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 要:筝作为中国传统乐器,是中国传统文化与美学思想的重要载体之一。尤其在形制方面,深刻体现了先民对文化内涵的塑造与追求。王英睿在《二十世纪中国筝乐研究》[1]一书中就认为,东汉末年筝形制的改变使得筝的优势得以发挥,这些优势使得筝受到了不同阶层人的青睐,登上大雅之堂。因此,对筝的形制进行梳理,进而揭示其象征意义与文化内涵体现,这种从形式到内容的研究路径,是筝研究的一个重要方向。基于此,本文将通过对文献资料与部分考古资料的梳理,首先对筝的形制进行梳理,随后揭示其象征意义与文化内涵,其“雅”文化内涵的具体呈现,颠覆了以往对筝的“俗”界定。
关键词:筝;形制;象征意义;文化内涵
中图分类号:J632 文献标识码:A 文章编号:2096-7357(2024)23-0-03
一、筝形制概述
筝的形制包括音箱、柱码、筝弦等。其中,音箱、柱码和筝弦是筝重要的组成部分,受到学术界较多的关注。筝音箱的形制在历史的发展过程中基本保持着整体一致性——内部中空,有弦枘的一侧稍宽,整体呈现为长方体的造型。已有关于筝的考古资料,如长沙王后墓的五弦筝,以及贵溪崖墓的“十三弦”类筝器等都呈现出这样的特征。
20世纪70年代,湖南长沙王后墓中出土了一架西汉早期筝,筝的箱体整体呈现为长方体造型。研究者对其进行了详细的测量:筝全长83.5厘米,弦枘的一头宽11.8厘米,另一头宽12.5厘米;筝的共鸣箱上圆下平,高约4.5厘米,面板厚0.8厘米,底板厚0.5厘米,边板厚1.5厘米,岳山高0.6厘米,宽0.9厘米,有效弦长66.5厘米,为五弦。从数据来看,与同时期同墓穴出土的瑟相比,此器大小差异较大,仅为瑟的三分之二不到,这是将其区别于瑟的重要依据之一[2]。由此看来,这架西汉早期筝的形制已经基本完善,或可实际演奏,基本发展到了相对成熟的阶段。
贵溪崖墓出土的两架“十三弦木琴”在发掘简报中原本被定义为“琴”。考古工作人员对两架木琴进行了具体测量:“琴面平整,琴头近鱼尾状,向下弧弯,宽17.5厘米,琴尾末端棱起呈‘凸’形,宽15.5厘米,下横列弦孔十三眼。琴背呈‘凹’面,唯前后端各有一道横凸边,隔成长方形音箱,内长134厘米,宽11—12厘米。”[3]从大小来看,与湖南长沙王后墓出土的五弦筝相比,它增加为十三弦,但宽度仅增加6厘米不到。由此可见,在弦数增加的基础上这两把“十三弦木琴”的箱体并没有等比例增大。根据报告显示,贵溪崖墓的两件“十三弦木琴”的制作材料不同于琴的桐木或杉木,而是梓木。而最关键的确定这两把“类筝之器”身份的证据是在贵溪崖墓出土了一件“筝柱”,外形为刀形,木制,高约3.3厘米、长约7.5厘米、厚约1.8厘米,四个不规正的筝眼。柱码是筝区别于琴的重要特征之一,现有的学术成果中并未有针对性的文献研究,考古也未有明确的出土实物资料记载。而贵溪崖墓中发现疑似柱码的器物,让有关于筝的研究迈出了重要的一步。
筝的形制还包括琴弦,常用的弦数有五弦、十二弦、十三弦、十四弦等。五弦筝在东汉应劭的《风俗通》中有相关的记载,书中说:“筝,五弦筑身也。今并、凉二州筝,形如瑟,不知谁改也。”[4]据文献记载,十二弦筝是蒙恬所造,并且蒙恬把筝的外形改为了如瑟一般,制作材料由竹子变为了木头,至于具体是何种木材我们不得而知。魏晋南北朝时期,十二弦基本定型,而至唐代,则逐渐改为十三弦,这种转变丰富了音律及其效果呈现。十三弦筝在唐代已形成固定规制,并且在唐代音乐中的七部乐、九部乐、十部乐中得到广泛的使用。除此以外,唐代的筝还细分为弹筝、云和筝、扎筝等不同类型。相较于十二弦,十三弦加强了十二弦筝的宫音系统,比十二弦筝更能彰显帝王恢宏的气势,也符合音乐“温厚而宽大”“乃能感天,和气宜应”的要求[5],就像陈旸在《乐书》中说“长丈而十三隐间,九尺应黄钟之律”[6]。
元代到明清时期,由于少数民族文化和中原文化的碰撞,筝的弦制更为多变,多为十四弦、十五弦。额尔敦在《雅托噶文献考》[7]一文中认为,蒙古族的雅托噶有着六弦、七弦、八弦、十弦、十二弦、十三弦、十四弦、十六弦到如今十九弦的变化,并且不同弦筝的使用场合也有所不同。
值得提及的是,筝的形制除了上述箱体、柱码、弦数之外,纹饰工艺也十分精湛。在《律吕正义后编》一书中记载了一把用桐木炮制、以金漆描绘龙梁、以紫檀装饰龙尾、以象牙镶嵌音孔的筝[8]。历代文献记载中还有关于筝不同部位制作工艺的记载:如筝柱,有碧色(唐张祜《筝》“夜风生碧柱,春水咽红弦”)、玉质(唐杨巨源《雪中听筝》“玉柱冷冷对寒雪,清商怨徵声何切”)等;筝弦,有朱弦(唐王諲《夜坐看搊筝》“调筝夜坐灯光里,却挂罗帷露纤指。朱弦一一声不同,玉柱连连影相似”)、五色缠弦(唐岑参《秦筝歌,送外甥萧正归京》“汝不闻秦筝声最苦,五色缠弦十三柱。怨调慢声如欲语,一曲未终日移午”)等;整个筝体,有用“钿”装饰,被称为“钿筝”(唐李峤《筝》“钿装模六律,柱列配三才”),还有“玉筝”(元张可久《偶题》“落花露冷苍苔径,纤手风生白玉筝,夜香谁立紫云亭?知音谁听?”)、“宝筝”(唐李珣《菩萨蛮》“隔帘微雨双飞燕,砌花零落红深浅。捻得宝筝调,心随征棹遥”)、“玳瑁筝”(唐元稹《六年春遣怀八首》“玉梳钿朵香胶解,尽日风吹玳瑁筝”)等。正如顾恺之《筝赋》对筝的描写“良工加妙,轻缛璘彬;玄漆缄响,庆云被身”。作为出土乐器,纹饰工艺展现了墓主人雅正贵重的历史身份。
二、筝形制的意义象征
(一)以箱体比天地
“天人合一”一直是中国古代音乐美学思想的特征,从远古时期开始,它一直是我国先民不停追寻的目标。筝的音箱“上隆似天,下平似地”,体现着筝“天地六合,四象五行”的“天人合一”的文化内涵。
傅玄认为筝是“仁智之器”,认为这样至仁至智的乐器,不是蒙恬这样的亡国之臣能够创造出来的。在他的《筝赋》中说筝的箱体:“上圆象天,下平象地,中空准六合……”[9]傅玄把筝的箱体比为天地:筝的面板隆起是天,底板平坦是广袤的大地,正契合着我国先民“天圆地方”的传统世界观。《筝赋》中,傅玄提到筝的音箱中空“准六合”,何为“六合”?《史记·秦始皇本纪》记载:“六合之内,皇帝之土”,“六合”指的是上、下与东、西、南、北四个方位。在中国古代哲学思想中“知六合者知天下”,筝体内中空契合“六合”之意,囊括天下在筝的音箱体中,被赋予了大气恢宏的民族气韵。
筝的箱体又体现了阴阳四象的文化内涵。傅玄《筝赋》里描述筝“设之则四象在,鼓之则五音发”,那么傅玄所谓的“四象”是什么?据《易经》记载,四象意指“太阴”“少阴”“太阳”“少阳”,也就是“阴阳”之理。中国古代的音乐与阴阳有着紧密的联系,《吕氏春秋·仲夏纪·大乐》有记载:“音乐之所由来者远矣!生于度量,本于太一。太一出两仪,两仪出阴阳,阴阳变化,一上一下,合而成章。”[10]说明在古人的眼中,阴阳与音乐的表达不可分割。并且,“象”是艺术的产物,渗透着人们对艺术的感情[11],筝的音箱体暗喻“四象”实际上承载着我国古代先民天地人伦观念,也承载着宏大的自然、宇宙、万物的哲学文化内核。当操筝者在演奏时,他们与天地共振、融阴阳四象、契六合之韵,达到了天人合一的境界。
(二)以柱码喻三才
前文提到,贵溪崖墓出土疑似筝柱码的器物,考古工作人员测量其高为3.3厘米。根据文献记载,筝柱码设定为三寸,代表着三才兼备。何为“三才”?《周易·说卦》中这样解释:“是以立天之道,曰阴与阳;立地之道,曰柔与刚;立人之道,曰仁与义;兼三才而两之,故《易》六画而成卦。”[12]也就是说,“三才”代表着天、地、人之意。筝柱码高三寸,是“天地人”三者合而为一,三才兼备,达到“天人合一”的超凡境界。
(三)以弦数拟月份
筝的十二弦和四个季节以及十二个月有着紧密的联系,体现着中国传统的自然哲学观。阮瑀、贾彬、傅玄的《筝赋》中都认为筝的十二弦对应着四个季节和十二个月份,如阮瑀《筝赋》:“弦有十二,四时度也。”傅玄《筝赋》:“弦柱拟十二月”;贾彬《筝赋》:“设弦十二,太簇数也”。
筝的十二弦又应十二律。《吕氏春秋》建立了完整成熟的五音十二律、五时十二月图示[13],从这时开始,完整的自然、天地、人伦的音乐律吕关系构建了起来。筝设弦受此影响,在魏晋南北朝时期定型为十二弦筝,并且在漫长的历史发展中,十二弦筝一直可以在音乐活动中找寻到踪迹。傅玄认为,这是筝为“仁智之器”的体现;阮瑀有言:“身长六尺,应律数也”,认为筝的身长也是应律数而生;贾彬认为筝的尺寸要严格按照律数规范,他335b45fa477227a1dea0f1f6ee225124提道:“设弦十二,太簇数也”;而十二律与天地自然紧密相连,同样是应十二月而生。《周礼》载:“至如雅乐少,须以宫为本,历十二均所作。”如此看来,筝的十二弦承载着中国传统的自然哲学观——以十二弦代表四个季节和十二个月,每一根弦对应着一年之中不同的月份。十二弦又对应十二律,如此,十二弦、十二月、十二律三者统一、相互交织,共同体现了中国传统音乐与中国传统自然哲学观合一的理念。
三、雅文化的内涵体现
筝的形制之所以会具有“比天地、喻三才、拟月份”这样“天人合一、四象六合”的意义象征,其本质是中国古代文人思想境界和精神世界的物质表达。中国古代文人受到儒家“中正”思想的影响——即追求态度端正、思想规范而深刻,讲求人格和理想——这其实是“雅”的一种体现。在孔子生活的年代,雅融入了“正”的内容,追求思想性的深刻,孙克强《论“雅”》中认为在孔子生活的时代,雅融入了思想内容上的要求,在义理方面的内容是正,汉人对雅正的认识强调创作的态度要端正,以儒家思想为规范,以教化天下为宗旨。赵小雷在《“曲高和寡”的现代阐释》中提道:“……其最终的落脚点还是思想性的深刻与否。”汪肖良在《雅俗文化之争的文化动因》一文中认为,雅文化载体要追求“内圣外王”的文化价值。
而筝的意义承载恰恰体现了中国古代文人的精神信念,对“中正”的思想追求。这种“雅”文化内涵的体现,不同于传统的关于筝“俗”的界定。实际上,器物本无雅俗之辩,但由于人们对它们的重视和喜爱,把人的主观情感加在器物之上,使得器物有了情感与文化。对于古人来说,筝是他们内心精神世界和不凡追求的外物体现,不论是箱体“六合”“四象”之意,还是柱码所蕴含的“天地人同和”的音乐审美观,又或是十二弦与十二律、十二月的自然哲学观,都是中国古代文人思想境界和精神世界的物质表达,都是筝历经千年所沉淀的文化内涵的体现。
四、结束语
筝的形制,包括箱体、柱码、弦数中所展现的“比天地、喻三才、拟月份”“天人合一、四象六合”等文化内涵,是中国古代文人内心精神世界和不凡追求的外物体现,侧面反映了他们受到儒家“中正”思想的影响,用毕生去追求端正的态度、深刻的思想和高洁的品格。不论是筝的箱体“四象六合”,还是柱码的“天人合一”,又或是十二弦十二律十二月的自然哲学观,这些深刻的哲学思想与中华传统美学思想是“雅”文化内涵的具体呈现。总之,筝的形制和其文化内涵是筝研究的重要组成部分,希望通过上文的叙述可以展现出筝文化内涵研究的重要性与必要性。正如《二十世纪中国筝乐研究》中所说:“要重视筝乐器本身的特点,回归筝本身,亲近那些本应该属于我们,却又不为我们所知晓的、先贤曾留下的财富。”重视筝文化内涵的研究,以客观的态度分析取证,将其千年积淀的文化接续传承,组成中国传统音乐文化中熠熠不灭的星光。
参考文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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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项阳,宋少华,杨应鱣.五弦筝初研──西汉长沙王后墓出土乐器研究[J].音乐研究,1994(03):44-4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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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0][秦]吕不韦.吕氏春秋·仲夏纪·大乐[M].北京:中华书局,2011.
[11]蔡仲德.中国音乐美学史(上)[M].北京:人民音乐出版社,2004.
[12]周易·说卦[M].北京:中华书局,2011.
[13][秦]吕不韦.吕氏春秋·季夏纪·音律[M].北京:中华书局,2011.