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打碎”与建政:再谈新中国成立前后“旧人员”问题

2024-11-13 00:00:00林凯歌
上海党史与党建 2024年5期

[摘 要]

新中国成立前后,中共对“旧人员”问题的因应策略可溯源至“打碎旧的国家机器”的马克思主义经典理论、俄国布尔什维克革命的实践案例以及斗争历史中的经验总结。建设“人民民主专政”政权和“人民民主统一战线”的设计,为“旧人员”提供了留用、教育和改造的政策空间,赋予了“旧人员”走向新生的前途。然而,随着政权的逐步巩固,“旧人员”的政治缺陷逐渐暴露,成为建政与建党的不稳定因素。中共对“旧人员”的妥善处理,体现了对“人”的尊重与包容,及与国民党对沦陷区的接收迥异,彰显了其独特的政治智慧和政治魄力。

[关键词]“旧人员”;“打碎”;建政;留用;改造

[中图分类号] D232 [文献标识码] A [文章编号] 1009-928X(2024)05-0056-08

“旧人员”概指新中国成立前后国民党政权遗留下来的党务、政府、军队及官僚资本主义企业等领域的职员和士兵,约900万至1000万人。相较于中共来说,“旧人员”具有熟悉城市、长于管理及文化素养高等优势,依托于“包下来”政策,成为中共执掌城市的重要帮手,纾解了干部短缺的窘迫。但是,随着自身政治缺陷的暴露,“旧人员”逐渐湮没在历史长河中。纵览前人研究,大多叩其两端,关注党的顶层政策设计与实践,针对典型地区或典型群体进行个案辅证分析,总结接管经验,分析政治、经济等影响,仅呈现了“留用”与“改造”的段落。横向展开之余,缺少对“包下来”政策合理性、“旧人员”群像描绘及政策演变与“旧人员”际遇互动的挖掘。“旧人员”是国民党政权下旧的国家机器的直接载体,如何打碎旧的国家机器、建立新的国家机器,是中共自局部执政始便思考的问题。正是通过对“旧人员”问题的处理,中共进行了“打碎”与建政的初步尝试。因此,本文拟从政权建设的视角梳理中共处理“旧人员”政策的依据和变化,借“旧人员”群体际遇以窥中共有关新中国政权建设的设想。

一、“包下来”:理想与现实的统一

妥善处理“旧人员”的策略是伴随着中共接管城市经验的增加而明确的。在解放、接管城市的实践中,中共积累了正反两方面经验,逐步认识到“包下来”的重要性。然而,作为一个以马克思列宁主义为指导的意识形态型政党,中共领导的解放战争势头正旺,旨在夺取国家政权、打碎旧的国家机器。面对这些曾服务于旧政权的“旧人员”,中共选择“包下来”而不是“清出去”,这是否超出了马克思主义无产阶级革命的理论框架,是否有异于苏俄十月革命的成功实践,是否淡化了中国新民主主义革命的斗争色彩呢?

在马克思、恩格斯对无产阶级革命的设想中,“打碎旧的国家机器”是主要原则。马克思最早在《路易·波拿巴的雾月十八日》中提出了“打碎旧的国家机器”,“不应该再像以前那样把官僚军事机器从一些人的手里转到另一些人的手里,而应该把它打碎”,以此作为1848年欧洲革命的重要经验。恩格斯则认为,无产阶级革命胜利后,“应当铲除全部旧的、一直被利用来反对工人阶级的压迫机器”。实际上,怎样对待旧的国家机器和旧政权,成为了无产阶级革命与资产阶级革命及过去历次革命的根本区别之一。新民主主义革命是整个世界无产阶级革命中的重要环节和组成部分,中共始终强调对于马克思主义的理论学习。那么,“打碎旧的国家机器”便是无产阶级革命不言自明的原则,若想取得革命的胜利,不能简单地使用旧的国家机器,必须将其摧毁并予以代替。中共在总结南昌暴动的经验时,便指出错误之一在于“没有摧毁旧的政权机关,而代以劳动者的政权”。

马恩所提出的“打碎旧的国家机器”原则,包含了两层内涵。废除具有阶级压迫性质的旧国家机器,同时保留其带有社会服务性质的职能。其一,“掌握政权的第一个条件是改造传统的国家工作机器把它作为阶级统治的工具加以摧毁”;其二,保留旧政权的公共治理服务功能,“归还给社会的承担责任的勤务员”。正是在巴黎公社政权建设中,我们可以看到这一原则的最初实践。通过根本改变政权性质和管理体制,警察及其他官员不再是政府工具,而是成为公社的承担责任的、随时可以罢免的工作人员,这便提供了无产阶级革命、尤其是中共留用“旧人员”的合理性。

在打碎旧的国家机器后,用什么东西来代替被打碎的国家机器呢?列宁认为,在旧的国家机器彻底粉碎之后,“仍然由这些工人和职员组成的新机构来代替它”。革命干得很出色的共产党员对工商业一窍不通,布尔什维克党所急需的“掌握管理技术、具有管理国家和管理经济经验的人才”,“我们只有从先前那个阶级中才能找到”。但必须注意,他们依然带着旧世界的痕迹。目前尚未发现苏俄影响中共制定“包下来”政策的直接佐证。仅以后见之明视之,俄国革命成功后向外输出革命,推动了中国的共产主义革命“必与俄国打成一片,一切均借俄助”。因而,在面对同质问题时,中共在理论和实践上向布尔什维克党看齐,做出相似的政策判断和选择,处于情理之中。

就中共留用、改造“旧人员”来说,是革命现实主义和理想主义的统一,在既往的革命斗争中有一定经验可循。土地革命期间由于军事人才匮乏,“公开招用旧有下级军官”,甚至允许“登报征求”,兼顾了运用马克思主义理论指导革命斗争的原则性与灵活性。同样,中共也认识到其“军事智识并不充分,且易叛卖革命”,必须持慎重的策略和态度。

从农村斗争到城市治理,中共组织建设的速度略微落后于工作重心转移的势头。由于中共长期立足于农村,更习惯简单明了的乡村治理。由于在技术性、专业性甚至是文字性较强的管理工作上缺乏足够的经验和能力,致使许多党员干部无法适应大规模的城市管理。一些干部将农村斗地主恶霸的经验搬进城,出现了抢东西、乱斗乱捕及乱没收东西等乱象,更有甚者被城市生活瓦解了战斗意志后迅速腐化。一边是越烧越旺的解放之火,一边是关系着新解放城市治理水平的对有技术、有能力的管理人员的需求。不仅如此,“吃饭问题”“怕失业”等恐慌在“旧人员”群体中普遍蔓延,“大部分是要被淘汰的”,或者“是给介绍职业,还是自谋其出路呢?这就不得而知了”。若能够妥善安置“旧人员”这一特殊群体,便有助于稳妥完成接管任务、开展城市管理、巩固新生人民政权。于是,“包下来”的政策由此出炉。

中共处理“旧人员”问题,并非临难铸兵,更不是出于单纯利用的实用主义考量,而是基于“打碎旧的国家机器”原理。中共驭学于用,尝试建设新政权的实践。也正是在建政过程中,中共的理论认知与政策实践开始浮动,由此牵动着“旧人员”命运的起承转折。

二、团结、留用及改造

对于刚刚“进城”的中共来说,若想顺利地在城市中建立新政权,不可能绕过人数众多、遍布于管理机构的“旧人员”。在新民主主义政权建设蓝图中,“旧人员”具有被改造的理论可能性,人民民主统一战线的政治氛围则赋予了其一定条件下的生存空间。中共在团结、留用及改造“旧人员”的政策实践中,始终注重挖掘“旧人员”群体的积极价值。

“人民”与“联合”是中共关于新民主主义政治理论的关键词。随着1948年“中华人民共和国”概念的首次提出,“人民大众”的范围也随之确定。在中共的政治设计中,“人民”的内涵、“联合”的对象随着政治局势变易有所调整,但大体趋势仍是取包容之态,团结动员尽可能多的积极力量。因而,从阶级话语去详细考究“旧人员”,予以政治成分的划分,是关系到“联合”与否的重要前提。

逐渐完善的新民主主义政权设计为分析“旧人员”问题提供了较为成熟的理论背景。在1948年2月15日发布的《中共中央关于土地改革中各社会阶级的划分及其待遇的规定(草案)》中,将“旧中国的职员”根据各种不同情况进行分类,有“知识分子”,有“与工人的地位相近”,有“作为工人阶级的一部分而加入职工会”,有“与自由职业者的地位相近”,也有“地主、资本家、官僚资本家或官僚自己”。因而,在未来的新民主主义政权建设中,“应当按照他们的不同情况,给以不同的待遇,不可把一般职员(工人或劳动者的一部分)与地主、资本家、官僚资本家或官僚相混淆”。此外,该草案强调尤其要注意到站在反革命方面的“旧人员”,坚持“首恶者必办,胁从者不问,立功者受奖”的原则。就笔者目力所及,该草案是最早的有关“旧人员”分析处置问题的文件,奠定了群体际遇的基调。此后,出现的“包下来”“三个人的饭五个人吃”等政策口号均未超出该草案所划定的界限。而在此分析框架下,“旧人员”显然与“人民”有别,不可同类而语。

已经定型的“人民”将“国民”作为外围概念,二者之间具有理论上的上升通道,这似乎提供了“旧人员”得以改造的可能性。“人民”概念范畴已然明确为工人阶级、农民阶级、城市小资产阶级及民族资产阶级的四阶级联合,“以及从反动阶级觉悟过来的某些爱国民主分子”。而“国民”则范围更广、人数更多,包含“人民”及其外所有中国人。“国民”必须经过改造成为“新人”,“在改变以前,他们不属人民范围,但仍然是中国的一个国民,暂时不给他们享受人民的权利,却需要使他们遵守国民的义务”。

显然,“旧人员”在未经改造好之前,理应属于“国民”。但“旧人员”同地主、官僚、资本家和反动分子有着根本不同:他们大多数文化水平相当高,接受过良好教育,理解力强,“从文化上接受新思想可能性大”,“大多都是建设新社会的有用之才”,即大部分“旧人员”的改造结果预期较好;“同时,他们都是靠薪水吃饭的职员,是工人阶级的一部分,有的受尽了国民党统治的政治压迫与经济剥削,多年积蓄或祖产在长期的战争中消耗殆尽,如今有的降为赤贫”,具有“重视以至宝贵他们当为国家的财富”、“争取他们为新社会服务”及“团结教育他们做新中国的主人翁”的必要性。不能否认地方政策尺度存在超出中央政策尺度的情况,但“工人阶级的一部分”这一判断并不是孤立的。时任浙江省统战部部长的沙文汉在1950年浙江省留用人员培训班的毕业讲话中也提出了对他们“成为人民”的期待,望其应当沿着“从旧社会走到新社会去做人的桥梁”,“成为新中国的人民,新社会忠实的人民,新国家的公教人员,顺着学习中自我检讨与改过的方向努力”。

“联合”,即团结最大多数力量,壮大自己、孤立敌人。“联合”的最高境界是建立由中共领导的人民民主统一战线,即“农民、工人、革命知识分子和一切爱国民主人士所形成的人民民主统一战线”。在“人民民主统一战线”的概念范畴中,“一切爱国民主人士”的界定较为宽泛,可以容纳大部分支持党的领导和社会主义道路的非党人士,甚至包括曾经站在对立面、而今弃暗投明者。“不论什么人,凡对于这个革命统一战线的巩固工作有所贡献者,我们就欢迎他”,从“贡献”的角度来说,“旧人员”群体不仅在解放战争向前推进时辅助城市接管、维持城市秩序,还在城市建政和新生政权巩固中作用显著。通过留用改造的渠道,“旧人员”具有成为“人民”的前途,甚至存在“将来他们有许多人会变成共产党员”的可能性。在“人民民主统一战线”的概念设计中,给予“旧人员”一席之地,除了现实推力之外,也有一定政治考量,“借以分化反动营垒,孤立最反动的分子,减少革命阻力,以便于我们迅速建立革命秩序和发动群众”。

新中国成立前后的城市工作实践表明了联合“旧人员”进入“人民民主统一战线”的可能性和合理性。作为统一战线的具象群体,用“合作”一词可以较为贴切地形容中共对“旧人员”群体的留用。实际上,同近千万人的“旧人员”群体“合作”需要极大的政治勇气和魄力,也需要对客观情况作出理性判断。“过去旧人员服务于国民党机关,但大多数也是有正义感、有良心的,他们也都希望国家好,不满意帝国主义和国民党的反动统治”,这构成了“合作”的共同前提,“有了这个共同前提,大家的合作是没有问题的”。当然,“合作”的达成条件还包括在甄别基础上的留用、集中性的改造教育。

总体性留用“旧人员”,是指在审查甄别基础上酌情使用。自1948年上半年先后解放洛阳、开封等城市,中共确立了谨慎对待、不随意逮捕和俘虏“旧人员”的基本态度,“应令他们负责维持城市秩序”。解放济南时,华东局以《约法七章》明确凡国民党下属公务人员“保护有功者奖”,“各安其职、听候处理、分别录用”。在接收沈阳过程中,沈阳市军管会主任陈云则提出“各按系统,自上而下,原封不动,先接后分”,即接收初期“旧职员均按原职上班”,秩序稳定后根据职员的历史和现实表现进行调整。1949年4月,积累了诸多地方经验后,毛泽东起草了《中国人民解放军布告》(也称“约法八章”),从中央层面正式确定了“旧人员”甄别留用的政策,“凡有一技之长而无反动行为或严重劣迹者,民主政府准予分别录用”。至于甄别的标准,除政治背景外,包括生产技术、工作能力、文化素养及思想状况等要素,优先录用文化水平较高、政治态度友好者,而“作恶多端、严重贪污及依靠门子吃饭的分子等而为群众所十分不满者”一律撤职查办。在中央既定的甄别标准下,各地方具有灵活阐释的自主权,如习仲勋理解为“拆散机构,利用材料”。

改造“旧人员”,以组织化的学习教育为主要形式,重在“统心”。针对“旧人员”群体进行的改造工作,以训练班、干校或革命学校为主要平台,进行有组织的集体学习,这与以往的中共干部教育形式相一致。最常见的是,工作单位内部会举办一些训练班以最大范围地进行改造教育,如1949年6月北京市总工会筹备委员会要求各工厂开办“旧职员训练班”,要求“旧人员”在训练过程中“填表格、写自传,写家庭状况,写思想动态”,根据训练完结后的观点转变程度,“再决定其去留及其他处理办法”,该训练班根据厂长、正工程师、处长、科员等旧人员的职级划分为四类,定期上课。除此之外,抽调“旧人员”外送干部学校是受众广、范围大的一种方法,如1949年10月浙江省人民政府发出《关于抽调旧人员去省干校专门训练的学员分三种的通知》,浙江省干校面向解放后需遣散者、留用者和留用后需提高思想者,举办为期三个月的训练班。改造“旧人员”的重点在于思想改造和作风改造,普遍地通过开大会小会、听报告等方式进行教育,学习如《共产党宣言》《社会发展史》《中国革命与中国共产党》《新民主主义论》《论联合政府》《中国革命战争的战略问题》《在延安文艺座谈会上的讲话》《在中国共产党七届中央委员会二次全体会议上的讲话》等文件。实际上,中共已经积累了丰富的教育改造整党经验,形成了“谈心谈话”的教育方法,“组织职员当中有威信和较进步的职员”、党员以及进步的“旧人员”向“个别落后职员进行教育和个别交谈”,通过正式渠道和非正式渠道的双重压力推动留用“旧人员”尽快实现自我改造。对于“旧人员”群体来说,必须改造自己,培养无产阶级思想、树立为人民服务的观点,才能融入新社会。

留用“旧人员”来建设新生人民政权,一定程度上解决了他们的“吃饭问题”。给予“旧人员”基本生活保障,使之安心服务于城市建设。一方面,工资薪水是一个复杂的、全国性的问题,不能草率制定新的工资标准,允许在短期内通过“临时借支”的办法“照旧支薪”(即按解放前最近三个月内每月所得实际工资的平均数领薪);另一方面,加入革命的行政、司法、军事、警察机关工作的“旧人员”,原则上只能和革命工作人员同等待遇而不可超过,即实行供给制。实行供给制后,若家属有困难,原则上按革命干部家属标准待遇,给以津贴。根据中央指示和地方实行条例,直到1956年全国工资制度改革前,“旧人员”并不一定都是原薪,存在工资薪金制和供给制并存的情况。而发薪金的部分“旧人员”,也不是原薪照发,而是按国家所制定的工资标准执行。

毛泽东曾表示,在1949年着手恢复经济时,“我们连唱戏也不会,要靠国民党留下来的人。这批人对我们来说是宝贝”。中共的新民主主义政权设计,赋予了“旧人员”走向新生的可能性,体现了高超的政治智慧,也足以见得中共对团结一切积极力量建设新生人民政权的决心、魄力。

三、群体问题的暴露

对于“旧人员”带来的负面影响,中共是有一定的心理准备的。从留用之初,中共有意识地来规避“旧人员”群体遗毒的蔓延,促其跨越旧成分、融入新社会。随着新生人民政权在全国范围建立,巩固与保卫革命果实成为一切政治行为的首要考量。然而,无论是“旧人员”个体还是群像,或多或少都会存在难以克服的旧社会痕迹,这种痕迹在新社会中格外扎眼,导致“旧人员”承受了历次政治运动的部分压力。

1950年5月,中共中央先后发出了《关于全党全军开展整风运动的指示》《关于发展和巩固党的组织的指示》两个文件,以开启全国范围的整党整风。此次整党整风仅在新中国成立8个月后便开启,既是因为猛然间中共组织大扩张,导致党员质量参差不齐,也是因为掌握全国政权后,党内官僚主义苗头初现。面对党内异象,各地方将一定的矛头对准了数量庞大的“旧人员”。华南分局认为,由于解放后各地吸收新干部、留用旧人员,导致“混入了一些投机分子、一些阶级异己分子、一些长期脱离党或叛党分子,甚至个别的敌特派来的内奸,以致造成组织不纯的现象”;西南局在向中央转报的文件中也写到,“旧人员雇佣观念、贪污腐化、官僚主义、命令主义严重”。因此,中共不得不重新审视“旧人员”,审视全面“进城”后留用“旧人员”到底是利大于弊、还是弊大于利。

在1950年代的政治叙事中,“旧人员”群体形象骤然反转。就该时期政治运动中针对贪污腐败的统计与报告来说,“旧人员”占据了所有贪污分子的主体。在北京市1951年初步调查发现的650名贪污分子中,有514名“留用干部和新干部(新干部中有很大一部分是新招收的旧人员)”。因而,有报告称,贪污如此严重,首因就在于“我们的国家和经济机关中有大量的从国民党官僚机关中接收来的旧人员”。由此,应当承认,即使经过了有选择地留用和改造,“旧人员”依旧存在着根深蒂固、难以消除的旧社会痕迹。

三反五反、清理“中层”运动的展开,普遍暴露了各地各部门内“旧人员”的不良影响。第一次全国组织工作会议时,对团结、改造“旧人员”来解决干部短缺困境的乐观判断变了基调。1953年1月,时任中共中央组织部副部长安子文在中央直属机关干部学习会上作报告时指出,由于“三分政治,七分业务”的错误原则,过度信任“那些没有认真的思想改造和政治考察的旧人员”,使“工作做不好,错误的思想和作风也发展起来,甚至使一些坏分子占据了某些部门的领导职务,造成了工作上的严重损失”。同年8月,山东省出现了一起未经省人事厅和省建筑工程局批准,省建筑公司私自接收济南市公安局92名旧警察的事件,被认定为“一项极其危险而严肃的事件”,相关负责人受到一定处分。经调查后,接收的92名旧警察中,“大部分都有政治性的问题,自公安部门留用后,一贯的表现很不好”,“其中还有地主,流氓,兵痞及政治面目不清的阶级异己分子等”,“是经过镇反,三反,司法改革等运动清理下来的旧警人员”。诸多“旧人员”的反面案例促使中共反思选人用人考量,越发慎重地考虑“旧人员”问题。

留用“旧人员”一定程度上影响了干部队伍的团结、造成了内部隔阂,这对于新生政权来说是一个减分项。彼时流传着“老革命不如新革命,早革命不如晚革命,不革命不如反革命,小反革命不如大反革命”等类似的顺口溜,表达了老干部们的不满。这种不满既源于基于革命资历的自视甚高,也来自于经济层面的工资差距。在新生政权体系中,除了自战争年代起就开始革命的老干部,也有包括留用的“旧人员”在内的新加入干部。来源的复杂造成了普遍意义上干部内部关系的不融洽,存在许多错误观点,“有的同志认为职员文化水平较高,有工作能力,就感到自己已无能,瞧不起自己”,还有“又一种职员感到他们干部有较长的斗争历史,政治理论和理论问题强,在地位上和各方向都好像超于职员”,“也有的个别职员感到自己了不起骄傲自大,认为自己有技术有能力看不起我们同志”,“又有的同志感到职员过去都是为敌伪服务,为反革命工作的”。而聚焦到待遇问题时,矛盾则有所激化。大批“旧人员”不仅保住了工作,更得以维持薪金制,保住了直接的生活来源,还区别于老干部的供给制。这使得许多老干部分外眼红,“嫉妒人家拿薪水,在生活方面要求旧人员处处与我们一样的艰苦与劳动”。

政策的转向源于中共政权建设顶层设计的加速。“三年准备、十年计划经济建设”的提出,不仅关系到开启计划经济建设,也改变了社会主义与资本主义关系、无产阶级与资产阶级关系,“人民民主专政”开始向“无产阶级专政”过渡,这必将挤压资产阶级生存空间直至消失。三反、五反运动,本意是从经济上打击资产阶级的不轨之迹,却也取得了政治上的特殊效果,巩固了无产阶级对于新生政权的领导地位。随后的社会主义改造,也建立于稳固的社会主义因素基础上,旨在彻底改造资本主义因素。作为历史遗留群体,“旧人员”本就是戴罪之身,不求有功、但求无过。如此一来,原本较积极宽松的政策一反前态,生存空间瞬间压缩,“旧人员”在理论层面上的政治前景似乎不再明确,加之政治运动暴露了“旧人员”的群体性问题,便成为了政治运动的应然目标。

“旧人员”群体的政治形象急转直下,必然影响个体生存际遇的走向,而个体的不同状态便构成了群体的多重面貌。暴露问题的“旧人员”往往在政治考察和工作考验中表现不佳,虽不排除政治风向的推动,但大部分判断并非夸张失实。及时清除破坏人民政权的“旧人员”,符合从“人民民主专政”转向“无产阶级专政”的需要。也应当明确,仍有相当部分“旧人员”积极改造、服务人民,成为了政治宣传的样板。面对这一特殊的历史群体,我们既需要看到在政治运动中“旧人员”承受冲击,也应当肯定留用“旧人员”的政治智慧。作出留与清、用与改的抉择,不仅仅是中共顶层设计和政策尺度所决定的,更取决于“旧人员”个体所展现出的作风、能力和言行。

四、余论

鼎革之际,时代大浪席卷了无数小人物,“旧人员”由一个个鲜活的个体组成。在中共的政治判断中,如果不能妥善处理近千万的“旧人员”群体,将在政治、社会和经济等方面带来极大的隐患。

对于“旧人员”个人来说,绝大部分是为生活所迫或为求个人出路而在国民党政权下工作的。个体命运在政权更替时充满了不确定性,最担心的是“吃饭”“活下去”的问题。应当承认,大部分“旧人员”普遍地存着封建官僚的工作作风以及保守落后的思想意识,这是由旧社会的生长环境决定的。但通过中共领导的革命化教育,“旧人员”得以赢得新生,在新社会获得一席之地。除理论阐释外,留用“旧人员”政策很大程度上体现了中共对“人”的尊重与包容,能够认识到“旧人员”存在转变立场、服务新社会的可能性。中共也承认,绝大多数“旧人员”为生存,“也是被剥削、被压迫者”,根本区别于反动的官僚政客和土匪恶霸。

在既有的党史著述中,往往对留用、改造“旧人员”这一行为进行白描。其实,胡绳在主编《中国共产党的七十年》时,已经注意到“包下来”政策背后的政权建设考量。他在修改稿件时讲,“要打碎旧的国家机器,但旧的人员包下来了,这点要提一句”。即便成书后的版本从社会秩序和经济压力视角分析“包下来”政策,但仍可窥探到,在规划新生政权的顶层设计时,中共有意识地留用“旧人员”。

诚然,接收城市、建设政权、保留旧员,非中共所独创。如抗战结束之际,国民党收复沦陷区,选择大范围留用日伪人员,甚至有“不以汉奸论处”之策。在国民党从宽处理的政策下,日伪人员“改头换面”,“竭力谋取各政府机关之新职”。然而,国共在此问题上有着本质区别。一方面,中共对于“旧人员”的留用,建立在甄别个人历史行为、政治立场基础之上,针对不同的情况予以分别安排,本意是整体上“打碎旧的国家机器”,微观上有限地使用。而国民党对日伪人员的留用并未关注其在日伪政权下的所作所为,大部分原职留用,甚至在国民政府体系中升职。另一方面,中共留用“旧人员”,培养该群体为人民服务的作风和意识,根本上是为建设“人民民主专政”的新生政权而服务,并给予新生前途。国民党政权本身代表大地主大资产阶级利益,则视人民利益于不顾。在此正反对比中,人心向背,国共易势。

从马克思主义经典理论来说,无产阶级革命要根本消灭剥削,必须彻底打破资产阶级的旧国家机器。中共在推翻了国民党大地主大资产阶级政权时,打碎了旧的统治机器,建立起人民民主专政政权。而“打碎旧的国家机器”不代表唯暴力一途,“旧人员”的留用也可以理解为“打碎旧的国家机器”的和平方案。“人民民主专政”的政权设计、集全国人民之力共建新中国,表明除旧社会遗毒较重者被洗刷外,大部分“旧人员”是可以、也应当通过教育改造在人民政权下获得新生。虽然“旧人员”群体暴露了部分政治问题,但中共处理“旧人员”问题的方式并未过分地脱离既有政权建设理论轨道,依旧秉持建设、巩固政权的逻辑。

毛泽东坚信,中共的教育政策是能够感动人的。他认为,人在一定的条件下,“是能改变的”。由于当时的时代政治条件,中共对“旧人员”的理论辨识始终停留在阶级政治的框架中。然而,坚持留用和改造“旧人员”,表明了阶级分析下“旧人员”的可上升性,更体现了中共对“人”的善良本质的信任。中共始终认为“人”具有可教育性、可改造性,即使外界环境破坏了一个人的纯真品质,通过后天的教育也足可让其弃暗投明。总之,“打碎”与建政主导了中共处理“旧人员”群体的政策走向,而对“人”的包容与尊重也是其中不可忽视的一面。

作者系中国人民大学中共党史党建学院博士研究生

(责任编辑:赵 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