不能再低了
喝酒的规矩千千万,有一条几乎是大家的共识,那就是:给比自己年长的或职级更高的人敬酒,杯沿应比对方低。
这个规矩简单易执行,但也存在一些不好把握的地方:一是如果碰杯双方同年同月同日生,谁比谁杯沿低?二是如果双方职级和任职年限完全相同,谁又比谁杯沿低?
好在这两处不好执行的地方在秦州市完全不存在问题,因为大家都争先恐后地把杯沿放低,莫说同岁同级别的人争相比低了,就连年长的给年轻的敬酒、职级高的给职级低的敬酒,都不由自主地放低杯沿,以显示对传统文化的格外尊重和自己宽广胜海的博大胸襟。
这可就麻烦了!你低,我更低。好,那我再低,你又再再低,次次加码、层层加码。敬一次酒,简直就是一个体力活,大家由站变蹲,由蹲变趴,最终的结果就是都匍匐在地,将酒杯放平,这样,谁也没法再低了,然后缓缓前推,完成一次灵魂的碰杯。不知道的,还以为大家在集体做平板支撑。
以前敬酒可没这么费事儿,大家按规矩来就是。不知道谁把风气带坏了,非要比着低。有人也做过尝试和挣扎,那就是都别碰杯了,大家用杯底敲敲桌子就行。但这明显不符合传统文化,因为酒局的精髓在于“大波轰”之后,走出座位开展的一对一的那种体己私聊,这个环节就必然会涉及碰杯。
真是累啊!喝个酒还是个技术活儿,比体力,更比眼力。就看在站定之后,谁能抢占先机,先把自己的杯沿碰到对方杯壁。如果成功,那么就不至于到大家都匍匐在地上碰杯的地步。但对方也会懊恼,非要在回敬的时候扳回一城,这时候争抢点位就会刺刀见红,甚至于争得恼羞成怒,起了冲突,硬生生地把赏心乐事变成了闹心烦事。
初冬的某天,夜幕低垂,几位曾经在一起工作过的老同事聚会。许久不见,分外想念。召集人老隋提三杯后,大家开始一对一表达感情。
老陈走到老刘旁边,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碰向他的杯壁,谁知老刘早有准备,迅疾地放低杯子。“砰”,两个杯子碰在一起,杯沿齐平,打成平手。两人长舒了一口气,开心地喝完一杯。
返回座位吃了几口菜,老刘端着酒杯过来回敬老陈,这次两人都有所防备,互不相让,杯子一次比一次低,就是碰不到一起,老刘的酒居高临下洒进了老陈杯子,随后老陈的酒又高高在上洒进了老刘杯子。两人酒杯里你中有我我中有你的时候,不知不觉中,两人都已趴在了地上。
又是平局!干杯!
上半场和下半场都战成平局,不过不需要“点球大战”。因为老陈和老刘之间的互相敬酒程序已经完成了。
接下来再来看看老缪和老童之间的“对决”。老缪年长一些,反应略慢,被老童抢先碰到杯壁。老童赢了上半场,一比○。下半场在老童座位附近进行,你来我往,杯光酒影。老缪打起十二分的精神才和老童打个平手,最后俩人都趴在了地上。
可就在俩人平推酒杯要完成一次碰杯的时候,幺蛾子出现了,老童的酒杯居然低下去了——原来地毯上被老童生生挖了个洞!所以这一次老缪又输了。
老缪不仅反应慢,脾气也大。看到此情此景,一下子火了,站起身大喝:老童,你还讲不讲武德?
老隋见状,赶紧端着酒杯过来打圆场,可碰杯环节还是遇到这个问题。在老童也站起身后,三人抢来抢去,最后又都趴在了地上。
这么喝酒太累了!
是啊,太累了!
真是累得不行!为啥非得这样呢?
能别这样层层加码不?
大家都不约而同地发出了感慨。
老隋年岁最长,职级也最高,作为召集人,他宣布:今晚,大家别再那么谦让了,大家别比谁杯沿低,就放肆任性一把,比一比谁的杯沿高,行不行?
结果还是不行,敬酒的时候有人站到了椅子上,有人站到了桌子上,还有人找服务员要来了梯子,有的表演杂技吸附在了天花板上。又是一次层层加码,又是争得面红耳赤。
最后,这场聚会在不欢中散去。
他们各自回家冷静下来后,在微信群里讨论,怎么才能避免这种累人的局面呢?
有人提出,随意碰一下杯就行,也别太去关注杯沿谁高谁低了。
有人提出,以后就都抬一下杯子意思一下,不要碰杯了,不就解决这个问题了吗?
有人提出,干脆都别喝酒了,多去跑跑步,不是更健康吗?
还有人提出,年轻的杯沿比年长的低,职级低的杯沿比职级高的低,这不是早就约定俗成的吗?执行就是了,不就没那些问题了吗?为什么要层层加码呢?至于年轻又职级高的和年长又职级低的之间怎么弄,只要不是一个单位的,那就互相低一次吧!
最后一个人的话让大家陷入了沉思。是啊!规矩简单易执行,为啥执行中就变了味,让大家那么累呢?
于是大家约定,由老童下次请大家吃饭,严格执行关于敬酒的传统习俗,不允许层层加码,否则,罚酒一百杯!
诗歌的最高境界
贾达孔自幼爱读诗,十岁那年,读到孟浩然诗句“微云淡河汉,疏雨滴梧桐”时,有一种浑身酥麻的感觉,佩服得五体投地,本想也吟出两句佳句,无奈水平有限,只能说一句“我去,厉害,词穷了!”
贾达孔对诗歌的热爱是真诚的、炽烈的、持久的。在大学时代,他创作了大量的诗歌,在数量上直追乾隆皇帝。柳荫下,花丛里,池塘畔,都留下了他拈须苦吟的身影。他给喜欢的女孩写诗,女孩看了之后把他微信彻底拉黑;他持续不断给校刊编辑部投稿,编辑辗转找到他们班辅导员,请辅导员做他的思想工作请他别再投稿了;他把新写的诗打印出来,贴在宿舍的走廊里、角落处,第二天发现被清理得干干净净。
贾达孔不明白,是自己曲高和寡,还是大家品位低下?
不管贾达孔明不明白,他毕业了,踏进了社会的大门。进入职场的贾达孔一扫在诗坛的失意,从如鱼得水到风生水起,芝麻开花节节高,寒来暑往二十余年后,当上了某省管高校的纪委书记。
贾书记在职场进阶的过程中,从未失去对诗歌的热爱和追寻缪斯的初心,他一边工作,一边创作,他坚信诗歌的最高境界是永无止境。随着职务的晋升,外界对其诗歌的评价也水涨船高,在其工作过的每一个单位都做到了“声名鹊起”。
在某个刻意营造出孤独氛围的夜晚,贾书记打开电脑,奋指疾敲,未几,一首珠圆玉润、花团锦簇的诗歌便呼之欲出了。有两句是这样写的:
你说你,想要逃,偏偏注定逃不了
天黑了,灯熄了,远方苍穹要不要
和某首流行歌曲有点像,不过这不重要。贾书记反复吟诵,觉得这两句真是自己的神来之笔,看来和缪斯女神又更近了一步。他压抑不住瞬间来袭的文学上的获得感和成就感,不假思索地就把热辣滚烫的诗发给了当年大学时代追求的女神,没想到很快她就回复了。不仅从黑名单回到了白名单,还获得了赞扬。
女神是这样回复的:十分荣幸收到贾书记的大作,您写得太好了,膜拜,仰望!贾书记,我儿子今年高考,在班上成绩不是特别好。不知道您是否方便抽空一叙,关照关照,为盼。
贾书记得到女神的赞扬,动力十足,接下来毫不犹豫地抽了空一叙,助力女神的儿子在低于分数线十几分的情况下,顺利入读自己就职的学校。
位高权重的贾书记在各个领域都自信满满,他要把自己的思想、才华和情怀丝滑地填满工作和生活。在工作上,他擅长创造“新词”,提出了很多让人“耳目一新”的理念,如“三即理念”“三型纪检”“五类方式”“七步工作法”等,几乎每隔几个月就有新思想出炉。工作人员记不住,不得不拿小本记上,两三年下来,本子上密密麻麻全是贾书记的宏阔思想和精辟理念。就连学校党委班子公款聚餐的时候,贾书记也不忘琢磨工作,在饭桌上提出了“寓监督于觥筹交错间”的新思路。
一直以来,贾书记都有一个小小遗憾,那就是还没有出过书,看到学校里别的教授、学者著作等身,他就眼馋得不行。他终于下定决心,要将几十年来写的诗歌都悉数付梓。无疑,这个工作量是巨大的。为此,他安排纪委办公室邀请了十余名学生助理组成一个编辑团队,帮他排版、整理文字。
这不整理不知道,一整理吓一跳,从初中开始算起的话,贾书记写的诗歌已经有了八万七千六百五十四首,无论如何也达到著作等身的地步了。贾书记瞬间有一种莫名的感动,想哭,为自己这么多年的勤奋,为自己坚持不懈地执着追求。当晚,他在家喝了半斤酒,最后两杯洒在地上,一杯敬过往,一杯敬未来。
诗集出版已经排上了议事日程,出版社自然是学校的出版社,具体细节都不用贾书记亲自操心,纪委办公室都给办得明明白白的。
古人讲三立,立言这一块,贾书记已经站住了,而且是用诗歌这种曼妙的形式,他骄傲、他自豪。紧接着,他的视野跨过了纪检工作,开始对学校的教学管理、基础设施建设、校办企业经营等事务感兴趣、提要求,小小校园已经容不下他的才华了。
就在诗集进印厂的当天,贾书记换了“办公地点”,因涉嫌严重违纪违法被带到了留置点。被带走的时候,他还保留着那该死的诗歌情怀,轻轻吟诵:轻轻地我走了,正如我轻轻地来……
办案人员要求他严肃点,他却浑然不觉。在留置点房间那个小小的窗户下,贾书记主动要来纸笔,开始奋笔疾书。办案人员以为他认错态度好,开始写忏悔录了。拿来一看,没想到是一些狗屁不通的“诗句”,当时就对他开展了批评教育。
诗歌的最高境界在哪里呢?贾达孔不知道,他似乎对自己的诗歌还保持着居高不下的认知。但他不得不思考,这些年他做错了什么,为何会做错,这也许是当下比起追寻诗歌的最高境界而更为严肃和紧迫的任务。
马屁修炼手册
初心吾懒洋洋地靠在椅背上,眯缝着眼睛,一根牙签在嘴里上下翻飞,午后的阳光照在他的脸上,微醺的脸庞愈显红润,一副宠辱不惊、岁月静好的模样。
初心吾,你可知罪?猛听得对面一声大喝。
啥?知罪,知啥罪?初心吾嘀咕着,抬起眼皮,朝对面看去,一个黑脸男人身着长袍,正正襟危坐在案几后面,身边一左一右站着两个人不像人、兽不像兽的角色。
黑脸男人一拍惊堂木,厉声喝道,知啥罪?你成日价溜须拍马、拉拉扯扯、吹吹拍拍、阿谀奉承,见人说人话,见鬼说鬼话,把领导忽悠得云端飞行,把生态污染得满目疮痍,你还不知罪?
初心吾收起牙签,端正了坐姿,正色道,我表达我内心的感受,也附带上我的诉求,我的话有些是真心,有些是假意,但我做错了吗?说话又不犯法。
黑脸男人微微恼怒,好一个说话不犯法,你这是语言贿赂!这个暂且按下不表。我且问你,庚子年冬,在十门峡湖区,是谁驾驶直升机驱赶来自西伯利亚的天鹅?所为何事?
初心吾还是一副满不在乎的表情,是我驱赶的,那又怎么了,因为我的领导爱好摄影,他想拍摄天鹅成群起飞的壮观画面,所以我就服务了一下,这犯法了吗?
黑脸男人饶是恼怒,但还是忍住了,继续问道,你是不是专门组织了一场足球赛,让领导担任前锋秀球技?我知道,那场比赛,领导进了98个球,创造了足球史上的奇迹!而观众都是附近的中小学生,中途看不下去了想退场还不让,被执勤的警察拦住了,可有这事?
初心吾有点收敛了,道,是的,确实是我做的,但我本意也是想为市民朋友们奉献一场高水平的比赛呀!
黑脸男人怒气冲冲,继续问道,你调到现在单位之后,知道新领导喜爱创作,建议领导撰写并出版《吉祥经》,一经推出,恶评如潮。我都能背诵,午夜吉祥、凌晨吉祥、早上吉祥、上午吉祥、中午吉祥、下午吉祥、晚上吉祥……荒唐!真是荒唐透顶!这是文学作品吗?这简直就是文字垃圾!
见黑脸男人边说边生气,忍不住连连咳嗽,身旁的两位半人半兽的角色连忙递上茶水。
初心吾有点害怕了,自己这些糗事儿怎么都被掌握了?还有,还有那个事儿不会他们也知道了吧……
果不其然,黑脸男人喝了口水,继续道,上有所好,下必甚焉。你以为你就是靠一张嘴?错了,你的所作所为远不止嘴上这点功夫。你送给领导的那些字画、玉石,都是你搜刮来的吧?
初心吾心里一颤,连忙辩解,不是,不是,有的也是我花钱买的!
黑脸男人冷哼一声,花钱买的?我知道你出身普通家庭,且身在衙门,俸禄并不丰厚,你哪来的钱?莫不是贪来的?
初心吾沉默不语,愈发感到自己在这个黑脸男人面前,宛如一张白纸,没有什么是可以隐瞒得了的。
只见黑脸男人捋捋长髯,忽然正色道,我孰与城北徐公美?
初心吾不假思索,曰,君美甚,徐公何能及君也?
黑脸男人长叹一声,你这个马屁精,都聊到这份上了,还不忘拍马屁,看来拍马屁已经深入了你的骨髓。你的罪百十桩,败坏风气、行贿受贿、贪赃枉法、以权谋私,不一而足。但吾以为最甚者,乃是这本《马屁修炼手册》,实乃败坏社风、污染人心之最大恶行!说完,把一本脏兮兮、油腻腻的书扔到了初心吾的面前。
初心吾哆嗦着双手捡起那本书,只见封面设计恶俗无比,是一匹马的臀部,上面放着一只硕大无比的手。翻开书面,只见扉页上写着:谨以此书献给努力野蛮上生长的同侪,我们一起溜须,一起拍马,一起把领导忽悠瘸,然后再击破领导的防线,获得更大更宽的平台!加油!
饶是溜须拍马惯了,看到这几行题记,初心吾也恶心得想吐。只见书的出版日期写的是2028年。不过,这是自己所作所为吗?自己已经无节操到这种地步了?自己的脸呢,还在不在了……
初心吾正要摸自己的脸,只见黑脸男人使了个眼色,他身边两位非人非兽的角色拿着铁锁链大踏步走到初心吾的面前。黑脸男人朗声道,初心吾,你罪大恶极、贻害无穷,今日将你捉拿归案、严厉惩处,还乾坤以清风,还寰宇以正气……
初心吾看到非人非兽的角色狰狞的表情,肝胆俱裂,大叫,不要,不要啊!
爸爸,爸爸,你怎么啦?初心吾睁开眼,发现已是大汗淋漓,儿子初英杰正站在面前,好奇地看着自己。
哦,没事,没事。原来是一场梦,初心吾长舒了一口气。你妈妈呢?上班去了吗?
你不记得啦?妈妈昨晚还跟你说了呢,她今天值班,一早就去单位啦!爸爸爸爸,你好帅呀!
初心吾看了眼镜中的自己,刚睡醒的死鱼眼触目惊心,发际线居高不下,头发凌乱无比,五官胡乱组合,皮肤松弛,肤色蜡黄,怎么看都和“帅”字隔了几十万公里。
说吧,是不是又想让爸爸给你买东西了?
爸爸最聪明了,爸爸最厉害,爸爸是天底下最好的爸爸!我,我想要一个遥控坦克,就是隔着几十米都能遥控的那种,开起来突突突的,可拉风了,小区门口那家玩具店就有,好像就剩最后一个了……爸爸最好了!
初心吾忽然感到一阵强烈不适,他冲着儿子摆摆手,没好气地说,你,一边玩儿去!
我的田野调查
有一件温暖人心的往事时常浮现在我的脑海里,每每想起,都有许多感动。
两年前,我辞去了在一家民企的工作,去省社科院读民俗学博士,研究的主要方向是地方治理架构对民俗民风的影响。那年夏天,我通过在大瑶县当副县长的老同学介绍,前往该县所辖的笔遥乡开展田野调查,这是一个少数民族乡,有傣族、傈僳族分布,他们独特的民俗民风是我非常感兴趣的。
读研和读博期间,我开展的田野调查得有几十次了,积累了比较丰富的经验。我最大的体会就是,如果想了解最鲜活、最一手的资料,就必须进行深度访谈,而这需要准确把握受访谈者的心理,充分建立信任关系,然后一步步启发他们去表达出来。说白了,就是掏心窝子和他们唠嗑。
老同学提出来给我配个车,被我婉拒了,田野调查嘛,坐公共汽车或徒步是最佳的方式,这样既接地气,又能和当地老百姓打成一片。
我从县城坐中巴来到笔遥乡,在乡里吃了碗米线后,搭乘当地老乡的农用三轮车前往最偏远的扶桑村,一路阡陌纵横,满眼郁郁葱葱,景色美不胜收。
开到半路,老乡的农用三轮车坏了,停在半路维修,我一看不远处有位老大爷在和一个年轻后生聊天,于是决定就从这里开始我的田野调查。我向老乡道了谢,便朝老大爷那里走去。
老大爷最醒目的就是那一头花白又蓬松的头发,耷拉在脑门上,远远望去,仿佛天上的白云。一件脏兮兮的藏青色夹克衫套在他肥硕的身上,显得很不协调。年轻后生矮矮的个儿,面色黧黑,肌肉很强健,穿一身傈僳族的民族服装。
只见老大爷连说带比画,嘴角泛起沫,对面的年轻后生一会儿点头,一会儿又摇头,老大爷也不急躁,继续边说边比画,渐渐地,年轻后生点头多了,摇头少了,最后紧绷的脸上终于露出了笑容。
这是一幅多么生动的田野调查的样本啊!我管不了那么多了,迫不及待地凑了上去,清楚地听到了年轻后生用傈僳族语言说“好的”。
我在读研期间深入学习过傈僳族的语言,能比较流利地进行对话,于是,我也用傈僳族语言跟他们打招呼。老大爷很诧异地看着,说:“这位朋友,你懂傈僳人的话?”
距离就这样拉近了,信任就这样建立了,语言真是最好的桥梁呀!我谦虚地笑了笑:“略懂,略懂。我搭车去扶桑村,车坏了,所以我过来歇一歇,希望没有打扰到你们。”
老大爷爽朗地笑了,拍了拍我的肩膀:“那太好了,能不能帮我跟他说一句,整体搬迁后,住的房子只会比原来的大,不会比原来的小。‘整体搬迁’这个词用傈僳人的话咋说,我还真不会,刚才憋了半天说不出来,只好连说带比画,就怕沟通有误,保险起见,你帮我跟他再说一下吧!”
说实话,傈僳族语言都是日常生产生活的一些用语,一些新的汉语词汇还没有进来,不过这也难不倒我,我借用了其他词汇把相近的意思表达了出来,年轻后生听了频频点头,然后说他明白了,家里放养的羊要招呼回来,先走一步。
年轻后生走了之后,老大爷从兜里摸出一根烟递给我,自己也叼上一根,我俩就蹲在田垄上,一边抽烟一边聊天。
“谢谢你啊,同志,”老大爷说,“真是雪中送炭啊!我平时事儿太多,没有时间深入地学习当地人的话,所以有时候就担心沟通得不到位。”
我心想,你都这么大岁数了,能有啥太多事儿,还学啥当地话啊,在家带带孙子多好。心里这么想,不过嘴上还是说:“是啊是啊,语言这东西,没有大把的时间花在上面,挺难深入进去的。”
老大爷拍了拍我肩膀:“哥们儿,你是搞学术研究的吧?看你气质很儒雅,懂的东西又多,应该是个教授。”
一个老大爷叫我“哥们儿”,真让我受宠若惊,于是我介绍了一下自己,并把此行的目的一五一十地说了,也表达了想多向他了解一些情况的愿望。
老大爷很爽快地答应了,跟我聊起了当地的风土人情,谈笑风生,如数家珍。当他说起移民搬迁和脱贫攻坚的时候,我对他的身份有了一个初步判断——他一定是乡里的汉族干部!这么大岁数还坚守在工作岗位,不容易啊,也有可能是退休返聘、发挥余热来了呢。
趁老大爷吸烟的当口,我委婉地问了一个问题,借此来了解他的年龄和家庭情况:“大爷,您孙子上小学了吧?”
老大爷羞涩地笑了笑:“还没有孙子哩,我儿子才5岁,平时工作太忙啦,也顾不上辅导他学习。”
我有些困惑,头脑里涌现的都是诸如“老来得子”“老夫少妻”这样的字眼,老大爷说起话来挺正经的,个人生活是不是有点不正经呢?
老大爷似乎觉察到了我的迷惘,补充道:“哥们儿,让你见笑了。你一口一个大爷的,叫得我很惭愧呀,我不能这样占你的便宜!说来你也许不信,我才34岁哩!嘿嘿。”
什么?老大爷才34岁?我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这份田野调查也太刺激了!
老大爷自嘲道:“我长得已经不是着急了,简直是心急如焚,哈哈!不瞒你说,我来乡里工作前,没有一根白头发,但这几年担子重啊,脱贫攻坚是个硬杠杠,必须不折不扣完成,观音岩水电站快要建成,移民搬迁的任务也重哪!经常下乡,经常熬夜,也没有节假日,时间长了,头发就白咯!我这长相啊,用三年完成了别人三十年的历程!哈哈。”
这位老大爷的谈吐,哦不,这位老弟的谈吐诙谐中透出一种崇高的责任感和使命感,我感觉他可能是乡里的领导。我为自己一口一个“大爷”感到惭愧,有点不大好意思地说:“老弟,算起来,我还虚长你两岁,刚才叫你大爷,希望你别见怪呀!你是乡领导吧?”
他点了点头:“嗯,我是乡党委书记李仲恺,你叫我小李或者老李都可以,留个联系方式,有啥需要我们乡里为你这个大教授服务的,尽管吩咐。”
我俩互相加完微信后,他看了看表,说:“我还得回乡里开一个动员会,咱们随时联系。”
我想起院里还交代给我一项关于基层干部工作状况的调研任务,于是提出来想以他为样本,写一篇论文。
他笑了笑:“目前,全国基层干部都挺辛苦,我只是其中普通的一分子哩!其实,也不用集中关注某一个人,关注基层干部这个群体的状况可能更好。”边说边把周边几个乡乡干部的微信推送给了我。
挥手道别后,看着他骑着破旧摩托车远去的背影,我思绪万千。三年间,青丝变白发,后生变大爷,这需要多么坚定的信念和无畏的勇气啊!
我翻看手机,他的微信名字叫作“追梦人”,点开朋友圈,内容寥寥,只有去年和大前年发的几张照片。大前年的他,穿着迷彩服,头发黝黑,和朋友在一起,笑容灿烂,配图文字是:“流年的光阴里,曾几何时,踏着幽幽的暗香,为自由而寻寻觅觅”。去年的他,在村里访贫问苦,有一张照片是他坐在贫困户门口,握着老大妈的手,闲话家常,那时的他已经头发花白,很像一个老大爷了,不了解情况的还以为是两口子,配图文字是:“奔赴远方,不畏不惧,不言不弃,冲破风雨的阻隔,黎明就在前方”。
我望着远处碧绿的田野,眼眶湿润,这份田野调查既轻盈丰富又沉如万钧。后来,我又访谈了隔壁几个乡的基层干部,他们的一些事迹让我感动,甚至落泪。
那年夏天的田野调查至今刻在我的脑海里,想起来,内心就感到温暖,充满力量。
我们都在努力奔跑,我们都是追梦人。
特约编辑 蓦 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