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一回阿龙山,我妈的“社牛”技能点一下子提升至满格,让我等自愧弗如。
晚上嫂子请吃烧烤,刚出家门,遇到不知隔了几条胡同的老邻居兼我妈的麻友,老太太先是惊叫连连地跟我妈打招呼,然后俩人立马把各自的老头儿抛诸脑后,迅速投入亲切又火热的讨论中——“哎呀妈呀,你们啥时候回来的呢?”“嗯呢,挺好,咱这边过夏天多得劲儿啊,就该回来!”“你说你这么多年咋一点没变样呢,一点都不显老!”“哎呀,我看你也变化不大!”“诶,那老谁家是不是搬外地去了?”“对!对!都走好几年了!”“那谁谁家的男的得病了,人没了好几年了,挺可惜的!”……不到五百米的路程,俩人已将前后左右街坊邻居的生老病死摸排得清清楚楚、明明白白,真叫一个热火朝天,直到岔路口才依依惜别。
我妈意犹未尽地目送友人远去,转头刚要跟我爸感慨,却见我爸一脸迷茫,指着跟他唠了一路的老头儿的背影问:“这老头儿是谁来着?”
到了烧烤店,店里排风系统出了点小毛病,我们一群人就站街边等。没几分钟,只见我妈与一个路过的阿姨在经过短暂的视线交流后,像是突然通了电,“滋儿哇”一声抱作一团,一边拥抱,一边大力拍打对方后背,一边寒暄问候,笑声嘹亮,嗓门高亢,连街对面都听得到,气氛热烈到简直让人怀疑她们是起码三十年没见过面的老闺密。我爸呢,依然是晕乎乎地坐在窗台沿上看热闹,剩下一堆小辈互相悄悄地问:“谁啊?这是谁啊?”
上街买菜,我妈目光一亮,继而“嗖嗖”猛蹬自行车全力加速,冲着前方起码五十米开外的一个阿姨追了过去。嗯,这次是十多年前在我家胡同口开商店的阿姨。不用说,又是热聊一路,又是新的一轮信息交流,我只有晃晃悠悠在后面当跟班的份儿。
二
每次回家,我妈在街上遇到打招呼的人,我多数都不认识,一是我记性确实差,偏又脸盲得厉害;二是因为我离家读书时的年龄比较小,很多人都印象不深;再一个,也是我妈认识的人实在太多了,阿龙山是个小地方,但林业局各个单位之间业务来来往往,人也都好交往,爸妈在那里生活几十年,熟人加“半熟人”加“脸熟”碰面能打个招呼的,简直是个庞大可观的群体。我虽然不认识这么多人,但只要听我妈吩咐,跟着叫什么姨、什么叔、什么大爷、什么婶儿就是了。上学时是这样,现在更是如此。
除了我妈,没人能在时隔这么多年回来后,还能在街上认识这么多的人。
出门送个客人的工夫,一眼没看住,我妈就不见了。再一瞅,她老人家已经背着手溜达到胡同里一家的门口,冲着几个干活儿的中年人大声问:“这是不是海龙家啊?”见几人面面相觑,我妈又探头看了看院子里的人,说:“你是不是海龙?你妈在家不?”
我躲在我家大门的门缝后悄悄观望,好一会儿,才见我妈脸上带着一丝落寞和惋惜走回来,跟我爸说:“海龙他爸没了,半个月前刚没。”
海龙他爸不是唯一一个没的。我爸的老同学,也是我家的老邻居三王阿姨来做客,我爸耳背,接收信息和反馈信息的速度也远远跟不上两个女人的交流,我妈和三王阿姨不间断地噼里啪啦说了半天,我获取的最大信息就是,她们说的这个人没了,那个人也没了。三王阿姨总结得极为精辟:咱们同学,还有当年那些老邻居,都死得差不多了!
也不知道是她们到了这个年龄早已看惯生死还是怎么着,说到这些旧人的故去,仨人更多的是意外得知消息后的惊讶和感慨,云淡风轻远胜过伤感,反倒是我,听得暗自心惊。
三
其实我妈平时不太爱跟人主动交流,尤其在城市。但一回家,一到自己熟悉的地盘,她的社交兴趣就被重新点燃了。不光是老熟人,连陌生人都连带着被纳入她的社交范围。
我在院里薅草,隔着“板杖子”(篱笆墙)听到几个经过的老头儿老太太跟路边的人打听小学在哪儿,结果被问的人是外地来的,连东南西北都分不清,别说是小学了。我刚要开口给人指路,只听我妈响亮的声音从屋里破空而出,声没落地,人已如小旋风般抵达现场:“你们找小学啊?一直往前走,这条路走到头就是了,就在路的左手边,门口挂着牌子呢,一看就能看到。”
一脑袋白头发的老头儿有点迷茫,说:“我咋记得是在围墙那头儿呢?那儿好像有个职工食堂来着?”
好嘛,我妈一听来劲儿了,这肯定是阿龙山的老人儿啊,居然还记得这么久远的事,估计是故地重游找情怀来了,顿时兴致勃勃地隔着“板杖子”聊起来:“你们这是早些年就搬走了吧?那个食堂早就拆啦!都三十多年前的事了!食堂旁边有个幼儿园,也早就拆啦……”
要不是我家院里绕到“板杖子”外有点远,我看我妈大有冲出门去给人家送到小学门口的热情。
此外,还有我们散步时遇到的戴安全帽的外地人,我妈突然笑呵呵地瞅着人家问:“你们是来采松塔的?哦,是来工地干活的啊。是在那边修桥的?火车站还是大河的桥?”
我在背地里窃笑,其实她是一早发现前趟胡同的一家院子里住了好多陌生人,有点不放心,才故意去打探底细的。
还有从我家门口经过看我们薅草的人,我妈三言两语就聊出,这人居然是我们在山东盖房子时来帮忙的某人的亲外甥!
当然,我妈的社交热情也有碰壁的时候。前几天,我家后院外面停了一辆外地来采松塔的大卡车,我妈总担心大车进进出出撞坏我家“板杖子”。有一次,车旁站着一个男人,也不知是司机还是被拉来干活的,我妈便过去问:“你们是外地来的啊?”男人点头。
我妈:“是来采松塔的吗?”
男人:“嗯。”
我妈:“就住这跟前儿啊?”
男人:“嗯。”
然后就没了下文。
我在屋里一边嗑瓜子,一边竖着耳朵偷听这段极其失败的对话,简直要笑破肚皮。一转眼,见我妈撇着嘴走进屋,非常不满意地发表总结陈词:“这人不太行,不善言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