徐瑾娜的生活宛如一只逆流而上的麻雀,在都市的钢筋水泥中穿行,寻找属于自己的栖息之地。她经历了婚姻的破裂与情感的疏离,带着两个孩子独自前行,却在一次次跌倒与重生中愈发坚韧。
一
春节后第一个工作日,气候温度与车流人群一样都有迈进春暖花开的声响。也就是在这样明媚的日光下,徐瑾娜一手领到了崭新的“紫本子”,一手领着小儿子走出了民政局大厅,大儿子昊然正两手插兜候在马路边等她。小儿子昊天那么远见着他哥兴高采烈地奔了过去,他哥双手对着他一拍,身体往下一蹲两兄弟就来了个热情相拥。徐瑾娜从远处不紧不慢跟上来,一边走一边顺手把刚拿到的“紫本子”丢进包里。这……已经是第二本了,除了日期不一样,其他内容应该都差不多。噢不,还有证件照上的变化。刚才拿到手时,她还是刻意了一眼。唉,真是上年纪了,上一本照片上眼角还没出现细纹呢。昊天也踮起脚尖冲她手里看,嘻嘻一笑说,妈妈真美。快走吧,哥哥都到了。她也一乐拉起昊天的手,说,傻儿子!毕竟才上幼儿园大班的孩子能明白多少呢。
昊然如今的身高早已压过她一头,虽然他今年刚满十八岁。成年了,是名副其实的大人了。昊然抱着昊天与徐瑾娜并肩走着,晃晃悠悠地问,事办了,孩子归谁呀?徐瑾娜面无表情回答,归我。昊然猛吸一口气,停下咂咂嘴问她,那我当初怎么就归了我爸了呢?你,偏心了啊!徐瑾娜也停下白了他一眼,啥话没说。两人带着孩子继续往湖南路附近的必胜客去。
徐瑾娜跟前前夫离婚那年,昊然才不到十岁。那一年也是徐瑾娜美妆店逐渐稳定的时期,她和前前夫刚结婚那几年一直被“圈养”在家。当时她一度庆幸自己嫁了个好老公,但徐瑾娜二十多岁的性格其实并没有达到全身心“相夫教子”的境界。那时候总觉得整个人时时刻刻都活力焕发,身边未婚的玩伴也很多,结婚生娃不到一年,她就有一个电话便随时随地往外跑的冲劲。前前夫是个生意人,在某公司任职高管,经常凌晨回来。回来要么发现她有出去玩的痕迹,就借着酒劲拖起来揍她一顿,要么自己喝到不省人事倒头就睡,等他第二天醒了也差不多到大中午了,于是两人每天只有在他洗脸刷牙时打个照面,饭都吃不完他就又走了。这么一来,时间一久,一个家庭的冷暖就像长年不启动的空调年久失修,问题一点一点暴露。徐瑾娜承认年轻时自己极度贪玩,就算是有了孩子,也不能阻止她随时随刻往外飞奔的心。前前夫似乎也意识到这么下去,这家迟早走到濒临破裂。于是便张罗人际关系为徐瑾娜盘下了一间门面房。他说你自己想想做些什么吧,人嘛还是得找点有价值的事做。言外之意她也是懂的,做点事总比出去瞎玩的好。
我有一回路过徐瑾娜的美妆店,路过时她已经生了二胎。但店里生意并没有我想象中那么红火,据说是受前一阵疫情影响,加之店面并不在人群密集地,生意惨淡也算情理之中。我从她店门口经过,她一抬头就认出了我。确实好多年没见了,但似乎又没有那么陌生。她从里面走出来,我们走到店铺的侧边说话。可似乎除了礼貌寒暄,别的也聊不上更多了。彼此的近况就更不需要过多问了,想知道的,该知道的,朋友圈里该有的都会有。她并没有邀请我去店里坐一坐,大概是怕人多嘴杂,也可能有其他顾虑。比如,店内有她的客人,更有她的员工。
我一直觉得徐瑾娜也是一种“神奇”的存在。这种“神奇”倒不是说她这个人有多与众不同,只是她经历过的那些事,以及经历“置之死地而后生”后的日子,竟然还能让她活得那么自如,仿佛什么都没发生一样。这太有耐人寻味的意思了。同她说话间隙,我确实粗略从头到尾打量她了一番。就在她说“快四十了”的缝隙,我的确看出了她不同于从前的韵味。身材也还算高挑,只是一袭黑色连衣裙竟把脸盘衬得尤为圆润。不知是化妆过猛,还是年龄近在眼前,皮肤怎会这般冒油,定神一看腻得发亮。把所有头发盘起来恰好与光秃秃的脑门、立挺挺的鼻梁、重色的厚唇形成一条中轴线,五官布局竟如此突兀。转身离开后,我也忍不住摸了摸自己挡在脑门前的刘海,心想以后再不能把头发往上撸了,要不然等我到这个年龄没准发际线也成问题了。从她店外就能嗅到浓烈的咖啡味,果然没走几步就碰到一家瑞幸咖啡。这人真是,难得见一面不请我进去坐坐就算了,连找个地方喝杯咖啡也想不到。这人呀……转念一想,即便是坐下来又能多聊些什么呢?总不能拉着她叙十年二十年前的旧吧。毕竟不是所有人都愿意提过去的痕迹,此时非彼时。
前前夫或许认为以徐瑾娜的能力和资质独立经营一家美妆店,总归是不太现实的。所以他说你只要发挥发挥平时自己化妆的能力,店里盈不盈利其实没那么重要。他这话说得叫当年正预备意气风发的徐瑾娜很迷糊。这话什么意思?不是你说叫我做点有价值的事嘛,怎么现在又说随意发挥了呢?顿了顿,她悟了,说到底他就是想拿这种方法套住我,绕了半天最终还是要我以家为重。前前夫虽然不予承认她的说法,又接着说我这么想哪里错了吗?你都结婚成家了,家里不缺吃喝不缺穿,你就应该把重心放在自己家里,把一家老小照顾好了。不是成天想着动不动跑出去跟几个人胡吃海喝,花天酒地……然而,徐瑾娜自从开了店,往外社交的频率更高了。前前夫猝不及防一把将她拽进洗手间,一顿拳打脚踢。说她不知好歹,还不守妇道。她被摧残至闭塞角落,前前夫用上帝视角命令她,想开店就老实点,到点关门就回家,别总想着搞那些“乌七八糟”的花样。徐瑾娜哭不出来却只能忍受,但她最憎恨的就是他总这样高高在上对她吆喝。
二
徐瑾娜望着前前夫对她吆五喝六居高临下的德行,油然而生的怒火不打一处来,跳起脚狂吼一声。我是嫁给你,不是卖给你。我更不是来给你做下人的。这句话,很多年前我也听过她类似的意思。“她不是来做下人的”,可当年偏偏开局就进入了“下人”的角色。
昊然咬了一口拉丝的比萨,打趣他妈说,其实你这十多年下来也不亏。你看,跟着我爸好歹混了一家店铺,怎么说他也是你创业史上的发起人加投资人。跟着小赵这几年,也不错,人家好歹赔了你一套房子一辆车子。外加还让我落了这么一个亲弟弟。里外里咱不亏。离就离了吧多大事啊,你说是吧。
搞了半天你现在都这么算账了?还小赵,以前怎么不听你这么叫。以前李昊然确实不这么叫徐瑾娜前夫,第一次见面有些不好意思,在极度别扭情绪下叫了声小赵叔叔。后来眼见小赵叔叔每回见他都出手大方,他又叫了赵叔。再后来有了赵昊天,他和赵叔之间又多了一层联系,他们仨玩在一块儿越发不违和。李昊然自然不傻,借着赵昊天这层关系,总能从赵叔这儿得到不少在自家老爹那儿得不到的东西。于是赵叔最终又变成了“哥们儿”一样的赵哥。这会儿,赵哥从徐瑾娜的人生中功成身退,必然也从李昊然的嘴里变回了小赵。
不过话说回来,你咋能又离了?这可是“梅开二度”了,娜姐!他似乎陡然被可乐呛一口,恍惚想到一个很可能的理由,他也打你了?刚把这句话喷出来,赵昊天机灵地吐出面条接他哥的话说,我爸不打人,你爸才打人呢!嘿,你这人小鬼大的东西,倒是挺会护自个儿老子。但他说的也的确没错,我爹是不赌不混。但架不住他爱打人哪,总把人当碗摔谁受得了。小赵年龄不大,面上看上去也是有点修养的人,至少出口不带脏字,动手打人恐怕就更没那个胆了。那你俩为什么离啊?过得好好的。钱没了呗,赵昊天叉起一块鸡翅,奶声奶气好像比谁都明白。
你俩有完没完?吃个饭一个比一个话多。徐瑾娜啥都没吃,光要了一杯冰水往肚里倒。要说小赵还挺有良心,一赌再赌到底是把存款里的那点家底全部搭进去了。他总想下一次回本之后金盆洗手,这是哪有可能的事。这不为了保住过户到徐瑾娜名下的房子和车子,两人达成一致和平分手。嗯,小赵确实有良心,都输光屁股了还能保全你的利益,这属实难得。可你这往后一人带着昊天咋办呀?店里生意越来越多,忙得过来吗?昊然担忧地望着吃不下东西的徐瑾娜。
忙得过来,反正早上把他送去上学,晚上稍微迟点接回来就行。小昊天好像也看出了徐瑾娜心不在焉的样子,又抢话说道,我放学了就留在学校上“小托班”,那里有别的老师陪我。昊然扑哧一笑,说你倒什么都知道,有事记得给哥打电话啊。徐瑾娜实则不想离这个婚,她跟这位前夫一没外遇,二没家庭矛盾,纯属就防止落下“人财两空”的下场。这算是闹哪门子邪呀!办完手续,前夫就决定远走他乡,可能去打工也可能去流浪。总之他对她说,自己是绝对不能留在这里了。要不然即使想做任何改变,还是会被周遭环境影响。小赵走了,起码最终出走的目的是打工还债,或者远离吸引他“旧疾复发”的境地。徐瑾娜每回见着李昊然第一件最重要的事,就是检查他身上有没有被打过的痕迹,哪怕这回赶上离婚也没忘这规定动作。两人面对面吃饭间隙,她都习惯性伸过手去撩开他的衣服问,身上没伤吧?最近TJG8Tc2cMfBqYXTmjfoARc4PRHEcaikJuTFRcM7k5oo=回去了吗?你爸……
哎哟喂,凉凉,娜姐你手凉……被徐瑾娜猝不及防一突击,弄得李昊然嗷嗷叫。没伤没伤,这都多少年了怎么可能次次有伤。李昊然扭捏了半天总算把状态调整过来。徐瑾娜哼一声,也说,这都多少年了,你爸一发脾气就喜欢动手的毛病改了吗!李昊然喘了一口气摆摆手说了句别操心了,他如今压根儿打不过我。确实李昊然这会儿不仅身形体态比他高比他壮,况且平日里都住校,这俩人基本碰不上面。徐瑾娜一直为当年带不走李昊然有愧,这当然在当初也不能怪她,毕竟当初她自己也初出茅庐。即使已经拥有了一家属于自己的小店,但终归只能保证“一人吃饱,全家不饿”。现在不同了,这些年确实整出了些名堂来,怎么说也都是名副其实的美妆店独立创始人了。一车坐得下俩儿子,想必再困难也不至于让俩孩子跟着受罪。要不,你搬来跟我们过吧?她抬头怔怔地对昊然说。昊然听了先是一愣,嘴里咬着吸管没有松开,然后果断摇头拒绝了徐瑾娜的提议。
三
那年夏天,我头一回见着徐瑾娜她刚满二十岁,是被我母亲从家政市场领回来的。那会儿徐瑾娜还没人叫她的本名,或许是因为名字太拗口,也可能是因为当初的身份不促使让人叫她全名。总之我认识她的时候,母亲称呼她为“小霞”。小霞和其他家政阿姨相比,到了人家家里看上去没有那么拘谨,好似叫她做什么事都放得开。因为父亲长年在外工作,家里就剩我和母亲两人。只是我从小体弱,每隔数月就有个头疼脑热的毛病,母亲常常既要照顾家里,又要乘坐班车去郊区上班,再者没定数要往医院跑。她与电话里的父亲一合计得找个人回来帮忙。小霞进门时,母亲跟我商量想让她到家里住,也就是说可以二十四小时“贴身”照顾。我冲着母亲眨巴眼睛,一脸不太乐意的神情。不好吧,弄个生人一天到晚都在家里,挺奇怪的。母亲噘噘嘴说我想得太多了,人家来就是方便照应的。后来母亲一想,觉着我说的也不无道理。她早出晚归,我上学放学,平日里就留她一个人在家。若没有突发情况,招一个住家保姆也大可不必。问过小霞本人意见才知道,她跟着母亲回来时一直以为是白天来做工的,人家有自己的居所,还有个弟弟跟着她。
小霞的个性在我看来挺奇特的。说不清是桀骜不驯,还是骨子里潜在的自卑,反正她从来不认为自己是这样的命运。我比她小两岁,她就总让我叫她姐姐。我也不服,我凭什么要叫你姐姐?我跟着母亲一样叫你小霞难道不应该吗?小霞在老家只读到初二,就读不下去了。不过她却说,我那时学习可好了,我说读不下去的时候我老师都哭了。要是她把书读下去多好啊,至少不用那么早就出来打工了。她说她弟弟初中是毕了业的,但是学习不如她。
刘涛明闯进家里那天,我母亲下班的班车正堵在暴雨的路上。我坐在客厅做功课,只听一声“轰隆”比打雷还响的动静,一个黑黢黢、水滴滴的身子推门闯入。小霞也吓蒙了,只顾着高举铁铲从厨房里蹿出来。你谁啊?显然小霞也没有认出他。刘涛明低着头呼哧呼哧喘气,应该是跑步冲来的。我躲在后面,恼羞成怒对小霞呵斥道,他怎么进来的?你怎么每次进家门都不晓得把门关紧啊?傻愣着干吗,报警啊!如今想想,当初也是够傻,人都闯进家里了,报警还有什么用。就在我们俩慌不成形时,面前这一团黑球抬起了头,小霞凝神一望,呼出这初恋的名字。我的天哪,吓死人了,哪有这样擅自闯别人家的?你这叫私闯民宅,懂吗?小霞叫我别瞎咋呼,一边又给刘涛明递来毛巾和热茶。我冲着她一拍茶几,喝道,你有点过了吧徐小霞,这是我家哎,不清不白闯进个人算怎么个事?她见我属实恼了,低下身子把我拽到一边解释,这是她同学,前几天说是要来看她,但没有想到突然就闯到这儿了。我可不信她的“鬼话”。你不告诉他我家地址,他怎么敢熟门熟路找来?小霞向刘涛明望了望,低声央求我别把今天这事告诉母亲,也别在刘涛明面前提及她是在这里干家政的。她只告诉刘涛明,她是在一个朋友家暂时帮忙照顾。我一下子明白是怎么一回事了,他就是你说的那个让你读不下书的初恋!
初恋对于还在念初中的孩子心里恐怕是件“天大的事儿”。刘涛明却念完了高中,这会儿就等着徐小霞的答复,好帮他决定今后到底是留在城里找出路,还是返回乡村寻一份踏实的活干。徐小霞向我母亲一连请了一周的假,若不是母亲在电话里吓唬她再不来就换人,可能她还不知道要磨叽到多久。她回来干活时,我也笑她,不是平时总嚷嚷着要换份体面的事吗?这不正好是个机会。徐小霞大概在内心狠狠瞪我一眼,表面上好似没力没气地呢喃,总得先赚钱吧。刘涛明还是走了,我问他怎么不留下来?她没搭理我,去厨房收拾水槽里的碗筷,我随后跟到了厨房,因为我确定她想说。
他叫我跟他回去,说回去两个人开个小店,卖点什么都行。然后过两年就结婚,然后……反正他说得好像都是能一眼望到头的然后。我觉得连洗洁精都听出了徐小霞没兴趣,那他怎么不能留这儿呢?徐小霞无奈一笑,像个受了婆家气的小媳妇。他们打电话回去征求意见,刘涛明家里说破大天都不能让唯一儿子在外吃打工仔的苦,临挂电话还不忘叫徐小霞给他把来回路费贴上。我就说初恋不靠谱吧!他一时兴起从老家跑来找你,其实根本做不了主。可是我倒觉得你可以跟他回去,就像他说的那样……她是不会跟刘涛明回去的,这点即使不问我都可以确定。一个连在别人家做家政赚钱都时时刻刻觉得低人一等的人,既然出来了,不混出点名堂怎么会轻易回去呢。
可也就她这样一副“吃不着葡萄还巴望着摘葡萄”的心态,有时真叫人不痛快。我母亲别的不讲究,干家务就喜欢干净利索的手脚。徐小霞干事也确实利落,外加嘴甜乐意跟人谈天,因此很快获得我母亲的“芳心”。我一个没看住,她便对着我母亲“干妈”都叫上了。她可真有本事,偶尔陪我母亲逛逛菜场也就罢了。大过节的,还特意抽个空挽着胳膊把“老人家”迷进了商场。就这回来还不忘跟我跳起脚狂喜炫耀,差点有人把她们俩认成了亲娘俩。年少无知的我冷冷一笑,也丢下一句让她笑不出声的话,是哦,不知道这让你在家种田的亲妈听了是什么感觉?你下次通话记得一定告诉她。
前几年因为疫情问题,徐瑾娜的美妆店也经历了“九死一生”。最早的店铺在酒店边上,戴口罩期间,除了隔离,压根儿没人出来吃饭住宿,更别提有人光顾她那三寸小店了。后来经朋友介绍租下了写字楼里的一间房,美妆店换汤不换药改成了“某某工作室”,百无聊赖之际全靠熟人朋友带顾客,找到这“大隐于市”的角落。前夫劝她实在干不下去就关了吧,回家来。只是这一回徐瑾娜脑子比过去清醒,说什么也不能把店关了,哪怕亏死了也得开下去。毕竟她可不想一夜回头,继续过那样被人吆来喝去的日子。
用李昊然的话说,“梅开二度”的日子也不好过。他想劝又不敢劝他妈跟他爸复合。一想到假如他想的事真成了,那赵昊天很可能就成了他爸酒后的“发泄对象”。这么一想,好像还是小赵更善良一些,至少那些年没给过他什么坏脸色。他想,徐瑾娜若是听到他有这想法,也许能理解,但一定不接受。因为那是个火坑。离婚后的徐瑾娜反而比想象中过得更轻松一些,单亲妈妈不再是世俗里见不得光的角色。多好,俩儿子不同姓也无所谓,反正都是她一个人生的。写字楼里的工作室终在离婚之前搬进了商业圈,她有时候想想是该感谢前夫,当然还有让她开启事业的前前夫。
四
李昊然放假来店里找她,替她接回还“留守”幼儿园的赵昊天。娘儿仨节假日或周末去肯德基、游乐场看马戏,日子似乎可以就这样简单温和地过下去。身边也有人怂恿她,趁还不到四十完全可以再婚。她说那不是三婚,是三昏头。
徐瑾娜直到离开了男人,发觉这可能才是自己人生真正的开始。她要搞事业、赚大钱、养孩子,活了快四十年,终于明白原来当初她不甘做“下等人”的理由,其实就是现在最想要的样子。李昊然说起来很替她着想,从小到大几乎没有让她操心的地方。徐瑾娜一直以为是她和他爸那么早离婚给他成长路上带来不一样的影响。她几度害怕委屈孩子,要说唯一使她欣慰的,是前前夫这么多年都没有再婚,这至少保全了李昊然在那个家不用受后妈的脸色。她和前前夫之间很少交集,没有微信,有事都在电话里简短说明。前前夫很少夸赞孩子懂事,不要人操心。只是有一回在电话里说了句,幸好孩子不像你那么爱玩……只不过他们谁也想不到,正是李昊然每回表现出的乖巧懂事,不要人操心,让所有人都对这孩子放下了警惕。当你把孩子的一切都交给孩子,那或许就是冰火两重天的局面。
一个周末,徐瑾娜原本约定好准备带两个孩子开车去外地短途旅行,奈何出发前一晚怎么也联系不上李昊然。打电话不接,发微信不回。徐瑾娜一踩油门找到了学校,同宿舍的学生说李昊然周四就被接回家了……不知怎么的,徐瑾娜听见李昊然周四就被接回家的消息,瞬间感觉像有事要出。她回到车里,一手紧紧握住方向盘,一手拨通了前前夫的电话。拨通声响了七八声都没人接,她分明觉得这是不好的预感,不死心又重播了两次,每挂断一次她就更揪心一些。这样一直到最后两声,电话被接通了。传来的并不是前前夫的声音,是孩子奶奶的声音。这声音几乎是跟徐瑾娜的手同时发抖,上气不接下气的哭声在那头央求,你快去医院接孩子走吧,他被他爸打得脑袋都出血了。等她满脸煞白赶到住院部时,李昊然脑袋上早已被纱布缠成了一块白馒头,只是精神头看起来还不错。
他疯了是吧?对亲儿子下手那么毒!这人疯了,这纯属是个变态啊!要不是我打电话,你奶奶告诉我,出这么大事我就被全蒙在鼓里了。这人是彻底疯了,当初打我就下死手。不行不行,我要……我要赶紧报警,一定要报警……
妈妈妈……娜姐娜姐……李昊然从病床上扑腾着拦住了徐瑾娜。娜姐娜姐,先冷静冷静,犯不着,真犯不着。你看我这不是没事吗,你先听我说完……
说什么说!你看你现在的样子,你奶奶都叫出人命了。他凭什么下这么毒的手。徐瑾娜哭着大吼。李昊然垂头叹气,母子俩缓了好一阵,他才对徐瑾娜说,你就不想知道他这次为什么下手重吗?见亲妈一副气急败坏,哭得蓬头垢面。他竟不屑一顾,说现在知道心疼我了?假如当初你俩好好过日子,那咱们都不至于过成这样。
这几句话让徐瑾娜听愣了,她抽搐着恍惚听懂了李昊然的意思。你是在怪我?李昊然垂下眼帘不应声。徐瑾娜流泪不禁点头,原来,这么多年你一直在怪我。我早该想到当初没带走你,你心里肯定恨我。可是……可是我也没有办法啊,我也想带你走,我当时真的是没有一点办法养活你……你恨我,应该恨我,……徐瑾娜的心里再一次翻江倒海,越说越泣不成声。
好了!能不能别哭了!徐瑾娜在大城市活了这些年各方面都在改变,而一旦委屈起来依然改不了捂脸大哭的“毛病”。李昊然始终受不了她一哭就止不住的节奏,只能再次捶首顿足地吼起来,我说你能不能别再哭了?闭嘴!李昊然莫名其妙脸色发青了,一双大眼直矗矗地瞪着她。徐瑾娜被吓着了,他长这么大从来没有对她发这么大的火。她被吓失了声呆愣愣张着嘴,仿佛等他的审判。李昊然不耐烦双手抱头,把自己也折腾成蓬头垢面的样子。没一会儿,他向徐瑾娜坦白道,我学会喝酒抽烟了,三年了。这次没做好防备让我爸发现了。一口气说完他看出徐瑾娜还抽搐着,没反应过来。他大口吐出气,然后整个人清清爽爽往后一倒蒙进被子里,一阵暖风呼得徐瑾娜不知所措。
第二天平息后,徐瑾娜又对李昊然提出了,你跟我回去住吧。李昊然仍旧摇头拒绝,他笑道,也就赵昊天这小子现在还能傻了吧唧笑得出来。等过几年他明白怎么回事了,到时候连哭的效果都过期了。爹妈各奔东西,最倒霉的还不都是我们这些不懂人事的。有本事就别跟谁过,人嘛,终归是靠自己在世上走一遭。
五
李昊然出院那天,徐瑾娜好说歹说才开车将他送到学校门口。她想开口叮嘱他,好好上学,别再想着抽烟喝酒乱七八糟的事。可她没忘掉在病床前,李昊然讽刺她说抽烟喝酒,还不都是你基因强大造成的,外公说你十四五岁就偷他抽剩下的。临下车前,李昊然开了车门才想起,嘱咐徐瑾娜,你好好忙自己的事儿。告诉昊天,等放寒假我去带他玩。
我再一次碰到徐瑾娜,是在超市买年货。她大儿子推购物车,小儿子坐在车里,她穿一身长款黑呢子大衣,挎一个香奈儿的单肩包。我看着母亲从远处情不自禁地喊了一声“小霞”,因为还相隔一段距离,徐瑾娜应该没听到。我听着也一愣,压根也没往那儿想,以为母亲是看见了老同事。顺着她喊的方向一看,我赶紧跟上前两步拉住了母亲,急忙凑到她身边说,不是不是,你别叫人家小霞……我正跟母亲解释着,徐瑾娜已跟我们迎面撞上。徐瑾娜满脸笑意与我们寒暄,两个儿子也都很有礼貌地跟人打招呼。不久后,徐瑾娜突然给我发来微信,用搞怪表情说:“我今天早上出门看到你啦!你在早点摊买豆浆油条。”我也回复一个纳闷表情,问“你怎么会一早在这儿附近?”结果说了半天,我们居然一直住在同一条街上面对面的小区。然而这一回联系也只在“下次有机会一起吃饭”的客气话里结束。
在这之后,我压根不相信我们会真的碰到。只是有时候缘分这东西真叫人捉摸不定。有一天早上快赶到九点了,我正走到小区门口准备打车,赶巧一眼望见了徐瑾娜牵着小儿子横穿马路。她用夸张的身姿从清风里穿过来,慌里慌张看见我,面部表情也跟着夸张笑起来。
“又碰上你了,你这会儿忙吗?”我不明所以地摇摇头。结果都不等我反应,她就好像丢下一块山芋似的把孩子丢给了我。
“我真来不及了,客人今早提前半小时到店里等我化妆,我飞过去都来不及了。你帮忙替我把孩子送到幼儿园吧,就在旁边的红花幼儿园,谢谢谢谢了……”话都没说完,她竟然上了我刚刚拦下的出租车。这人,唉……
我看了看同样被整蒙的小昊天,“我送你去上学?”小家伙抬头不认生地瞅瞅我,小手指一竖对我说:“我知道你,妈妈说你是小毛丫头!”
嘿哟,这真让我又气又好笑。好你个徐小霞,到现在还这么损我,还让我反过来给你送孩子。这么多年过去,你真是麻雀飞到了上游呀。
作者简介
王忆,南京人,青年作家。作品在《人民文学》《花城》《当代》《小说选刊》等发表。著有长篇小说《夏日秋千》短篇小说集《浮生绮梦是清欢》等文集,作品入选多部选集和中国作协重点作品扶持项目及好书榜。
特约编辑 蓦 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