断金

2024-11-14 00:00:00邹静之
北京文学 2024年10期

著名编剧邹静之奉献的最新力作,依然是其擅写的老北京故事。三个结拜兄弟合伙在王府井东安市场谋生,一同经历从无到有,起落兴衰。贵宝戏曲梦想与现实的碰撞,魏青山的野心与挫折,富小莲的坚持与牺牲,每个人都有各自的人生抉择和坚持。故事横跨清末至解放后五十年代,动荡时代风云变幻,不变的却是人心深处的温厚与仁义。

第一场

舞台黑着。

天幕上映像:世纪初,王府井步行街开街当天的夜晚的热闹场景显现。买东西逛街的人群……收款员点钱的场景……各种各样新鲜的雕像……人们大包小包拎着东西走着……有人在长椅上闲散地坐着……突然一个高兴的游客冲着镜头过来了,高兴显摆着自己刚买的东西。男男女女高兴的声音……各种店铺的字号一一闪过(总之要繁华、新鲜、时尚)。

舞台上突然一“好”字的声音长音飙出,天幕上的映像一下全灭了……

暗中三束灯光显。

看见三个穿着白长衫的人端立在正中——从左到右依次是贵宝、魏青山、富小莲。

贵宝:甭看了!(刚才那声“好”就是他发出来的)再不用看了……看一眼就觉着自己旧了……真够旧的……塔檐上的破铃铛,没芯儿了……吊在风里空晃悠着……就是个影儿喽……心在肺腔子里,咚咚顶着自己往前跑的日子没有了!我死了!贵宝我死了……嘎嘣儿一下,死了!看不见也摸不着了,飘来飘去的……天天的自己随着自己溜达着,(长袖拖地)这就是死喽。

魏青山:想不恨都不成!……我恨贵宝,贵宝你听不见了,我也得说。你把我踹趴下了,对你有什么好?你鼠肚鸡肠,你害朋友往死里下家伙……你一点见不得人风光。不是跟你叫板,王府井这条街,到什么时候它也得有我魏青山这一号!你连个混混都不如……看这嘎嘎新的街上南来北往的脚印,都是摞在咱爷们儿脚印蹚过来的,王府井大街是咱爷们儿的骨血打的底儿……我魏青山站着是山,倒下还是山。

富小莲:……真好,羊杂碎的味儿还有,冬天要是刮北风,东来顺的味儿,能飘出半条街去……再冷的天,想着有碗热羊杂在等着你呢,那日子就是好日子……要是手上再能托上个艾窝窝,又凉又糯的在手心里晃着跟颗大水珠似的艾窝窝,那该是多么惬意……我八岁生日那天,二奶奶在东屋死了,我妈说,刚还好好的,怎么就死了呢?那是我第一次看见死人……打那儿起我不愿过生日,一过生日就想到了死!……我没恨过贵宝,我也不恨青山,我不恨……我这辈子有对不起的人,想返过头重来……天地不容了,天地不容了!

【一口井从三人中间升了起来。三个人,看着那口井(此时三个人话是各说各的,但内容能碰上。

富小莲:为了这条街,这口老井又给挖出来了……真能耐,瞧瞧,新配的井盖。

魏青山:招牌,大招牌一升,人就聚过来了……砰砰地放炮仗,那程子只要一挂匾,我这心就跟一百响的麻雷子似的,嗵嗵地往外起鼓儿,高兴得都站不住呢。

贵宝:……我在这井圈上刻过字,我一辈子就想吃开口饭,唱戏成角儿。这话不敢跟人说,只能冲着井里喊……甭管祖师爷赏不赏饭吃,我这辈子守着这点儿念想就算没白活!

富小莲:那天晚上巡城的兵走过这儿时说的话,原本不认识的三个人都听了去了……

【两巡城的兵上。三个人此时变成那晚上的活人,在井口安静着。

巡城甲:明儿个,东华门所有的铺子都得拆!

巡城乙(耳背,声音大):挪地儿啊?!

巡城甲:挪。老佛爷从西安回来之后,说是要扩道,其实是怕上朝的官儿过路不安全……大清国活到这会儿,胆小了!

巡城乙:谁胆小了?

巡城甲:大清国!

巡城乙:那是,可这么些个买卖挪哪儿去啊?

巡城甲:神机营的靶场。

巡城乙:原来打枪的地方?

巡城甲:改卖货了,起了个名叫东安市场。

巡城乙:大清国不打枪了?

巡城甲:就是让洋枪打怕了呢。

【二人下。

魏青山:那天我白天挨了洪家人揍,晚上酒喝高了,来井圈找水喝,正碰上有人在打水。

富小莲:我给他打上水来,他就把头扎进桶里了,不像喝水,把头扎在水里哭。酒、眼泪和着冰凉的井水,一块儿搅和着那桶水咕咚咕咚冒泡……看着人是真伤心了。(可以有声效)

贵宝:哎!兄弟,怎么着啊?想把自己浸死啊?来,起来,停会儿,停会儿,喘口气喘口气……人活着,心气儿不能太高,怎么着都是一辈子……哎!停会儿啊!(魏青山一头又扎回到桶里,贵宝没拉住)都混到半夜喝凉水的份儿了,他还能怎么着啊?!

魏青山:(头突然地从桶里拔出来,喘着气说)不活出个样儿来,我宁可死……(还要往桶里扎,两人给拉住)我今儿个让人打了,我没脸活人了!

富小莲:想开点,想开点。天底下,没有过不去的坎!

贵宝:……若论要脸,我祖上是金戈铁马耍大刀的固山,可如今混得卖黄土了,怎么着?!依着你,我死一百回都不多!

魏青山:……我不是想死,我,我要出人头地!

贵宝:快别想那么多了,压得慌!

富小莲:来,坐会儿,先坐会儿!

贵宝:……我今儿个也不高兴……头一天上去清唱半段没唱完,让人起哄给轰下来了。

富小莲:……十年前的今天我们富家被抄了……看来,三个人都不顺利啊。

【三人静下来。

魏青山:……该说是缘分……刚才巡街的话都听着了吗?

富小莲:……

魏青山:神机营的靶场要改市场了。

贵宝:大清国把火枪掖裤裆里了。

魏青山:两位兄弟,这可是个机会。咱就着这井沿上的凉水,拜把子搭伙去市场做买卖成不成?

贵宝:卖什么呀?

富小莲:我就会给人代写书信,没卖过东西!

贵宝:我现今卖黄土。

魏青山:我有,我一直做着小买卖,针头线脑小百货,翠花什么的都有。

贵宝:你是卖翠花的啊?今儿个听说东城的一个卖翠花的和人家姨太太不干不净,让人给揍了,是你吗?(富小莲上去拦贵宝的话)

魏青山不接话:咱把兄弟给论下了吧。

富小莲:我行大。

魏青山:我排二。

贵宝:我最小。

魏青山:打明儿个开始,咱兄弟三人一切重新来过,我就不信成不了事儿。

贵宝:我就这点钱,算个股,交您了。

魏青山:才三块。

贵宝:这要不接着,明儿个还就没了。

魏青山:算一成吧,老大您呢?

富小莲:我有四块。

贵宝:不在钱多,在心齐,明儿个只要把买卖开出来,就算今儿个兄弟没白论。

魏青山:你们俩的钱少,两人算三成吧,我有货,有排子车,有铺板,我一人占七成。怎么样?

贵宝:哎,哥们儿兄弟别分那么细啊!

富小莲:分细了好,长远。兄弟同心,其利断金。就这么着吧。

魏青山:那今晚都去我那儿,备好了货,明儿个一早奔市场。

【三人动身。

贵宝:这凉水喝的,还真要做买卖了啊?

富小莲:话赶话,事赶事儿,人生如道上的隆隆而行的大车,不知哪块小石头子儿一硌,就改了道了。

话音落,从井中喷出一束光来,天幕上映像——1903年东安市场开市时的情景,当时的摊商买卖,人来人往的样子。黑白老影像。(一定要与前边的现代天幕影像形成鲜明对比)

【三人暗下。

第二场

【老东安市场的样子。叫卖声,各种人语声。

【为了更加写意些,舞台上只有买货的顾客,拥来挤去地走着,所有各种的语言都是问价的,还价的,问质量的,不要有一个卖东西的摊贩出现(为了突出等会儿上来的三个人摊儿),全是顾客,要有一种写意的顾客盈门的感觉(以下对白是讨价还价,但都是顾客对着观众说,或者只需前五个说话)。

顾客甲:您这皮袍子贵了……什么,新的?虫子眼还在呢,您留着吧。

顾客卯:哟!您是东华门搬出来的坐商啊?一上午碰着的都说是东华门的坐商。谁信啊?!

顾客乙:我不跟你说那么多,一块八,不卖我走……(交易成)还是的,挣钱不容易,有利就甩吧!

顾客丙(南方口):这个地方什么都能卖出去啊?我刚转一圈你都把货卖完了,你一定给我再找一双一样的皮鞋子回来,不然我今天的时间废掉了。

顾客丁:有旧的吗?……新的不是贵吗?新的旧,旧的新。能穿就成,得,就它,谢您。

顾客午:早先的京城露天买卖就没有天天开的,这可好,东安市场大露天,天天开张……(拿着可口可乐)这是洋人的玩意儿,北京城除了这儿有卖,别家没有(喝了一口)……呸!怎么像咳嗽药水呵……洋人爱喝这个呵,可怜见的!

【刘掌柜前引,两个扑户跟着佟四爷上。

刘掌柜:佟爷!佟爷!您可不能撤资,您看看这不买卖开起来了吗!

佟爷:买卖?这也叫买卖?!别抽我大嘴巴子了,回头满城的人传出去说我佟四儿,在地摊上领东撂地卖货,我这脸它往哪儿搁。

刘掌柜:可我按月的息钱不少您的啊?

佟爷:我不在乎钱,我要脸。

刘掌柜:他东华门不让开铺子,也不是咱的主意,要么好好的谁来撂地啊?

佟爷:刘三,我不跟你费唾沫,连本带息,三天之内钱准备齐了。我要另作他用。

刘掌柜:爷,我周转不开呢!

佟爷:我不管,(一昂头)到时别让我们爷们儿亮身子板儿……(两个扑户,哗地把上衣一脱,崩肌肉身板)

【佟四说完了,带扑户下。

刘掌柜:这算哪么回子事呢?!没看见买卖开得正好呢吗?地摊怎么了,说不定明天还盖大楼呢。

【正说着话,魏青山、富小莲、贵宝三个人推着排子车上来了,这时的三个人跟序幕中的样儿完全不同,贵宝短打撑着个旗人的范儿,走在前。魏青山利索短打后边推车跟着,富小莲长衫人清瘦扶着车。

贵宝:真热闹,是东西就有人买!你说他洋人怎么这么不开眼,这打枪的圈儿里也来转啊。

富小莲:这不是离着东交民巷近吗?

魏青山(着急):别说旁的了,摊儿再摆不出去,这一上午可就过去了。

富小莲(对刘掌柜):这位爷,您边上这块地儿没人吧!

刘掌柜:干什么呀?

魏青山:我们支摊子卖货。

刘掌柜:卖什么呀?

魏青山:百货。

刘掌柜:不成。

贵宝:凭什么?

刘掌柜:搅我买卖!

魏青山:您卖什么?

刘掌柜:百货。

富小莲:掌柜的,那不更好吗?卖百货的扎堆了,人家就不往别处去了!

刘掌柜:扎堆?你也配!!

贵宝:怎么着?不让摆是吧?大爷,二爷哪儿也不去了,卸货,摆上。

刘掌柜:跟你们说,赶紧另找别处,我这买卖可不是一般二般的人开的。

魏青山:说出来能吓死人吗?

刘掌柜:这可是佟贝子领的东!

贵宝:嚯!我当什么大头面呢!不就是白庙胡同的臭四儿佟吗?跟你说早年间他做过我们郭络罗氏的包衣。有什么了不起的,不提他还好,提他更得摆这儿了……摆,都他妈的什么时候了,还拿贝子说事!

【三人支摊。

刘掌柜:好。这话是你说的,我找人去!(气下场)

贵宝:找吧,把你那臭鸡子脑袋磕散了黄了,看能找出什么人来?摆!

【刘掌柜气得走了,三人摆摊。

【魏青山、富小莲赶着把摊支上了!

【富小莲支了摊,把那个代写书信的幡儿也给挑了起来。

魏青山:富哥,您还要代着写信啊!

富小莲:咱们仨守一个摊,怕是有闲的时候,我代着给人写个信,也算个营生。

贵宝:老大你可真闲不着!

魏青山:那挣了钱怎么算啊?

富小莲:入大账,还按青山七,贵宝、我一人一成半算。

魏青山:那你不亏了吗?

富小莲:没本的生意,不亏。

魏青山:做生意这么想可没志气!

富小莲:青山,能在世间安身立命也是个志气了。

贵宝:青山啊!

魏青山:你得叫我哥!

贵宝:不是小莲大吗!

魏青山:我行二。

贵宝:得,青山哥,给我先支两吊,听说东边开了个说唱场子,我喝口茶去。

魏青山:还没开张呢,哪儿有钱给你喝茶啊!

贵宝:这摊子支起来了,早晚不得开张吗?怎么着这地儿开出买卖来,可是我贵宝拔的份儿!我喝口茶去!

魏青山:没钱!

贵宝:……我不白拿,记账上。

魏青山:没钱哪儿有账啊。

富小莲忙着掏钱:……我给,我给。

魏青山:老大,这钱可……

富小莲:不在大账内,我出的……贵宝兄弟不容易,喝茶去吧。

【说着话,给贵宝钱。

【贵宝接了钱,迈台步刚要下。

【刘掌柜带佟爷和两个扑户风风火火地上来了。

佟爷:谁啊,谁!北京城,官的民的铲不了的事都找我佟四儿,今儿怎么着,提我的名不好使了是吧。谁?!(起范儿)谁雇过我们佟家祖上当过包衣!说出来爷我听听!

贵宝:我(刚应完,看着佟四爷领着两个扑户过来了)!

【贵宝一看不好,拉过富小莲一挡要走!

【两个扑户,横着膀子一下拦住了!

佟爷:好!你个马牙臭街痞,走近了我看看。

贵宝:(一看躲不了了,一下换了笑脸出来)佟爷,郭络罗氏贵宝给您请安!

佟爷:贵宝?!

贵宝:贵宝。

佟爷:……原来草料房,郭老头的三孙子贵宝。

贵宝:哎,三孙子贵宝。

佟爷:你说我们家给你们当过包衣。

贵宝:他听错了,是我们家给您当过包衣……

刘掌柜:他就是那么说的!

佟爷:看着大清国不成了是吧?都反了天了?!……跟你说,刘三这摊上的买卖跟爷我原本没关系!可你说的话伤了爷我的面子,我今儿个说什么也不能饶了你!

魏青山:这位爷,我兄弟他不懂事。这块大洋您拿着喝茶。

佟爷:打!

【两个扑户上来就打。

佟爷:砸摊子!

魏青山:爷,货不是他的,不是他的货,您不能砸,不能砸!

佟爷:砸,砸成末子,让他拿筛子筛走!

魏青山:货不是他的,不是他的,哎,哎!这是开的什么买卖啊!

【正打得贵宝倒地被人踩着脑袋,摊子也砸了,一直没说话的富小莲,喊了一声——)

富小莲:……佟四……爷!

佟爷:谁!又是谁?

富小莲:……佟四爷,您手下留情!

佟爷:谁啊!谁,谁,你谁啊?

富小莲:富小莲!

佟爷:小莲,哎哟!富觉罗啊!是富觉罗吧?哟,可不是吗?多少年不见,在这撞上了。我们佟家几辈儿都不能忘了富家的恩德。得,行个老礼吧!觉罗爷,您吉祥。

富小莲:快别了……身份不对了!

佟爷:不能那么说,水大漫不过船去,当年乾隆爷在噶尔丹打仗,没有您祖上带兵驰援,我们老祖儿就战死疆场马革裹尸了!

贵宝:(还躺在地上,头让人踩着)哎,爷,都认识都认识,您把脚松了吧!

佟爷(不看,喊一声):松脚。

【俩扑户把脚松了,贵宝坐起。

富小莲:不提那些了,佟四……爷。

佟爷:您叫我佟四,佟四。

富小莲:您这么风光,今天不是因为朋友的事,我不该认您。

佟爷:这是什么话啊。您不认我成,我不认富家人不成!

魏青山:(拿着折断了的铺板)这买卖还怎么开啊?!

佟爷:觉罗爷,这摊子有您的份子啊。

富小莲:是我们哥儿仨伙着的。

佟爷:您看看北京城有多大啊,这么一大点事,碰俩熟人。要么说近些日子架总是打不起来呢。来来,给觉罗爷行个礼,行礼(两扑户行礼)。小莲,咱多久没见了?

富小莲:抄家的那年我十三岁,这会儿我二十三了。

佟爷:您看这是怎么话儿说的,当年富觉罗府,多大的一座院子啊。说抄就抄了……之后咱还见过一面吧。

富小莲:您差人给我送过十两银子。

佟爷:哟,那我可记不起来了。

魏青山:货也全打烂了。

……

佟爷(不爱听):这位兄弟您别叨叨了,刚不是不认识吗?今儿的货,坏的没坏的,都归我啊……报个数回头给你送钱来!刘三你也都听见了,我们两家有几辈儿的情分。甭说在你边儿上摆个摊儿了,占你的买卖我都不管(突然很张扬地)我佟四可不能让人指鼻子说佟家人忘恩负义!

【富小莲不说话。

俩扑户(给喊好):爷仗义!

贵宝:我牙掉了!

佟爷:你活该!觉罗爷,我不是冲您呵,他一个包衣的后人,满世界吹牛说瞎话捎答儿我的脸面,该打。

俩扑户:爷打得好!

佟爷:那就这么着吧,钱我一定送到,摊儿你们尽管摆上,我先告退了。走着!

俩扑户:爷走啊!

【佟四带着人威风下,众人看着。

第三场

【七年后,各种叫卖声中,穿插着卖报的号外声,废科举,兴女学等都在号外中喊出来。

【还是这场地,可已经盖起门脸来了。

【万盛和的字号,有气派,旁边富小莲代写书信的小幌子还挂着。

【贵宝长袍马褂专注地学着唱戏人手指转扇子上来,很帅地打开扇子扇风……看着大门脸。

贵宝:……心里话,每走到这铺子跟前,抬眼看着金字招牌,我都不敢相信,这买卖是我开的,一转眼七年了!

【魏青山洋车从台右上,下洋车,穿着奢华,听见了贵宝的话。

魏青山:不单你不信,谁都不信!

贵宝:哎,这买卖可有我的股……

魏青山:是有你的股。

贵宝:那我这话有错吗?!

魏青山:就那么一丁点了。

贵宝:再少我也是东家啊!

魏青山:贵宝,以后自己都不信的事,别上外边跟人说去,万盛和是我的买卖,当着亲戚朋友这么说说也就罢了,下场子票戏也这么说,你不怕砸万盛和的牌子,我怕!砸了牌子,咱谁都甭吃饭。

贵宝:这有什么呀?这有什么呀?!我下场子唱戏,说这话不就是为了圆粘子吗?嚯!瞧哎,万盛和的大老板来票戏了,这多有哏啊,这有什么啊?

魏青山:下九流!有什么?万盛和卖的是英国的呢子,德国的哔叽,法兰西的乔其纱……老板是个撂地票戏的,谁还来买货,跟你说别不爱听,再撂地时,万盛和三个字一个都别往外带。

【魏青山说完了话,理都不理他,有瞭高的老冯接过皮包,掸着他身上的土迎了进去……

【富小莲搬着张桌子出来放在小棚子旁边,他的棚门口有个代写书信的小门面……

富小莲:不说,不说了啊,以后贵宝不说这多余的话了。

贵宝:凭什么?!跟您说这买卖怎么开的别忘了……(瞭高老冯的出来,看着他)这块地怎么打下来的……老冯,你不知道吧,我跟你学学啊……就那天哎,我们哥仨拉个排子车进来,没人给咱们爷们儿让地儿!反了他了?!是我吧,富哥您做个证,是我吧?!

富小莲:是!

贵宝:嘿,我拿手一划拉,就跟当年咱顺治爷进京跑马圈地一个样,这地,就现在万盛和这块,我的了。旁的人都他妈的给我出去,出去!

瞭高冯:贵爷您真有本事……

贵宝:不是胡说啊,当时富哥在场。

瞭高冯:富东家,贵爷说的是吗?

富小莲:是!是!

贵宝:……你猜怎么着,刘三儿可不是吃素的,他把臭四儿佟给叫来了,带着俩脯子外翻的扑户。怎么着?要打啊!来吧!一上手,嚯,我这大小得合勒,外加小捌子,都使出去了,啪啪转眼之间地上俩大脑袋扑哧扑哧喘粗气呢!把地上的土吹起一尺多高来,我说,嘿,怎么着?大清国不行,扑户也不行了,我接着一蹦,来了一招迎风十八踩,俩脑袋就被我踩脚底下了,那胖脸一下子就扭了麻花了。

瞭高冯:贵爷,您两脚踩两脑袋,能站住吗?

贵宝:有功夫啊,怎么呢?!你问富哥,是不是?!

富小莲:呵……是呗。

瞭高冯:贵爷,可我怎么听人说,是你脑袋让人踩着呢!

贵宝:呸!谁说的,听魏青山说的吧?

【魏青山从门面里出来……一看魏出来贵宝不吹了!

魏青山:老冯!瑞王府要的香云纱,快着给送样儿去……

瞭高冯:……哎,爷我这就办……

魏青山:等等,往后没事甭在铺子门口聊闲篇儿,不像个营生……(砰砰用布抽子掸土)

瞭高冯:是。

【贵宝假装没听见……往富小莲那儿靠……

贵宝:富哥,天底下我就佩服您。

富小莲:怎么说?

贵宝:您不像买卖人……

富小莲:买卖人有什么不好的,无商不通,哪朝哪代也离不开商人……

贵宝:钱看得太重!

富小莲:要是都没了利了,这市场也红火不起来啊……吃早点了吗?

贵宝:刚吊了嗓回来!

富小莲:我给你沏碗面茶……(说着沏)功练得怎么样了!

贵宝:今儿练的是嘎调,我来两句,您给我说说啊。

【两句京剧嘎调……

富小莲(边不停手地干着活,边听着):好!谭家门的味儿,快该去电台了。

贵宝:是呵!富哥,这辈子我没别的想头,就等着成角儿的那一天呢。回头我请您吃……您想吃什么吃什么啊。

魏青山(拿着个账本出来,自语般地对着观众说):伙着开买卖,就跟冤家往一块儿聚似的,有加柴的,就有泼凉水的,心性都不一样……不是我撑着,这万盛和它能盖起楼来?都说人活着不是给别人看的,我可不一样,活着没人高看我一眼,那还活个什么劲!(说完了往里边走)

【秀儿挎了个包袱上场。怯怯的、怨怨的、淳朴,但能看出很漂亮。

【贵宝第一眼就看见了……倏忽就打了个激灵……

贵宝:老冯,有客人!

富小莲:……老冯送布样去了,你给往里让让吧!

贵宝:我……不跟女的说话,我一跟女的说话脸红。

富小莲(赶着过来了):这位姑娘您好,需要点什么,您里边请吧!

秀儿:……我不买东西。

富小莲:看看也成。

秀儿:……我也不看。

贵宝:嗐,那上市场干吗来了?

秀儿:大哥,听人说这儿有人代写书信?

贵宝:找对了,富哥,买卖来了!

秀儿:可我身上没钱!

贵宝:得,还是个瞎买卖。

富小莲:没关系,姑娘来坐,有什么话,往哪儿寄,我给你写。

贵宝(对观众说):我这富哥就是人好……好得有点,让我觉着呵……太过了点。哥,面茶!

富小莲(给端了过来):您趁热吧!

【贵宝去一边喝着面茶,心一直惦记着这边。支着耳朵听着。

【秀儿慢慢坐下。

秀儿:……大哥……我真没钱。

富小莲:咱不说钱,说事儿。

秀儿:那?

富小莲:你说吧,我写。

秀儿:……妈(刚一说就哭了,抹泪)

【富小莲赶紧端了碗水给放下来。

富小莲:姑娘不急,慢慢说。

秀儿(静了静心):妈……我是秀儿,您的病可好一点了?我离了家心里一时一刻也放不下您呢……妈,您可甭为我着急,您放心,我好着呢……进了城有吃有喝,钱也没花完……大哥,这话是跟我妈说的,我是真没钱了。

富小莲:不说钱的事,写信。

秀儿(说完又抹泪,沉下心):妈,您给我那个地址许是不对,人没找着,我在那条街上找来找去,没有一个姓崔的,京城太大了,人怕是找不着了。

……妈,我想回家了。您的病我不放心,您千万得吃药,药钱您先赊着,回家了我就能还上了。

(说着说着说真话了)妈……京城可真冷,晚上我在墙根背风的地方蹲着,就是盼着天亮。妈!我要没找见他,回去可怎么办……妈,我知道您的心,您是想让我躲出来,家里的事,不让我担着了,让我投活路去,家里的事是死是活您一人顶了。妈哎,女儿怎么能这样啊!您让我这么活着不如让我跟着您走了呢,好歹的咱娘儿俩生死不分开。(贵宝听了这些,感动了)

不说这些了,妈!……我挺好……你把崔家地址问详细了,寄过来,我再找找,我等着您的信呵。

【说完愣着。

【那边贵宝面茶喝不下去了,哇的一声,哭了……

贵宝:这算是哪一出啊,这是哪一出啊!(擤鼻子,擤涕)大早上招我哭一鼻子。

【富小莲一直平静书写罢了。

富小莲:姑娘,信说完整了?

秀儿:完整了。

富小莲:姑娘,你叫秀儿。

秀儿:大哥,您认得我?!

富小莲:我不认识。刚你信里说了叫秀儿。我就叫你秀儿了。

秀儿:我是秀儿。

富小莲:秀儿姑娘,这信……

秀儿(收了泪):这信您可不能这么写!

富小莲:……

秀儿:我妈要是知道了得急死……我这是好几天没同人说话了,说着说着就把心里话说实了……大哥,烦您重写一封吧。

富小莲:我写了……读给您听听,看成不成?

秀儿:哎,您读吧!

富小莲:“母亲大人,见字如面,我在京城一切都好……只是崔……”姑娘他是你什么人?

秀儿(不好意思说):从小说下的……

富小莲:娃娃亲?

秀儿:唉!

富小莲:那我就这么写了:“只是崔家哥哥没找着,一时想回,又觉事未办成,回去也不妥。想想,您再去崔家将地址问翔实了,回封信给我。您一定记着吃药。钱的事,我回家就有办法了。您多保重。女儿秀儿……”

贵宝:一写成字,怎么就这么生啊,寡淡了,不感人!

富小莲:出门在外跟老家儿不能说实话,你一出了家门,她就天天地惦念着呢,得报喜不报忧。

秀儿:是,要不两边都揪心。

贵宝:这大早上让人心揪的,眼泪就着面茶喝了。

秀儿:俺妈回信寄哪儿啊!大哥?

【贵宝突然站起来,看着是真伤心了……

贵宝:就写我那儿吧。

秀儿:……

贵宝:姑娘,您别怕,我和富哥是拜把子兄弟,瞧见这买卖了吗,我们开的。

秀儿:那还帮着给人写信啊!

贵宝:他好这口儿,不给人家写信,哪儿听这么些个人间苦事儿啊……(伤心)

秀儿:大哥,我谢谢您……

富小莲:不用谢。

贵宝:你说那姓崔的是河北人吧?

秀儿:对,固安的……

贵宝:那就对了,我认识一位,灵境胡同……眼睛挺大的,国字脸,有个三脚猫的功夫,走路有点晃肩膀……

秀儿:小时见过一回,再没见过。

贵宝:再见了面怕是都不认得了。

秀儿:……嗯!

贵宝:得,信先别寄了,你要信得着我,跟我走,我给你把人找着后,人对了,一切不说,人不对,你再寄信不迟!

【富小莲看着贵宝这一套出来,有点觉得怪异、生分。

秀儿:大哥,我谢谢您,我今天算是碰着贵人了。

贵宝:我就是姓贵。是不是贵人走着看吧。

秀儿:谢谢两位哥哥。

贵宝:先甭谢。事了了再说……你就这么一个包袱?

秀儿:衣裳和干粮都在里边呢……您吃不?

贵宝:不吃,走吧!富哥,我带她找人去了!

【富小莲有点发愣,不知说什么好了。

【秀儿在贵宝一通话下,真要跟着他走时,有点犹豫似的,回头看着富小莲。富小莲也正看着她。

富小莲:……贵宝,那姓崔的,你真认识?

贵宝:富哥,您还信不过我吗?!

富小莲:……那倒不是,我是想这姑娘,秀儿她是在咱这儿写的信,咱不能对不起人家!

贵宝:您要这么说,这事我不管了!

秀儿(又求贵宝):……大哥。

富小莲:……算我没说,算我没说……找不着人,你让姑娘住哪儿。

贵宝:我二姑家能安排。

富小莲:我再多说一句,秀儿,你把老家的地址告我……

秀儿:河北固安李庄头,妈叫李袁氏。

富小莲:我记下了,记下了……你们走吧!

贵宝:秀儿上了街,我在前边走,你别跟得太近,让人看着不讲究。

秀儿:唉!……大哥,那人您真的认识。

贵宝:错不了,走吧。

【两人走了……。

【富小莲看着人走了,呆坐着,有点发愣。

【洪姨太洋车上。

【车住,人下车。魏青山马上从铺子里迎了出来!

魏青山(说台面上的话):哟,洪太太,您来了!

洪姨太:来了,(小声)您出来得倒巧。

魏青山:您身上有光,您一来这招牌都亮了。

洪姨太:哟,身上有光那我不成了妖精了?看你说的。

魏青山:快着吧,里边喝茶,(大声)有新到的锦缎,都给您预备下了。请。

洪姨太(人不动):我不进去……只要我一进店伙计们的眼珠子一对对儿的,都跟刀子似的往我身上剜。

魏青山(小声):那站街上说话不是更不方便吗!

洪姨太:哟,我都不怕,你怕什么啊。

魏青山:我怕洪司令拿枪崩了我,您就屈驾吧。

【洪姨太使眼色,意思说写信的小棚……

【魏青山明白了。

魏青山:富哥,有茶吗?

富小莲:唉,有!

魏青山:倒两杯,我跟洪太太在棚里说几句要紧的话。

富小莲(倒了两杯茶):茶不好,您将就着喝吧。

【富小莲知趣地进了铺子,台上就留两个人了。

洪姨太:……你个薄情寡义的东西,放我鸽子是吧,订好了的饭店干吗不去?

魏青山:……姑奶奶,多少眼线啊!回头再削我一顿,你不心疼啊!

洪姨太:这会儿知道疼了,早知道疼,你别上赶子我啊……跟你说,卖翠花的没一个安好心的。

魏青山:……银票带了吗?

洪姨太:嚯!当我开钱庄啊?没带!

魏青山:没带,您坐着吧,我铺子里照应生意去!

洪姨太:哎哟,你还真拿住我了?……回来!回来!给你。

魏青山:……说好了的,都是为正事,这铺子得扩建,我不白拿你的,这么大的门面有你的股份。

洪姨太:开得挺好的,还扩什么建啊,你这人就是不安分。

魏青山:我惦记着也把旁边刘三的铺子盘过来,然后再把股东给清清。

洪姨太:清谁啊,你们哥儿仨可都是从摊上摆起来的,清了不合适吧?

魏青山:韩信还是跟着刘邦打天下的呢。顾不了那么多了,旱晚有散的那一天。

洪姨太:你这人呵,我算看明白了,说好了娶我,光说不算!

魏青山:姑奶奶我没枪啊!不像你爷们儿有人有枪有队伍,咱俩要不是这么藏着躲着,十条命我也没了!

洪姨太:我还得谢你是吧?!跟你说就你这号人,我见了就气!……可是,可是不见了又想……小崔你算拿住了我了。

魏青山:别再叫我老姓了。

洪姨太:你说,好好的改了姓干什么呀?

魏青山:我不改,当年的事,不光彩,再有老家有人来找我。

洪姨太:什么人啊?

魏青山:就别问了。

洪姨太:……我也没工夫管你了……青山,我要走了!

魏青山:好好的去哪儿啊?

洪姨太:孙中山让老袁去南京当总统。

魏青山:那可不行,那达官贵人不就都往南去了吗,京城一变,买卖就不红火了。跟洪司令说可不能走?

洪姨太:有愿走的有不愿走的,老洪不愿走。

魏青山:最好了。

洪姨太:曹大帅这两天开了几次会了,小心着点吧。怕是要乱,真到大事儿上,谁管你买卖不买卖啊,我知道打起江山来,人脑袋当球踢。

魏青山:你就盼着乱吧,真闹起来,买卖人还是买卖人!大清改共和了,不是一样得做买卖?

洪姨太:……青山,你就不能跟我说点体己的话啊,我这么大老远地赶过来……你不是要钱,就是说买卖,一句体己的话也没有。

魏青山:不是地方……就这个写信的小棚子我也想给拆了……

洪姨太:你富哥怎么办!人家可有股份。

魏青山:顾不了那么多了,这才几年啊,整个王府井这条街,我魏青山,谁不得高看我一眼……情分不能把产业拘着了。

洪姨太:我怎么就那么喜欢你这无情无义的样儿啊!青山,跟你说,你要是骗我可千万别告诉我。我这一辈子,受的苦太多了。你要骗就骗我一辈子,我活着算是有个念想,是个假的也成。

魏青山:我要骗你犯不着花七年的工夫。

洪姨太:说得也是,七年了你没找旁的娘儿们,我那点钱就算没白花。

【佟爷、刘掌柜上。

【佟爷完全落魄了,两个扑户也瘦多了。光着膀子挺着。

佟爷:这才几年啊,河水倒流了……大清国没了,铁杆庄稼倒了,京城里拿咱不当爷了。刘三,谁要盘你的买卖?说!

刘掌柜:就是这家……

佟爷:得,交我了……谁啊!

洪姨太:您这儿来人了,我走啊……

魏青山:……洪太太您好走!洪司令那儿您给带个好啊!

洪姨太:一定带到,闲了来家喝茶。

魏青山:谢您 !

【魏青山此时可不像原来了……看见佟四就跟没看见一样。

佟爷:我说是谁啊!?

魏青山:问我呢?

佟爷:过来让我瞧瞧……

魏青山:要瞧,跟前来……刘掌柜,跟你说啊!要么还钱,要么过契约,再要么我立马拿人,你也知道曹大帅手下的几个司令都是我朋友。

佟爷:我最瞧不起这路暴发户了,瑞五啊!

扑户甲:爷!

佟爷:伸手!

扑户乙:爷,中午都没吃饭,手伸不出来了!

佟爷:你中午没吃饭,爷我也没吃啊,铲了这档子事,刘三请客……

扑户二人:这会儿就饿呢!

佟爷:那咱怎么着!

扑户甲:爷,现在拿枪的是大爷,时势变了,大清没有了!指着亮膊子铲事,铲不动了!

佟爷:那又怎样?

扑户乙:爷,咱们不比当年了!

佟爷:……不比当年了。是啊,不比当年了……人生三碗面最难吃,脸面、情面、场面。这三碗面佟爷我原来吃得最现成、最香、最风光。现而今怎么着?这三碗面咱们爷们儿吃不动了?

扑户二人:吃不动了。

佟爷:事管不了了?

扑户二人:管不了了。

佟爷:刘三,你听见了吧,对不住您了,在京城我们爷们儿算没法混了,走吧!

魏青山:佟爷,等等!我这儿有十块大洋!就近儿,东来顺,您吃涮肉去!

佟爷:魏掌柜,按理说这钱我不能拿,拿着丢人。可我饿了,不吃会死,瑞五哎,接下了!

【扑户上去接了钱!

佟爷:谢。

扑户二人:谢了!

佟爷:走。

扑户二人:走着!

【富小莲出来在暗处,静静看着……

富小莲:……这才七年吧,时事真变了!

魏青山:现而今佟四让我踩脚底下了……都以为这几年咱没变化,看出来了吧,天翻地覆了。

【刘掌柜呆站着。

魏青山:刘掌柜甭再胡想了,今儿把账清了,明天过契约。

刘掌柜:……得,我,我认栽。

魏青山:老冯跟刘掌柜的算下账。

老冯:刘掌柜的您里边请。

【魏青山高兴地走到富小莲写信的桌前,一眼看见了那封信的地址……

魏青山:河北,固安……这是给谁写的信?

富小莲:刚才的一位姑娘。

【魏青山看着信。

魏青山:人呢?

富小莲:贵宝带走了!

魏青山:他带人走干吗?

富小莲:他说姑娘找的人他认识。

魏青山:他认识个屁!

富小莲:那您认识?

魏青山:……我,我……不认识。(决心说完往店里走)

第四场

【秀儿拎着包袱独自在街上走着。

秀儿:他带着找的人都不对,他说他认识的那人倒是姓崔,可人一看就不是……他说他二姑家里能让我住下,可他二姑……

【说完走了,贵宝没办法待着。

秀儿:……大哥……

贵宝:快别叫我哥了,你这一叫我心里又忽悠了!

秀儿:……找得着找不着,我都谢您。(说完行礼要走)我走了。

贵宝:等等!你去哪儿!

秀儿(伤心):……我……我找人去。

贵宝:这么大个京城哪儿找去啊……我都找不着,你能找着了……大晚上的你住哪儿?

秀儿:……不住!(说着又要哭)

贵宝:别哭,别哭了,就你这哭让人费心,光费心也好说,得花钱……你说这不是要短儿吗?我就是今天身上不方便呢。

秀儿:我不花您的钱,您开着大买卖呢!

贵宝:那是不错,可大有大难啊,英雄汉都有被钱憋死的时候……这回真是的让你赶上了……这么晚了,一时我也没地方拆兑去啊。

【两人边说边走着,又来到了富小莲写信的小棚子。

贵宝:得,又走回来了!秀儿,这是富哥写信的小铺子,我把门给你打开,(知道钥匙在哪儿)富哥心疼我,怕我哪天没地方住了,单给我配了把钥匙……我给掖墙缝里了。(够着钥匙开门)进去吧,咱们凑合蹲一宿,明天天一亮,就有法子了。

秀儿:咱们……一宿?

贵宝:这么冷的天儿,你不能让我在外边待着吧。

秀儿:那我在外边待着……贵宝哥,你是好人,我还是大姑娘呢,你不能动旁的心思!

贵宝:我没有!……除了恻隐之心,旁的心还没动呢。要不是你把我招哭了,我费这个事,跟你说,我原来跟女的说话都脸红。

秀儿:……贵宝哥,咱走了一天了!

贵宝:对,走了一天了。

秀儿:还什么都没吃呢!

贵宝:你就别再提这茬了,我今天不是不方便吗?

秀儿:(从包袱往外掏东西)我这儿有干粮……给。

贵宝:……瞧,还得吃你的,我都伸不出手去(话是那么说,伸手接了,边吃边拉门让秀儿进屋)进去吧……(把棚子外的小桌移开了)把门别上吧,踏实睡会儿……我在这桌子底下避避露水……

秀儿:那儿冷!

贵宝:别担心,我这辈子,身上从来没今天这么热过……就这会儿,热得自己快不认识自己了……(钻进桌下)心里话,眼泪害人,眼泪一吧嗒吧嗒往下掉……动了凡心……凡心就动了啊(睡)

【暗转。

【天亮了,还是万盛和门口。

【魏青山正热闹地指挥人挂彩绸子……

【那桌子是那种围着布的桌子,所以贵宝在底下旁人看不见……

【商会会长到,中人保人到。

【刘掌柜灰溜溜地跟上。

魏青山:苏会长,您来了,谢您大驾……谢您大驾,陈爷您受累……您受累。刘掌柜。

刘掌柜(看这阵势):……不就过个契吗?魏青山,你弄这么隆重是为往你脸上贴金,往我脸上抹屎对吧?!

魏青山:你这么想,我不拦着。

刘掌柜:跟你说,这契我想过就过,不想过还就不过了。

魏青山:那我做不了你的主,可有一点,不过成,现在就还钱。

刘掌柜:当初若不是我让出这块地儿,你这买卖能开到现在?

魏青山:别说那个,你有本事把买卖做好了啊。

刘掌柜:往脸上抹屎我不干!

苏会长(打圆场):好了。抹屎也好,贴金也罢,该怎么办……怎么办!

刘掌柜:苏会长,您知道从这儿往前,东安市场三百来家商铺可有我一号……

苏会长:有!我记着呢,可七年下来人家成龙,你成虫了,打今儿起你得认栽。

刘掌柜:您也这么说,好,我……我认!不说了,几位爷,快着点签字画押吧!别再往我这丧脸上画花活儿了……

苏会长:青山啊!快着吧!

魏青山:都准备齐了,老冯搭香案,备纸墨签字画押了!

【下面是喊铺子门开。鞭炮声声。

老冯:万盛和,祥得利转让画押仪式开始。(从铺子里伙计们鱼贯而出一色的青衫瓜皮帽……条案搭出,纸笔墨砚出来……)

苏会长:东方甲乙木,南方丙丁火,中央戊己土,西方庚辛金,北方壬葵水。……托祖师爷的福,今天吉时儿孙子弟过契画押了……

刘掌柜:等等,苏会长,他那儿人不齐呢,这买卖可不是他魏青山一个人的。

魏青山:我代表了。

刘掌柜:那不成,我怕没来的人找后账。

苏会长:是呵,小莲呢!

富小莲:(从街上背着货过来了)在呢,在呢!上货去了!在!我在。

苏会长:都知道买卖是你们仨人起的底,你得在。贵宝呢!

魏青山:用不着问他了!

苏会长:那不成吧!

魏青山:他欠柜上钱呢!早晚得清了。

【突然从桌子底下出了声了!

贵宝:说什么呢?!欠钱?不说还罢了,要说,我还想再欠点!嚯,这炮放的,刚睡着就给崩醒了。大冷天的瞎折腾啊。

富小莲:贵宝,怎么跑桌底下去了……

贵宝:知道今儿个有事,怕来晚了……

魏青山:你可真上心。

贵宝:魏青山,刚才的话,我听见了,你过来!

魏青山:有话说话。

贵宝:给我二百大洋!

魏青山:你先把欠柜上的钱还了。

贵宝:我没钱。

魏青山:那我就没钱支你。

贵宝:我是东家。

魏青山:万盛和的东家大冬天趴大街上睡觉,你算丢人丢到家了!

贵宝:我乐意。给钱!

魏青山:没有。

富小莲:贵宝,你要钱干吗?

贵宝:有用!

【这时看那小铺子StPLHfQngU5rrqyfoGJ0iccgZNaQJ2shocQrQasNs4w=打开了,秀儿众目睽睽下,怯怯地出来了。

贵宝:我得给人赁房子住。

魏青山:你给什么人?(一眼看见秀儿。秀儿出来看这么多人想往里躲,看了魏青山一眼,还是退回去了)

贵宝:你管不着……

富小莲:贵宝有话咱好好说。

魏青山:好,是你说的管不着。那你今儿个就着会长、中人都在,你退了股吧。

富小莲:青山,等等,话赶话,他不是那意思。

魏青山:他是什么意思我不管,这话我早想说了,贵宝,今儿我没工夫跟你费吐沫,早晚这股东得给你清了。苏会长,咱先画押。

贵宝:你画不成!

魏青山:拦住他。(贵宝往里冲,被人拦住了。还冲。)

富小莲:贵宝,你先停停!

贵宝:好,你魏青山,你是要把事做绝了啊,那就别怪我不仁义了。

魏青山:有本事你都使出来。

贵宝:你个跟女人不清不楚卖翠花吃软饭的东西!

富小莲:贵宝!

【贵宝扒了上衣,大光膀子一亮上边文的全是龙。砰,往条案上一跃一坐。

贵宝:谁也别拦我,不是不拿我当东家吗?好,趁着今儿太阳好,爷我在这儿晒晒龙!!

【全场静了。看着贵宝。

魏青山:好!有你的,苏会长,您看见了,就着您几位爷还在,我今天要把两件事都了了!贵宝的股份我退他,刘掌柜的押我得画了……老冯给他支二百大洋!清账,咱们就着这香案散伙了吧!

贵宝:好!拿钱,散伙!!

第五场

【砰!枪炮声中,天幕上大火熊熊。

【舞台上着着大火,万盛和的铺子一下着了,老冯带着伙计想往外抢东西。火太大抱出半匹布来。

【曹锟的兵执枪,放火上。

【众商家奔跑着。眼看着大火着着。

【天幕上整个东安市场烧着,舞台上也是火光一片。

【三个人又穿着白色的长衫上来了!

【魏青山上来站在自己烧没了的铺子跟前。

魏青山:就是在那天晚上,谁能想就那么寸啊?

贵宝:新历,一九一二年二月二十九,袁大总统为了不去南京坐江山,让曹大帅来了个壬子兵变。

富小莲:可惜呵,红火了九年的东安市场全让兵给烧光了……说是火先从电影院烧起来的。由南往北三百多家铺子几百个摊位,一家没留……

魏青山:全烧光了。

富小莲:国不宁啊,商家哪儿有安定。

贵宝:比写的还准呢,晚一天都不成,就是那天魏青山逼着我退了股。

魏青山:刘掌柜的买卖也是那天过的契约。

贵宝:好啊,烧的全是魏青山你的了……晚一天,我想跑都跑不成了。

富小莲:从井台上喝凉水算,整七年,事儿没成时三人一股劲,事儿成了心气不一样了。

贵宝:魏青山你活该,谁让你讲利不讲情,不管不顾的,报应。

魏青山:……我认!我不看眼巴前,烧就烧了,地在,股清了。大不了从头来过。我不能像富小莲似的开个小铺子整天啃窝头,自得其乐……天底下的人多了,你要想出人头地,天塌下来别人能躺下,你得站着……这火烧得好啊,烧了该烧的,留了该留的,别看它今天是白地,只要我魏青山在,来年花开一片!

富小莲:这个时候,他魏青山心都没乱。

魏青山:富哥,你要看这热闹,你也退股,我按昨天没烧的铺子给你钱……我魏青山就是这么硬实,烧光了,想退股的给退,想卖地的我收。

富小莲:青山,这时我退股还算人吗?万盛和烧光了,我往外退股,这事儿我们富家几辈儿人都没干过。

魏青山:你打算怎么办?

富小莲:……可我又不能留下,三人同心起的势,贵宝退了,我留下,那也不是朋友之道。

魏青山:到底要怎么样?

富小莲:青山,要不这么着吧,股算我退了,可你的钱我一分不要,我算净身出股,万盛和烧的里有我那份。

贵宝:富哥,您别顾及我,您这人就是规矩太多,活着累。

富小莲:按规矩人活着才不累呢!

贵宝:怎么讲?

富小莲:知道什么该干,什么不该干,事儿来了用不着犯嘀咕,该做的做,不该做的想都别想。世乱了,规矩再没了,谁都活不顺序!青山,万盛和从今儿起,没有我的份儿了,我画押……我没旁的要求,就是旁边这棚子我得留着。卖点实用的小百货,代人写书信……这我得跟你说明了。

魏青山:可那块地儿……我也想收呢!

富小莲:股可以退,这棚子我不能让!就这么个条件。

魏青山:……好吧!老大你可就这么点志向。

富小莲:我就想个长远,不努着自己,求个乐意。

魏青山:好,就按你说的办……这场大火烧得好,烧得干净清爽。

【魏青山向前对着观众说。

魏青山:……着了火的那天,我一整天就站在这废墟跟前,一句软话都没有,我不是怕人看笑话,我是看见了万盛和要红火的那一天。

【天幕上马上现建筑新楼的景象。

【暗转,三个人下。

第六场

【夏天。

【大火之后,万盛和盖了更大的大楼,更加风光了。

【旁边一个小百货屋相比之下显得很小,富小莲在门口挂了很多平民实用的物件,鞋板,笊篱等等。“代客书信”的幌子还在……上有一匾“百小堂”三字。

【佟爷(完全落魄了),身后两个扑户更缩了……佟爷领着各色客人上场。

佟爷:几位先生夫人太太小姐,这边,这边,万盛和看见没有,这条街上最大的买卖,什么都有……里边请,里边,万盛和的货您买回家去可有得夸了。(数板)您走到了王府井,来在了万盛和,头上脚下里外三新,您就便一店得,会吃吃腱子,会穿穿缎子,马裤呢礼服呢洋哔叽,数咱万盛和……老冯!老冯!……来客人了。

【老冯领着伙计出来毕恭毕敬地迎客,把人带进铺子,可以看见过去人的待客之道。

老冯:小来啊,你可记住了,按规矩,太太小姐要看货,你不能手递手地往人怀里送啊,得递给老妈子,还有说话得低头别大声说话,别盯着人脸看啊……

伙计小来:记住了您嘞。

【富小莲的铺子“百小堂”。富小莲送几位老顾客出来。

老太太:富掌柜您留步吧,这小脚的袜板不赚钱,还就您这儿有。

大嫂:裙带的钩子多久没见过了,您这儿齐齐的!

富小莲:几位常来吧,大妈,家还住小羊圈儿呢!

大妈:你记性可真好!

富小莲:得了,今儿个让您白跑了,那东西叫……

大妈:纫针的小机巧,我见街坊使过,线一续进去,不用找针眼,它自己就纫上了……我这眼睛不成了。

富小莲:得,我回头给您找去,找着了,您别跑了,我给您送家去……

大妈:挣不着钱的玩意儿,还值一送。

富小莲:不是钱的事,您今儿个可要了我的短儿了……您慢着……慢着。

大妈:整个王府井,不愿去别家,就来您这儿亲……

富小莲:您多担待吧,买卖都不好做了。

大妈:富掌柜你成家了吗?

富小莲:没有。你给想着点吧。

大妈:唉,大妈要是年轻,我就……

富小莲:哎,别,别,咱不说这个了,不说这个。

【三位客人下。

【老冯给佟爷拉了出来……

老冯:佟爷,客人来了,您就别在里边搅和了,该给您的短不了。

佟爷:我要不跟进去,青山他不给我提现钱……

老冯:得,您拿着吧!

佟爷:就这数啊!

老冯:您还觉着少啊,跟您说客人买不买东西还不知道呢,这或许还是赔着给您的呢!

佟爷:话都让你们说了……得!(两个瘦得不成样的扑户晃着跟了过来了)

佟爷(把一部分钱递给瑞五):……拿着……当老大容易吗?这会儿你们是爷,爷我成三孙子了。(一眼看见富小莲)富觉罗,您吉祥!

富小莲:您吉祥,佟四爷,老没见,您挺好的。

佟爷:嗯!好到家了,我这会儿活着就是给祖宗丢人呢(打自己脸)……这要搁着我的脾气,早该找根房梁吊死了……这哪儿是活人啊?丢人!……觉罗爷,您可别瞧不起我啊。

富小莲:佟四爷,人生在世,风光是一段,贫寒也是一段……缺哪段都不全和儿,您由富贵而贫寒,心性不改,我佩服您。

佟爷:好,爱听,别人要这么说,我当是在骂我呢,您这么说我信!您是过来人,想起二十多年前的觉罗府了,花山亭榭,曲水楼台,多么好的景致,可一夜间不就没了……您经过大事儿,这会儿看得高远。

富小莲:里边喝口茶吧!

佟爷:不了,不怕您笑话,我成拉客的了,大清国的贝子,给万盛和往里带客人挣个份儿钱,想想都是梦……我饿了,我吃口食儿去。回见(两个扑户赶着跟上)。

富小莲:回见。

【富小莲送走了佟爷,呆站了一会儿,在铺子跟前扫地。

【正扫着,很潦倒的贵宝上来了,有点生地看着更大的万盛和,往前走没注意富小莲。

富小莲:哎,贵宝兄弟往哪儿走啊?

贵宝:哎哟!富哥!您在呢,在就好,在就好……万盛和全变了样了,真想不到青山这小子买卖越做越大了……我这一路从王府井南口那儿往这边数着看。别说,还就数这家买卖大!

富小莲:青山心气高有冲劲,不容易!

贵宝:那是,一把火烧完了,人家掸掸土又站起来了,后悔我这股退早了,害您富哥的股也跟着没了!

富小莲:不算事……日子还得过……一向可好?

贵宝:还……成,只能说还……成。

富小莲:票着戏呢?

贵宝:那不能放下,一辈子就好这个!富哥,跟你报报啊,这二年彩唱过三回了,富哥你没去,嚯,爆棚了,临了还返了个小段,就差上广播电台这一个念想了……

富小莲:人活着有念想就不白活。

贵宝:……富哥。

富小莲:有话说!

贵宝:我应了山东一趟穴。

富小莲:兵荒马乱的小心。

贵宝:我有什么可怕的啊,是吧?……就是……(想说秀儿又不好说)。

富小莲:差多少,我给你……。

贵宝:钱我有,盘缠都有人管了。兄弟我不是原来的票友了,是半个门里人了。

富小莲:那可真好。(给钱)带上点吧,路上好用。

贵宝:不要,不要。净花你钱了。

富小莲:不说那个,咱在井台上喝过凉水。

贵宝:嚯,还想着那会儿呢。梦一样的……哥仨儿和了七年,终归散了……富哥,我还是我啊,我不像这见利忘义的货(指魏青山)……什么时候您有事了,说话。

富小莲(看出来了):贵宝有什么话,直说吧。

贵宝:富哥,我,我要是走了,秀儿就没人管了。你说,我这好心帮忙,到了人砸我手里了,上哪儿说理去啊。

富小莲:秀儿还在你那儿呢?

贵宝:看您这话说的,什么叫还在我那儿啊,不是那个姓崔的压根儿就没找见吗,她想回老家,盘缠钱我可都给她包好了,嘿,没有那么寸的,她在街上遇见老乡了,说秀儿前脚走,她妈后脚就寻死上吊了,为的是不给她添麻烦。

富小莲:这老家儿,为儿女豁得出来。

贵宝:她为儿女一了百了了,可人砸我手里了啊。

富小莲:也是好事,话别说那么多了,你要哥怎么着?

贵宝:我走穴不能带着她呵,让她来您这白天帮个忙,晚上找个铺位住了。混个活路吧……(也不等富小莲说话,就喊)秀儿!秀儿!过来吧,见见富哥,都不是生人,来,富哥秀儿你见过的,见过的……

【秀儿上,清瘦,贫苦,可怜上场。

秀儿:富哥!

富小莲:唉唉!挺好的哈,好好,您坐,秀儿坐……好好……(突然)贵宝咱旁边说句话(拉贵宝上一边)。

富小莲:贵宝,我这铺子就我一人待着正好,这要来个女人,没地方住。

贵宝:你傻啊,跟你说我可没动过她啊,你不还没娶媳妇呢吗?她娘死了再没亲人了,什么都不花算你的人了……那不是拣个便宜啊?

富小莲:这事儿,我干不出来!

贵宝:富哥,您一辈子什么都好,就是太好了,要不您不至于一块儿起来的,人家开着大买卖,你弄个鸡窝在旁边还挺乐和的……

富小莲:各有各命,都干大买卖,小袜子板谁卖啊?

贵宝:净说那不要紧的,你管那么多干吗,做买卖就得挣钱。

富小莲:你别跟我提钱,我知道钱是什么东西。

贵宝:得,我知道您阔过。不多说了,您看人家姑娘多可怜,您不算帮我,帮帮人家应该吧,哎,那天要不是你揽着给人写信,还没这会儿呢。

富小莲:话不能那么说。

贵宝:得!就这么办了……秀儿!秀儿!

秀儿:唉!

贵宝:都托付好了,我走了!

【秀儿有点不好意思,小声问贵宝。

秀儿:你该说的话都说全了?

贵宝:都说全了,放心吧!甭客气啊!在富哥这儿就当自己家一样!

富小莲:贵宝你先别走,这事我想着……它不能这么办!

贵宝:我赶火车,人交你了怎么办都行,你想辙吧!

富小莲:我……我……

贵宝:不用送了,留步吧。

【富小莲送也不是,看着秀儿转头回来也不是。

【万盛和出来了那些人。

【热热闹闹的!

夫人甲(京味):买够了没有!

夫人乙(怯口):没有,小四的旗袍料子还没买呢。

夫人丙(怯口):还得来!带的钱花没了……

夫人甲(京味):哟,那跟他们赊着啊。

老冯:各位夫人,没带钱都不用急,选好了的百货布料,要想在这儿做呢,咱给做,不想在这儿做,我给您送家去!钱什么时候给都成。

夫人丙(怯口):头回来不好意思的!

夫人甲(京味):怕什么的,他们老板我认识原姓崔,早年是个卖翠花的。(耳语)

夫人丙(怯口):是啊!那就再挑挑……(一伙人又都进去了)

【那边富小莲和秀儿,呆坐着。

秀儿:富哥。

富小莲:唉。

秀儿:一路走下来,人家的铺子都不认识了,就您这儿没怎么变样。

富小莲:小是吧?富哥我没什么大志气,就觉着这么一个小铺子,正够我折腾的……您别看小,还挺累人的。

秀儿:实在话……看着你累,还高兴着……(有点想干呕)

富小莲:不能愁,老话是不如意事常八九,要愁那还有个头呵?

【突然秀儿吐……干呕。

【富小莲赶紧倒水……

富小莲:秀儿,怎么了,快喝口水,饭没吃顺吧,我给您找藿香正气丸。

秀儿:(干呕)不是!不是那事!

富小莲:那是饿的……我这就叫人买大顺斋的点心去!

秀儿:……都不是,富哥,您别忙。您别忙,不是那事……

富小莲:那是什么事儿?

秀儿:……贵宝,他刚才没跟您说吗?

富小莲:说什么?

秀儿:说我们俩的事。

富小莲:说了。

秀儿:怎么说的?

富小莲:他说你们俩没事。

秀儿(气坏了):贵宝!贵宝!你就不是个男人!

【灯暗,转景。

第七场

【深夜。

【秀儿挑个灯出来,手里夹了个包袱还有件衣裳,看见富小莲蹲在小铺子门口。

秀儿:富哥,你怎么不回屋……

富小莲:……外边坐坐。

秀儿:您披上件衣裳,听我说会儿话……成吗?

富小莲:唉,你说吧。

秀儿:……秀儿是个苦人。

富小莲:这……我知道。

秀儿:那天我求您写信,我把身世一说,贵宝他哭来着?

富小莲:哎,哭了!

秀儿:我不信人,尤其到了生地方,人不可信,可我信眼泪……我看见他哭了,我信一个听了我的事流眼泪的男人。原想着他真能帮着我找着小崔呢……找了两天,一个人影儿都没有……他拿出钱来,让我回娘家去,就那会儿偏又得着信我娘她走了。临终留了一句话,不让我回去……那会儿我真伤心了,一回又一回地想着死……后来是贵宝让我看见了往前走还有路……那会儿我想我一个女人,这辈子也就……这样了吧。

富小莲:……他到了没说要娶你?

秀儿:……话倒是说过……可说过就过了……他手里留不住钱。

富小莲:还是没娶?

秀儿:没有。

富小莲:秀儿,我,我不是冲你啊。我想,这事儿它叫什么啊!我算是干吗的呢?兄弟媳妇不是兄弟媳妇……亲戚不是亲戚……人家问不问的,可我自己心里得清楚啊?现在这算是哪一出呢?

秀儿:……富哥,秀儿这辈子命苦,我认了。我不能再连带着旁人跟着受褒贬。您别着急,我这就走……(拿着包袱要走)

富小莲:你往哪儿去啊?

秀儿:我找姓崔的去。

富小莲:那人在哪儿呢?人你都不认识了……再说了都这样了,人家还认你吗?

秀儿:他不认……我就找我娘去!

富小莲:快别说气话了……刚我说的话你别往心里去……哪儿也别去了……就在这儿吧,等着贵宝回来……贵宝回来了他的账我跟他算!跟你没关系……对不住,我话说多了,对不住了,你回去睡吧。

秀儿:那您也不能就这么着从早到晚跟个招牌似的在门口待着啊。

富小莲:我这就回,我睡柜台上。你在后院睡。没事,我,我想通了。

秀儿:你不怕别人闲话?

富小莲:人的嘴我管不了,我该怎么做,我明白,回吧,回吧。

【秀儿回,富小莲相跟着回去。

【灯光照着静静的小铺子,之后是夜晚到白天的变幻。时光荏苒,天越来越亮时,旁边的万盛和越来越高大亮堂了。

【人语声,一群掌柜的跟着魏青山上。

【魏青山边走边说着话,老冯拿包跟着。各路的掌柜的跟着。

魏青山:……天底下哪儿有这事儿啊,一把火烧光了,国家不管不说,看着咱铺子又盖起来了,说东安市场要归民国了。

掌柜甲:王府井一条街都红火了,谁不想沾一手啊!

掌柜乙:八年前,就这儿草有一人高……现而今除了卖百货,还有电影院、戏园子、茶楼、饭庄子、回力球、台球、乒乓球场,连带着说书杂耍什么没有啊!一块杂八地成宝了。

魏青山:……各位掌柜的咱成个会吧。

掌柜乙:什么名头啊?

魏青山:就叫商民公益联合会……

掌柜甲:这名好,干净。

掌柜甲:会长就您了。

众人:就您了。

魏青山:得选。

掌柜甲:今儿个就着人多就公推了。老冯,找个代笔的,把事办了。

魏青山:等等,还是得选,不选几百家铺子说出去不服众……

【此时秀儿从百小堂撩帘子出来,挂货,扫地……魏青山看见了。

众人:选,选。进去写选票。写选票去。

魏青山(分心了):……老冯,让几位爷楼上喝茶议事啊……哎,我支派点活儿,三柜!

三柜:爷,您说。

魏青山:张府要的礼服呢送了吗?

三柜:送了。

魏青山:英国庄的货咱先进二十匹,黑色的好卖要十匹,蓝色的五匹,余下各一匹……(边说着边看着秀儿……秀儿此时已显了怀了)去吧。

三柜:我马上办。

【魏青山想进铺子,想想又出来了。又往秀儿这边看着。

魏青山:这位大姐,您是百小堂的客人,还是……?

秀儿:……我是卖货的,(一搭眼有点眼熟)您需要点什么里边看看……

魏青山:掌柜的富小莲在吗?

秀儿:在!我给您叫去!

【魏青山在外边等着,若有所思。

【富小莲出来了,脸上看着高兴。

富小莲:呵,青山呵,里边坐啊!

魏青山:不了,我一屋子客人……富哥,你看着人精神了啊。

富小莲:还好。

魏青山:请了帮手了?

富小莲:……秀儿啊?

魏青山:秀儿?

富小莲:啊,秀儿,在我这儿帮忙。

魏青山:那个秀儿不是让贵宝带走了吗?

富小莲:您记性真好!贵宝出门走穴了!混出来了,票戏能挣钱了。

魏青山:贵宝娶她了?

富小莲:没有。

魏青山:你娶她了?

富小莲:你这话可说偏了。

魏青山:都没有?

富小莲:没有。

魏青山:那她怀的谁的孩子?

富小莲:贵宝的……

魏青山:贵宝的,她怀着贵宝的孩子,贵宝没娶她,你让她在你这儿住着?

富小莲:她在我这儿等着贵宝回来。

魏青山:富哥,您讲了一辈子规矩,按礼儿大伯子跟小叔子媳妇都不过话,您可好……什么名分都没有就敢往一块儿住啊!

富小莲:秀儿在后院单住,我睡铺子柜台上……

魏青山:一个门进出,谁知道啊?

富小莲:我知道!

魏青山:富哥你小心谨慎一辈子,这会儿胆儿太大了吧。传出去不觉着丢人吗?

富小莲:没干丢人的事丢什么人。

魏青山:跟你说,这事你不能这么办!

富小莲:该怎么办,我心里明白!

魏青山:好你明白,我就不说了,跟你说把小铺子关了,钱我多给你,你们别在我眼前晃悠,搬家走人。

富小莲:我不想关铺子!

魏青山:那你让她走!

富小莲:她碍着你什么了?

魏青山:碍着我买卖了!话说我就当会长了,我不能让我的眼皮底下出这种伤风败俗的事。

富小莲:青山,真要伤风败俗有人管,你操不着心,我问你,到底是我这小铺子碍着你了,还是她碍着你了!

魏青山:你这话算问明白了。都有!

富小莲:那好,青山,话说到这儿,那我就把实底交给你,王府井东安市场,大买卖小买卖都开着,有穿皮鞋的也有穿布鞋的,有穿玻璃丝袜子,也有裹小脚穿补丁袜子的,凡来的都是客,你待你的客人,我待我的客人;你忙着挣大钱乐,我守百小堂也是乐;你有你的大乐,我有我的小乐,跟你说我这铺子不能关。

魏青山:没志气!你一辈子就没想过要拔尖。

富小莲:四万万同胞都想着拔尖,出门扎得慌啊?!再有非要我说志气,我们富家原可是宫里的差事,那又如何?十三岁到现在我就想明白了一件事,流水不争先,争的是滔滔不绝,潮头快吧,到岸上就撞碎了,小溪慢流,最后到大海的还不定是谁呢。青山,今儿我话多了,铺子我不卖,还有秀儿在我这儿等着贵宝回来,哪儿也不去!

魏青山:富小莲,咱可是在井台上喝过凉水。

富小莲:你要还记着那个,你就把天天支棱着的架子收起来,人生在世旁的不怕,就怕心高没见识……我再多说一句天底下也不是就你手里的一杆秤,你有你的斤两,旁人家有旁人家的斤两,不活到最后一天,约不出分量来!

魏青山:你要说这话,咱就等着瞧。早晚给你来点实的。

富小莲:魏青山,我这人看着胆小,但今天我想跟你说句硬气话——我等着你!

【富小莲回店。

【魏青山没动,呆呆站着。A.然后魏青山突然走动起来。场上的景瞬间换。一下表现为另一个时空。B.如换不了也可让佟四爷从后边高处出现,造成另一个时空的感觉。C.两个人在不同的时空边走边说也可以。

魏青山:佟四……爷……

【佟四恭敬着。

佟四:魏会长,您把那个爷字去了……叫我佟四我不挑礼儿。

魏青山:日子过得怎么样?

佟爷:别提了,丧家犬一个样……只有吃屎的份儿了!

魏青山:富小莲你熟吧!

佟爷:熟!

魏青山:有几句话我要交代你……你过来。(其实两人离得很远,可能就那么表演着就成,写意点。)

佟爷:唉,您说吧!

【两人隔空如耳语般地走着说着。

【灯暗。

第八场

【百小堂内景……

【秀儿和富小莲坐着,慢慢说着闲话。富小莲忙着手里的活儿。

秀儿:……富哥,今天在街上碰着钮连成了,说贵宝到了山东就让人抓了壮丁,仗一打……

富小莲:怎么着?

秀儿:人就……不见了。

富小莲(先惊后劝):……没事儿吧,没事儿就好!……还有,兵荒马乱的谎信儿多。

秀儿:人走了,他连信都没有一封……许是走的时候就没打算回来!他这是躲我呢。

富小莲:……贵宝,不至于的!

秀儿:走时连句男人该说的话都没说,他可不就是想甩我吗?!

富小莲:早晚活着回来……

秀儿:富哥,您盼着他回来?

富小莲:好坏的都是兄弟……你不是也盼着呢吗?

秀儿(觉话对不上):……是啊!他回来了,我就该从这铺子里出去了……富哥,我再不给您添麻烦了。您好好地开铺子,往后成家立业传宗接代……

富小莲:咱都好好的……。

秀儿(想把话再说明):……富哥,他要是回不来呢?

富小莲(冲口而出):等。

秀儿:等到什么时候是个头?

富小莲:……没头,就是等。

秀儿:日子长了,我……跟着谁等他?

富小莲:……秀儿,贵宝是我兄弟,他活人回来最好,骨头回来我也接着……没有实信就是个等。

秀儿:……富哥,实信我刚没敢说,钮连成说贵宝一上去就被枪子给打死了。

富小莲:贵宝死了?!

秀儿:他死了。

富小莲:……?!

秀儿:人死了!

【富小莲愣着。

秀儿:富哥……他死了,我肚里的孩子可怎么办?

富小莲:……秀儿……除了等,没旁的办法。

秀儿:富哥,贵宝临走跟你说了什么话?

富小莲:……

秀儿:他一定说什么了?您得跟我明说。

富小莲:……他,他说让我不花钱娶了你。

秀儿:他真这么说了?

富小莲:说了。

秀儿:……富哥,您怎么想?

富小莲(冷,坚决,声不大):……不成,打死我也不成……秀儿,贵宝死没死咱先不说,你我的事儿,谁都别往深了想,谁都别想了。

秀儿:那,秀儿就没路了。

富小莲:……有,等,就是等。

秀儿:……富哥,咱们小老百姓过日子,天底下可没人盯着你看……

富小莲:……

秀儿:活着就不能随方就圆吗?

富小莲(失神般):……不能那么想,要是那么想我早就出溜下去了。秀儿,贵宝临走的话,到什么时候我也不能应他……你什么时候也是我弟妹。

秀儿:富哥你是怕人说闲话?

富小莲:秀儿……这事是我自己跟自己过不去……我十三岁那年家被抄了,从府里出来三天没吃上一口食……去亲戚家敲门,都不给开……街上的人教我,脱了衣裳换口吃吧……先是这嘴就是张不开……好容易张嘴了,真让当街脱衣裳换吃儿,那衣裳又脱不下来了……十三岁的孩子,委屈死了……心里委屈,想着这么活不如死了……大年下的,找块坟地林子,解了腰带就上吊了……

秀儿:可怜,还是个孩子呢。

富小莲:……没死成,让看坟的大爷给救了。他在小屋里看了我三天。三天一过他说:“我不能再看着你了,要么你出门再死一回去,我绝不再管。要么,把过往的事儿都忘了。去大街上看着人怎么活,你怎么活。……小子,我说一句话能保住你,人穷不怕心别穷,再怎么样也别往下出溜,守着你这死过一回的身子,本本分分地活个硬气。”

……秀儿,哥不是不懂事的人,可哥有些事从这儿(指着心)出溜不过去。

秀儿:……哥,我明白了。

富小莲:……孩子的事你别担心,尽管生,有这铺子在,怎么也能等几年。

秀儿(心凉了):……富哥,今晚上咱们把话都说明白了?

富小莲:……都说了。

秀儿:……那您歇着吧。

富小莲:……哎,挺晚的了,歇着吧。

【秀儿往后边走了。

【富小莲收拾东西。

【台转半圈,一半露出了百小堂铺子门口。

佟爷:(蹲着)嚯,这蚊子咬的。瞧见了吧,爷我混成什么样了,祖上出过皇太后的佟家,什么仗没打过呵,什么场面没经过呵……现在可好,跑人墙根儿底下听悄悄话来了……屋檐有多矮,我就蹲多矮,得活人啊。

【正说着话,噗,屋里灯吹灭了。

【佟爷站起来。

佟爷:得了,索三,瑞五,叫军爷出来吧,捉奸拿人……

两朴户:好了,军爷出来吧,拿人了!

【两军爷上,咚咚敲门。富小莲刚躺下披衣裳起来。

富小莲:什么人啊!

佟爷:我,佟四!

富小莲:这么晚了,什么事啊?

佟爷:甭问,您开门吧。(门开了,佟四冲进来)觉罗爷,甭怪我办这等闲事啊,是你给咱旗下人丢脸了!睡兄弟媳妇,你算什么东西!?

富小莲:佟四,你看清了,这屋就我一人……

佟爷:快,找女的。

扑户:爷,后院。

佟爷:军爷后院,后院(俩军人刚要往后去)。

【秀儿看似没睡,穿着整齐自己出来了。

秀儿(说了一晚上话,此时心已死):你们要干什么?

佟爷:干什么,我还想问你呢,一男一女住一个铺面里,还能有好,军爷这是有伤风化啊,别费吐沫了,拿人吧……(军爷、扑户动手)

秀儿:别碰我,不说清了,我不跟你们走。

佟爷:说清,说得清吗?(使眼色拿富小莲)拿!

【军爷上来就绑富小莲。

秀儿:放手!……放手!跟你们说,我肚里头有孩子,一死就是两条命!放了富哥,我跟你们走。这事跟富哥没关系,跟这铺子也没关系……要走我跟着……放手,放手!

【说着,一把抄起了货架上的剪子。

佟爷:嘿!好烈性,都,都带走!走!(说着要抢秀儿的剪子,秀儿闪过)

秀儿:都别过来!(佟四还是上手抢)不放人我不活了!(剪子对准了自己的脖子……)

富小莲:……秀儿!听哥的话把剪子放下!我知道他们冲着什么来了,别怕……没事,没事!佟四!我知道是谁让你来的!

佟四:知道了最好!

富小莲:好,我应了,我答应!你跟魏青山说吧,铺子给他了,我搬家,这铺子我不开了行吗?!你们先出去,我,我,我给你们写字据还不成吗!(慌忙着要找纸笔)现在就写。(伤心)现在就写,铺子给你们了……我写。

【秀儿剪子往脖子里扎。

秀儿:富哥别写!!……你不能写,富哥我对不起你。这百小堂不能让,我在的这几天,看见那些来找你写信、买东西的人和你有多亲啊,这铺子说什么也不能让。秀儿的命不值钱,秀儿没福气侍候您,秀儿给您添乱了……秀儿这辈子对不起的人太多了……最后对不起自己一回!我走了!

【秀儿扬手,飞快一剪子把自己扎死了。

富小莲:秀儿,秀儿!秀儿哎!!(大哭)这是什么事儿啊!!!

【富小莲一下子跪地上了大喊着秀儿,哭着。

第九场

【天幕上万盛和更大的热闹,爆竹声声。

【旁边正拆着百小堂。

【人来人往的老冯紧着张罗着。

【拆下来的房材料,忙着拉走了。佟四爷上。

佟四:拆,拆吧。拆小的盖大的,寸土寸金的地方不挣大钱早晚让人惦记了。

俩扑户(抬着百小堂的匾):爷,招牌怎么办?

佟四:烧,烧了。

扑户:唉?(抱着刚跑出两步)

佟四:等等,留下,留下,这事我细想着有点对不住小莲,赶明儿对机会,我拿这个给他赔不是去。其他拆吧,赶着拆啊!

【台上人忙乱着。

【贵宝和第一场一样,白衣飘飘来到台上,坐在了台中间。死后回忆般地说着。

贵宝:……我贵宝,把怀了我孩子的秀儿,甩给最好的哥哥了……我他妈的算个什么东西!(自己抽自己)

……说是走穴,没到地方就给抓了丁了……仗一开打我就跑了。谁知又让另一拨人给抓了……就那么巧,抓着我的是洪司令的队伍,洪姨太一眼就把我认出来了。见了面就不让走,说是要听我唱戏。哪儿为听戏啊,让我跟她聊魏青山的事儿。不管好话坏话,只要跟魏青山沾边,她都爱听……兵荒马乱的,可怜她把见不着的心上人当块糖含着,就着苦往下咽啊……魏青山原本姓崔就是洪姨太跟我说的。对,河北固安人……您猜着了,他就是秀儿进京要找的娃娃亲女婿。秀儿大老远地找来了,他那天也见了,就是不认,心多狠啊!无情无义的东西!无情无义!

……我是在秀儿出殡的那天赶回来的,我富哥披麻戴孝地发送秀儿,他的铺子那天也让万盛和给拆了,我看着那个场面二话没说,从腰里抽出个手榴弹就扔进去了。(住身后扔了个手榴弹。先不要响)

我不想活了!我对不起秀儿,我没对她说过一句体己的话,我更对不起我富哥,他送完了秀儿,得再接着送我了!!

【嗵!天幕上爆炸之声。贵宝倒地而死!

【烟雾中,万盛和人众跑了出来。魏青山让人架着跑出来。

【雾散。

【天幕上,北京和平解放的图景和欢迎解放军进城的场面。

第十场

【景全变了,解放后五十年代初。

【漫天大雪。

【邮局门口。一个小棚子,挂着一些小百货。

【雪中,瞎了的魏青山拄了个棍子,人老了,穿着的还是好衣裳,摸摸索索地在雪中走着,离棚子挺远就喊着……

魏青山:同志,跟您打听下,这是邮电局吗?

富小莲(OS,在棚子里,声音都见老):就是!

魏青山:说是有个代写书信的铺子?

富小莲OS:……您过来坐吧。

魏青山(听着声,摸着过来坐下):这雪下的……可找着地方了。

富小莲OS:歇歇吧。

魏青山:……嗯,喘口气……你先把纸笔备好了,到时候我说你写。

富小莲OS:……不急。

魏青山(坐着想着):……缓过来了。

富小莲OS:您说吧。

魏青山:……洪 李佩兰女士“木子李,佩服的佩,兰花的兰”台鉴:……前字收悉,一读再读,如春风又至,春草重生……寄来的围巾收到了,遥遥千里,海隔两岸,你还惦记着我……每念及此,心中又苦又甜……又甜又苦(伤心)……写了吗?

富小莲OS:写了。

魏青山:佩兰,此刻,就是我给你写信的这会儿,你的故乡北京正下着鹅毛大雪……我一时难掩思念,戴上你送我的围巾,出门来给你写封信……佩兰,我心里有话无人可说,再远再难也想跟你说说……就在今天早上,万盛和的门楼子拆了……东安市场要起大顶棚罩起来,原来的样儿没了……话说还要在街对面盖百货大楼了,天南海北的人坐着火车往这条街来,这条街现在是买全国、卖全国喽……写了吗?

富小莲OS:……写了。

魏青山:……知道万盛和门楼子今儿个要拆,我一早就起了……我不躲着!看不见了也得去……我听着那描金加彩的门楼子咯咯吱吱从头顶上落下来……我没哭……忍住了我没哭。

门楼子一落地,就跟雪花落手上似的散了化了,没了……我就是没哭呢。我忍着,我不能哭!

魏青山我二十二岁起到今天,在这王府井大街上开了最大的买卖,我拔了尖了,我魏青山人前人后红火了一辈子,谁都得高看我一眼,它雪下得再厚,也盖不住咱爷们儿蹚出来的道儿啊!我犯不上哭,我是没得哭啊!

……门楼子拆了,一点踪迹都没有了,白地,一片白地,大半辈子,我为它吃不香、睡不着的字号给拆了——万盛和,爱我恨我的人都在这演过戏的大台子,这会儿幕落了,戏散了……没得看喽……拆门楼子时,我听见自己的五脏六腑嘎巴嘎巴地塌方了……我站不住啊,零散了,我要垮了……

……写了吗?

富小莲OS:……写了。

魏青山:我,我缓口气,你先给我念念。

富小莲OS:洪李佩兰女士……台鉴……

魏青山:等等,不好,生分。改,就写小名,“春娥”……就写“春娥我爱”!就这四个字,怕什么,这把年纪了还怕什么啊,就写“春娥我爱”!

【富小莲拿着信边念着边从棚子后绕出来:“春娥……我爱,前字收到,一读再读,如春风又至,春草重生。寄来的围巾收到了,千里迢迢,海隔两岸你还惦记着我。”

【富小莲拿了信纸,完全是背着词一样地念着,从后边出来了……

魏青山:等等!等等……(想着,辨别着)你是谁?!

富小莲:……代写书信的。

魏青山:听着声儿怎么这么熟?!

富小莲:……我是富小莲!

魏青山:富小莲?……富老大!

富小莲:五十年前在井台上咱哥仨儿论过。

魏青山:哈哈!今儿个这是怎么了?老天爷,您这是要收我啊!(自语)我想着多坐几站车,躲远点,再远点……可还是撞进你怀里了……(对富说)富小莲我掏心窝子的话全让你给听去了!

富小莲:……寸了。

魏青山:真寸啊!富小莲!你,还在给人写信呢?

富小莲:……十三岁家破,十四岁开始,到现在有六十多年了。

【魏青山摸到了那个写字的棚子外的招牌。

魏青山:百……小……堂!

富小莲:百小堂还在。

魏青山:百小堂还在!万盛和拆了,百小堂还在?!

富小莲:还在。

魏青山:富小莲,这会儿,你,你定的是什么成分?

富小莲:城市贫民。

魏青山:我,资本家!……说是公私合营了,可还有我的股份,我吃着定息过日子。……富小莲,富老大,从井台上喝凉水到今天,我一万个看不起你。

富小莲:今儿个往前,您这是真话。

魏青山:今儿个往后呢?!

富小莲:假话!

魏青山:怎么讲?!

富小莲:万盛和拆了,百小堂还在!

魏青山:万盛和拆了,百小堂还在?……了不起啊,啊,可你就没风光过!

富小莲:人要的风光不一样,六十年前我在街上给人写信,六十年后我还在给人写信。这在我就是最大的风光!

魏青山:……哈!富觉罗是吧,我忘了,您是过来人,说的有心得,有心得。

富小莲:不敢说,大生大死、大起大落的事儿经历过,百小堂还在!

魏青山:好,万盛和拆了,百小堂还在。富小莲,你百小堂在王府井大街上数一百家也数不着你,可我是第一号。

富小莲:那又怎样?

魏青山:我披过红挂过彩,穿的是绫罗绸缎,锦衣轻裘。

富小莲:那上边虱子跳蚤,脏的臭的都有。别的不说,你对秀儿无情,对贵宝无义。心里装了一肚子病,这二十年你就没睡过踏实觉。

魏青山:我,我不后悔!

富小莲:后悔的话,你刚才都说了。

魏青山:你!……你把信还给我……把信给我!

富小莲:信给你,可心里话收不回去了。

魏青山:我不能让白纸黑字落你手里……报应,万盛和拆了百小堂还在,你,你到这会儿还拿刀捅我的心窝子,你捅我心窝子……把信给我!

富小莲(给他信):……魏青山,你这会儿和五十年前在井沿上把头扎水桶里哭是一个样的。天地轮回,风光不风光有什么分别。

魏青山:你别拿百小堂压我,我魏青山就是现在死了,也没白活。

富小莲:……人生在世犹如进场看戏,早到的有座,晚到的站着。要是就为了看戏,站着也好坐着也好,都能把戏看完了。就有那样的人,进了园子不看戏,出风头争座儿,台上演的青山绿水,花前月下不知道。等好座儿争下来,戏散了,幕落了,灯黑了,想看没了,你说,这一辈子干什么来了?!

魏青山:依着你人就不该出人头地。

富小莲:要是活着是为了给人看,豁一辈子出人头地,不值!!

魏青山:……富小莲!你仗着万盛和拆了,百小堂还在,拿话毁我,你是要毁我一辈子啊……我不听,我……我本想出门来散心的,反让你戳着我的心口上了。我不写了,信我不写了,我走!我走!!(自语)有什么话我自己对自己说去。万盛和拆了,百小堂还在,万盛和拆了,百小堂还在……

富小莲:……青山你等会儿!

魏青山:你还要怎么样?!

富小莲:……叫洋车送你。

魏青山硬气:敬谢不敏!看我瞎了,心疼我是吧,用不着,我既能来,就能回去。万盛和拆了百小堂还在,万盛和拆了百小堂还在……

【魏青山拿着信,拄棍往下坡走着。

【雪下大了,飘飘落落……

【佟四打着小旗冲过来。

佟爷(可是老了):哎,老同志,您怎么不走人行横道啊!

魏青山:我瞎!

佟爷:我可没说你瞎啊……哟,真是盲人同志啊,社会主义讲究互助互爱,那您扶着我胳膊,我送您过去!

魏青山:……佟四吧!

佟爷:哟,谁啊,还说您瞎呢,一眼就把我认出来了,我瞧瞧您,哟,魏老板……我刚看见万盛和给拆了。

魏青山:拆得好!干净!

佟四:……这大雪天眼神不好,您就别往外走了。

魏青山:我愿意!……佟四,求你件事,你看看我这信纸上写的都是什么?

佟爷:哎!让我看看……这纸上一个字也没有啊!

魏青山:再看看,真没有字吗?

佟爷:没有,跟这雪地似的白茫茫一片。

魏青山:没有字!哈,白茫茫一片,没有字儿,白茫茫一片大地真干净,没有,没有好,没有好……没有了干净,干净!!(边说边走了)

【富小莲出来扫着雪,一扫帚一扫帚地扫着。把百小堂的招牌,掸干净。

富小莲对空喊着:走好啊!

魏青山回着:走好!

富小莲:加点小心。

魏青山:唉,都加点小心!

【雪越下越大,越下越大。

【舞台上人都不见了,音乐直音,舞台上静静的……

【雪无声,覆盖一切的白茫茫大雪……无声。

剧终

2007年初稿于北京

2017年元月改旧改六稿

2017年大年初六大改七稿

2017年3月6日改八稿。

2017年3月8日再改九稿。

5月22、23改定。

责任编辑 张颐雯 丁莉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