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子的坟开花了。
黄色的百合开满了坟头。每个路过七子坟的人都会说,七子回来了。
村里最年长的朱婆婆说,七子怎么不回来呢,她那么年轻,才30多岁。
一
七子不是贡嘎山村人。她的老家,在高高的牛背山上。那里近些年来出了名,不少人来旅游,在山上拍照,过夜,吃饭。可是那里原本真不是什么好地方。那里是高山,一年只能种一季庄稼,玉米、土豆和雪山大豆。幸亏土壤肥厚,地广人稀,所以,粮食和肉都还不缺。可吃菜却很艰难。山上,冬季和初春,几乎找不到绿叶子菜。耐储存的雪山大豆还有干豆皮,七子早就吃伤了。长大后,谁再说到吃干豆皮,七子听到就会反胃。那里缺菜,更缺零食。那时,不通公路。从贡嘎山村到离村子最近的镇上,天不亮就出发,日上三竿才能走到。路远,山上有的人一辈子只去过街上一次。结婚时买婚礼所需,也难以上街,就难以买到好吃的零食。而孩子,恐怕都无法抵挡糖果的诱惑。七子小时,最缺的就是糖果了。
七子原本不该出生在高山上的。她的祖父在大渡河畔有大片土地。早年,七子一家被赶上了高山。高山上,七子父亲在一处挨着小河边的坡地安了家。原住民们并不欢迎新来的人,七子一家只能在没人要的地方安身。那里,涨大水时会冲毁庄稼。虽然,大水不会年年涨,可总有被光顾的时候。那时,七子家的粮食就会少掉一半。遇到那样的年成,七子父母需要将口粮细细地计划好,才能将三个孩子养活。生长在这样的家庭里,七子能吃饱穿暖就已不错。糖果、饼干只能在极少的时候吃到。尽管七子是她父亲几兄弟所生的孩子中唯一的女孩,众人都疼她,都愿意将好吃的留给她,可离镇上太远了,人们想疼她也没法。
小时缺少糖果,长大了,七子特别喜欢吃糖。包产到户后,人们又可以做生意了。七子的奶奶将祖传的老手艺又捡起,在贡嘎山镇上开了卖点心、花生糖的铺子。七子奶奶做的花生糖特别好吃。花生是大渡河畔田地里的。将颗粒饱满的花生选出,晒干,剥壳,裹上面粉,再下锅炸。面粉不能过多,也不能过少——过多,就会掩盖花生的香味;少了,会将花生炸煳,吃到嘴里就会有一股焦味。之后,再将白糖化了,当糖液可以用筷子拉成丝时,就将炸好的花生倒进锅里,快速翻炒均匀,冷却后,就可以吃了。这样做出的花生糖酥脆可口,是大渡河畔不少老人、孩子尤为喜欢的零食。当七子的奶奶能做生意后,她将七子从高山上接到了身边,七子终于可以敞开地吃糖。她一次能吃一大碗花生糖。奶奶看她吃糖太多,告诉她少吃些,免得将来牙齿烂。可七子还是爱捧了碗吃糖。
也许,七子喜欢的不是糖,而是甜甜的日子。小时的日子,太苦了,她想,将来的日子会是甜的。
七子的愿望,老天并没有帮她实现。七子10岁左右,她的父亲就发病了。她的家族里有遗传性风湿病。父亲发病后,手渐渐变形,膝盖常如针刺般疼,无法再做重活。家里的活计落在母亲身上。看着母亲一人供养三个孩子,七子退了学。20世纪80年代,不少人家的经济都有了起色,孩子从小学读到初中基本没问题,而在大城市里,20世纪80年代后出生的,大多都是家中独子,被千般娇宠着,而七子却不仅小学未毕业就辍学,更是要挑起生活cLUswIITCqjkfjNZobMaOtTPpX1Du0TsTIHhpSbSJPA=的担子,上天对七子真是不眷顾。
二
七子父亲病重后,他们一家搬回了大渡河边七子母亲娘家的村子河坝村。村里的人接纳了他们。尽管在村里他们没有多少土地,但养鸡、种菜,日常生活完全没问题。在气候温暖的河坝村,七子父亲的病痛得到缓解;七子的家里多了些笑声。这时,七子也稍长些,十二三岁了。她的一个舅舅在县城里开了火锅店,需要店员。家里人就让七子到舅舅的店里打工。这样,七子每个月拿到手里的,就能是家里人最需要的人民币了。
七子进了城,小小年纪的她开始和各色人等打交道。她看见过,有的人来吃火锅,将五粮液装在矿泉水瓶里,而年少无知的店员们,将他们喝剩的矿泉水瓶,随便丢弃后,那些人竟回来找。
七子舅舅的火锅店开得大,年轻的女店员有好几个。有时,客人们喝醉了,会找茬儿。这时,七子会站出来,帮那些女孩说话。而她因为是舅舅、侄女的关系,当地人多少会给些面子。
花样年华即和各色人等打交道,可七子并没有在乱花中对繁华心生向往。那时的七子,虽没有高挑的身材,惊人的外貌,可青春就是最大的资本。且那时,七子的舅舅也在替她物色未来的夫婿。凭着七子舅舅的人脉,她可以挑选的,有泸定城里几套房的人家,而这样的人家,七子舅舅已经看好了,且那户人家对七子也有意。那时,七子还可以选择远嫁,就像她的一个表妹嫁到广东。那个表妹爱和七子聊天。手机能视频后,她常开了视频,将丈夫和公公单位里发的东西,在视频里给七子看。生下两个孩子后,表妹每天要做的,就是如何保持身材。
舅舅的考虑,表妹的选择,都没有让七子动心。在七子17岁的时候,她喜欢上贡嘎山村的一个男孩。男孩姓石,村里人都叫他石老四。在家里,他排行老四,有两个哥哥,一个姐姐。
贡嘎山村在大渡河畔,离七子娘家河坝村不远,开车只需要10多分钟就到了。只是比河坝村海拔高,是泸定县的半高山地区,在国道318线川藏公路附近。村子并不大,只有20多户人家,100多人。
贡嘎山村曾经受到川藏公路的好处。公路修通后,川藏线上二郎山两端村子的人发了财。他们沿公路修了旅店、饭馆,来来往往的客车、货车,都要在这些饭馆、旅店里吃饭、过夜。人流、车流繁荣了公路边的村子。一度,“小香港”是川藏线上几个村子的别称。贡嘎山村虽没有在公路边,但距离公路不远,只有一公里多,因此,多少能分享到公路带来的红利。尤其,21世纪初旅游业火起后。
三
21世纪初,外地人涌进大山。经过改革开放二三十年的奋斗,人们的手里有了钱,去远方成为时尚。大量的人带着钱,到山里来看他们过去所没有见过的雪山、草原,同时,也买走山里的东西。
兰草是外地人第一喜欢的。贡嘎山村,兰草尤其多。贡嘎山兰甚至吸引了外国人的眼光。山里,原本连牛也不愿吃,毫不起眼的茅草变得值钱起来。那些草到底有多值钱,贡嘎山村人不知道,他们也没当回事。不过,一天,一个修路的工人在贡嘎山村丢下了一颗“炸弹”。21世纪初,二郎山隧道出口处到康定段公路改建,将原来的柏油路换成水泥路面。因修公路,不少外地人进入了贡嘎山村的林区。修路的工人中有的认识兰草。一个工人在村子大石包后发现了一株草,拿回家,卖了10多万元。贡嘎山村有一个巨大的石头,村里人叫作大石包,就在川藏公路下。石头周围有一大片兰草,往常从未引起人们的注意。如今,一株草竟能让人一夜翻身,这惊住了贡嘎山村人。那时,10多万元可以在村里建一座砖混结构的大房子了。而那时,村子里,人们几乎都住在瓦房里,还没有砖混的楼房。人们纷纷上山挖兰草,希望也能有同样的好运。
有人竟找到了这么一株。可是,他不识货。他拿到公路边去卖,被一个懂行的看了出来。那人想将兰草据为己有。他告诉挖草的,这株草卖不了多少钱,叫他先拿回去养着。那人盘算着,等找到买家,谈妥价钱,再从挖草人的手里低价买走。这个挖草的不疑有他,将兰草抱回了家,随意扔在了院子里。懂行人没想到,他和挖草人的对话被他的亲家听见了。他的亲家从他们的对话里,猜到了那株草定然价值不菲。当天,他找了理由到挖草人家耍,看清了兰草在哪儿。当晚,他让儿子将兰草偷走。怕被人发现,他连夜将兰草拿到公路边,隐秘地搁在他亲家即懂行人的屋外。谁想,他的亲家晚上起夜,一泡尿浇在兰草上。第二天,偷草的去看他的宝贝,只见,兰草已经蔫了,没救了。当下,他气得哭天喊地,10多万元呀,就这样没了。他的亲家很快知道,也气晕了,足足在床上躺了半个月。
村子里没有秘密。半个月后,挖草的就知道是谁偷了自己的草。他找到偷草人。偷草人也没抵赖,给了他几百块钱,而挖草的没想会发横财,有这些钱,他也很满意了。这事也就揭过了。
这个“幸运”的挖草人,就是七子老公的堂弟。七子嫁到贡嘎山村后,村里的事情,慢慢地,她也全听说了。
“幸运”的概率永远是小的。继七子老公的堂弟后,村子里再也没有人找到那样能换回一座房的兰草了。不过,兰草依然受到外地人的欢迎。
七子嫁给了石老四。对七子的选择,她的家人坚决反对。贡嘎山村虽然受到公路的好处,但终究因为并不当道而无法发财。村里人的日子,只是和种地相比要好些。他们辛苦种出的蔬菜、水果,能在公路边很快地换成钱。可那些钱,距离发家致富太远了。尤其,家里要供孩子上学的。因此,当七子决定嫁给石老四时,石老四还和自己的父母住在木头房里。他的父母能为儿子新婚置办的家当,就是两床新棉絮。婚礼上,七子的母亲落泪了。她实在想不通,七子为的是啥。那天,她只是对石老四父母说,七子从小是被众叔伯哥哥疼爱着的。
四
七子成了贡嘎山村的一员。那年,她19岁。这个年龄,距离法定的结婚年龄,还有几年。可在村里,这个年龄是可以成亲了的,且是双方自愿。因此,村上、乡上都没有人管。只是,他们的儿子上户口,则七子到了法定结婚年龄,正式办了结婚证后。
19岁正是一个女人一生中最美好的年华。这个年纪,城市里,不少“80后”享受着各种快乐。可是,七子却嫁给了石老四。
为什么要在如花的年纪嫁人?也许这跟七子的心理年龄有关吧。
十二三岁,当别的孩子或许还在享受着童年的快乐时,七子已经在和形形色色的人打交道了。经历的人和事多了,心也就沧桑了。就如古代,生存条件差,穷人家的孩子早当年,十三四岁即被作为大人对待。七子就属于心理早熟吧。看多了虚情假意的男人,七子渴望一个诚实的男人。七子结婚后,表妹问她为何要嫁给石老四时,七子说,因为那个男人不会花花肠子,跟着他安心。
石老四的确不会花言巧语。甚至,和人交流时,话也说得不太顺溜,需要人认真听,才能明白他说的啥。这样的嘴自然难以说出让女人听来愉悦的话。而擅长交际,在哪个时代都会路好走些。如石老四的两个哥哥,嘴巴都比他会说,尤其他的三哥,说话很溜,当上了贡嘎山村的村主任。
石老四不会说话,他和七子有了属于他们自己的交流方式。在旁人看来,有时,石老四的话实在难听极了,不是一个丈夫对妻子该说的,可是七子却能在石老四的疯言疯语下听出他对自己的关心。这实在让旁人感叹“清官难断家务事”。
七子结婚了。贡嘎山村多了一道银铃般的笑声。七子的嗓音很好,笑的时候,仿佛银铃在撞击。七子的眼睛也特别明亮,能远远地看见隐藏在树林间的瓜果、菌子。她眼睛的清澈、明亮,后来回到村子的诗人有亲身见证。七子爱笑,很快就和村里的小媳妇们交好了。她们没事时,爱在一起聚会,喝她们自己酿的梅子酒。那时,七子还有村里的几个小媳妇,一口能喝掉一纸杯梅子酒。喝酒、嬉闹,七子很快乐,她对自己家庭的贫困并不痛苦。
七子有着平常女子没有的胆量。小时,她敢一个人爬进不知什么年代的有洞的坟墓里,将骷髅拿出当球踢;敢坐在泸定桥上,将脚伸进河水里晃荡。那时,泸定桥还没有成为旅游景点,大渡河上也还没有建大型电站,夏天河里的大水涨起来后离桥面不到一尺。那时,即使大人过桥,都会小心翼翼的。而七子却不怕,当她的表哥们去河里钓鱼时,她就坐在桥上玩耍等他们。七子似乎没有怕的。
年轻时的七子,体力很好。她只用15分钟,就能背着一锅饭菜,从村里爬到村后的二郎山公路上。而那段路,寻常人至少需要半个小时。年轻时的七子凭着自己的好体力,还有旅游业带来的便利,倒也还轻松地将日子过下去。那时,二郎山公路上时不时地会堵车,当在村里看到公路上排起长长的车队时,七子立即背上家里刚做好的饭菜到公路边叫卖。此外,那几年兰草的热度还没退去。而那时贡嘎山村的兰草很多,上山随便挖点兰草,一天可以卖几百元。除兰草外,蕨菜也好卖。和兰草相比,蕨菜在贡嘎山村几乎漫山遍野。一天摘几背,都是轻松的。那时,七子将摘来的蕨菜捆成一小把一小把的,拿到公路边去,一天也能卖两三百元。这样的日子,七子是满意的。结婚后,她很快就凭自己的双手,将她和丈夫房间里的被褥、枕套、衣柜全换成了新的,并偶尔拿钱给自己娘家的母亲,让她将其作为两个读书兄弟的生活费。七子对自己的家庭满意了,可她的丈夫并不满意。
五
石老四兄妹四人。他的大哥比石老四大六七岁,婚结得比较早,也就分家得早。大哥因分家单过,加之早早学了修房建屋的手艺,一年到头有不少工可以打,所以日子过得比较好。他的老婆嫁到贡嘎山村后,几乎没做过地里的活儿,常年都在麻将桌上。二姐是石老四兄妹四人中,唯一有正式工作的。二姐就在离贡嘎山村不远的贡嘎镇上班。因离家近,二姐会时不时地回家来。她回来,会给石老四的母亲一些钱。而这些钱,也让石老四母亲对她偏心,以至于将家里最值钱的东西——二郎山公路边的一幢小房子给了她。嫁了人后,石老四二姐的经济就更宽裕了,在县城里有了三套房。石老四三哥则因比石老四会说话,当了贡嘎山村的村主任,且找了一个有工资的女人做老婆,尽管那个女人的身份是工人,但每个月固定的工资,依然让他的家庭好过得多。
石老四是家里最小的,也是最穷的。“养儿防老”,这是村里人延续数百年的习惯。和儿子一起过,是村里的约定俗成。如果,家里不止有一个儿子,一般人们会选择和幺儿一起过。石老四是家里最小的,他的父母也仿佛要和他一起生活,尽量将他留在身边。和七子结婚后,石老四想过借钱买车,跑运输。贡嘎山村有五六户人家,即靠跑运输,盖了新房,富了起来。石老四也找到了借钱给他的人,可他前脚刚走,后脚他的母亲即到那些人家去打招呼——不能借钱给石老四。他的母亲说,没有车她都管不住,再买个车更不晓得人到哪里去了。因为母亲的插入,石老四也就断了一条重要的财源。他和七子只能在家里尽量找些挣钱的门路。喂猪、养兔、种水果,他们都试过。
几年后,石老四和七子有了一点积蓄。他们的大儿子,也早已能照顾自己了。婚后第二年,七子即生下了她和石老四的大儿子。孩子出生后,七子更忙了。她不仅要照顾孩子,还要和石老四一起干各种活儿。不过,七子依然是快乐的。偶尔,她的一个远房亲戚回到村里,看见她戴着金耳环,坐在石老四的摩托车上,飞快地往家而去。尽管那时七子脸上的皮肤已经失去了婚前的白皙,被阳光晒得一片黑了,可她脸上的笑容让她看上去依然是美的,且是灿烂的。以至于,她的亲戚深深地记住了她。数年后,当她的亲戚带着一个诗人回到贡嘎山村时,第一个想到的就是七子。
有了一点钱,孩子也不再需要每天背着抱着了。石老四立马想到修建新房。尽管他们的钱距离修一幢新房差得太远。在贡嘎山村,建一幢砖混结构的楼房至少需要二三十万元,而那时他们才有几万元,可石老四依然固执地要修房。因为几兄弟,就他一个人没有新房。石老四不想输给他们。可没有钱怎么修房呢?石老四想到了一个办法,那就是他和七子自己动手修,这样就节省了人工钱,至于建筑材料,则能赊账的就赊账,不能赊的就去借钱。就这样,七子和石老四两人从村子的林子里背来建房要用的大石头,有的石头太大,他们背不动,就在石头上套上绳索,七子在前面拉,石老四在后面用钢钎撬,这样合力将石头弄了回来。
建房的石头有了,两人开始慢慢地砌墙。别的有钱人家为省事会全部买砖,可石老四和七子没有多少钱,只有石头和砖块一起上了。石老四修房,村里人和他的两个哥哥都会来帮忙。不过,主要还是要靠他们夫妇。当房子修好时,石老四有了他一生最骄傲的事——村子里别的人家修房,都是花钱请人,而他和七子,却凭自己的双手,一砖一石头地将房子修了起来,且是一幢三层楼的大房子。
房子修好了,可石老四和七子欠下了十多万的债务。毕竟,房子不可能只有框架,还需要门、窗、灯、地板等等。这些,凭石老四和七子的双手变不出来,只有买了。那些债,有的是借的钱,有的则是给店家赊的账。
石老四为新房而开心,可七子的脸看上去仿佛老了十岁。修房,对一个男人来说,都是一件极辛苦的事,何况七子这个女人了。新房修好了,七子没有片刻休息,又忙了起来。她要生小儿子了。原本,七子并不想再生的,奈何石老四的母亲总在他们的耳边唠叨,再生一个。且石老四的哥哥姐姐每家都是两个或三个孩子。于是,石老四在大儿子八九岁后,又一次和七子有了孩子。而这次生产,即成了七子后来病情的诱因。
因为修房的劳累,七子没有养好身体。因此,生孩子时并不顺利,宫颈受了伤,七子就此落下病根。可想到家里的债务,七子就能拖则拖,随便找些药来吃。幸好,七子年轻,身体底子好,一时半会儿没有大的毛病,她也就不在意了。
六
家里有了两个孩子,开销大了,此外,债务也要按期归还,巨大压力下,石老四爱上了喝酒。喝了酒的石老四让家人特别害怕,因为他会发酒疯。
有一次,石老四又喝醉了,他抱来一堆柴火,架在自家院子里,拿来汽油桶,要烧房子。他嚷嚷着,与其被他妈逼死,不如他自己把全家烧死算了。那天,石老四家院子里乱成一团。石老四的两个哥哥和姐姐都回来了。众人有的劝着石老四,有的到处找他的母亲。那天,石老四母亲在和石老四争吵时,一气之下,跑到村子的林子里。众人怕她出事,在林子里大声喊着,找着。当天,石老四家闹到半夜,才渐渐安静。
那次,石老四和家里人大闹,起因是村里再次核实土地,那些土地是哪家哪户的。贡嘎山村在20世纪80年代初包产到户时,即以抓阄的形式,将土地分到户头,生不添死不抽,即不管增添孩子还是死了人,分到户头上的土地面积都不会变。原则是这样,可随着时间流逝,几乎每户人家都有老人去世、有孩子出生,原来的土地如今到底哪些人种着,政府需要明确知晓。在村里,父母有权利将包产到户时划分的土地,分给自己的孩子。如石老四家,他的大哥分家时,石老四母亲就将家里出产很好的几块田分给了他。轮到石老四三哥成婚分家时,石老四母亲又将挨着房子的好种的几块地,分给了他。等到石老四结婚时,他的母亲也给他分了地。不过,他的地,和两个哥哥比起来,就没有那么肥沃了。对母亲的做法,石老四并没有说什么。在他看来,他为父母养老送终,将来,父母的土地也就是他的土地。然而,石老四母亲做事总是会出乎他的意料。她居然将贡嘎山村山脚下的土地,分给石老四的二姐。尽管,作为国家公职人员,石老四二姐是没有资格回来继承土地的,可石老四的母亲却不管。她对石老四和七子说,平时她花的钱,都是石老四二姐给的,因此她要将自己一半的土地,分给石老四二姐。石老四母亲肯定不止有石老四二姐给她钱花,可是不知为何,她却想要分地给石老四二姐。她不仅这样想,还对石老四他们说。对石老四大哥、三哥来说,母亲怎么分地都不会对他们有影响。可对石老四来说,母亲的决定,对他却是巨大的打击。他再一次感到母亲的偏心,刹那间,将最值钱的公路边的房子分给二姐、阻拦他买车等往事都涌上心头。石老四感到,自己的贫困就是他母亲一手造成的。再想到自己读书时,成绩还可以,甚至小学时数学还考了班上第一名,可终究因家贫而无法读书。再又想到,自从辍学回家后,自己即一直跟着父母,在他们跟前尽孝,可他们却没有将自己的孝心放在心里,就那么一点土地,他们也不愿留给自己。刹那间,悲愤直冲石老四的胸腔,无法思考,再加上酒精的刺激,他想到了和家里人同归于尽。
那一天,在石老四二姐向石老四保证自己不会回家分地后,他们家的闹剧才散了。从那之后,他的家人看到石老四喝酒时,也会离他远远的,不想再招惹他。
石老四酒后爱发疯,不止一次那样。渐渐地,贡嘎山村人都知道了。而他酒后发疯,不仅对自己的父母、哥哥、姐姐,还对七子和他的儿子。有一次,石老四再次发疯时,他的大儿子忍不住对他动了手。因为,他又对七子辱骂且做出了要打她的架势。石老四的举动,勾起他大儿子的记忆。
那时,贡嘎山村来了一个卖牦牛肉的老板。他在贡嘎山村后山二郎山公路上开了一家牦牛肉店。那是贡嘎山村的第一家外来企业,店面大,需要不少工人。贡嘎山村和附近村子的年轻人都有了打工的机会。不少年轻人也去那里打工。人多,是非也就多。石老四家因为只有一辆摩托车,而摩托车石老四要用,七子每天上下工,就只有搭别人家的车。那时,村里的小媳妇们都年轻,彼此间难免争风吃醋。而七子,可能因自己比其他人能干,被村里其他两个同样在那里打工的媳妇排挤。她们给她编出绯闻。绯闻传到石老四耳朵里。在外面打工的石老四听闻后,杀回家来,赶到牦牛肉店,将正在上工的七子抓回家,无论旁人怎么劝阻都没用。那天,在家里,石老四让七子跪在地上,他的拳头、脚不停往七子身上而去。七子不敢哭,任由石老四在她身上发泄。石老四的大儿子看自己的妈妈被打得狠了,想冲过去保护母亲,可已失去理智的石老四一把抓起儿子扔到一边。那时,石老四大儿子四五岁,对发生的事情已有了记忆的能力。所以,那天的景象深深地刻在他的脑海里。以致后来,他对自己的父亲一直不亲近,直到七子去世后,他和父亲的关系才缓和了一点。
那天,石老四一下又一下地打着七子,他的父亲都看不下去了,说会把七子打死的。可是,石老四仍没停手,他说要是他爹管闲事,就连他爹也一起扔到外面去。看着盛怒中的石老四,他的父亲也就闭了嘴。
那天,不知道多久后,石老四的怒气才散去,停了手。只是后来,七子去世后,石老四大嫂看到酒醉的他时会说,那会儿你差点把她打死了。
尽管,石老四狠狠地揍了七子一顿,可七子却没有想过离开他。之后,她依然干着家里的各种活,和石老四一起修房子。房子落成了,家里也背了一大笔债。不过,七子和石老四不同。她并不像石老四那样心急火燎。空了,她还会做一大碗小时爱吃的花生糖,和儿子分着吃。
后来,有人问过七子,为什么石老四那样打她,她都不介意。七子说,她相信石老四的心是好的,尽管有时他的脾气不好。
而那次打了七子后,石老四也的确没再对七子动手了,只是,酒后发疯、骂人,一直没变。
七
七子过了一段时间的好日子。
一天傍晚,七子和石老四来到她的远房亲戚家。七子好多年没有见到过这个亲戚了。忽然一天,他们看到村子里亲戚家多年没有住人的房子居然在装修。七子在贡嘎山村有几户亲戚,其中一户几乎全家都没在村里住了。他们家的大女儿参加工作走了,二女儿嫁到城里去了,小儿子也工作了,两个老的也早到二郎山公路边盖了房做生意了。村子里的老屋就差不多没人住了。幸好,因为那个老屋是七子亲戚家烧香敬神的地方,所以时不时有人来管理,要不然早就成危房了。
走出农门,是村里人普遍的愿望。在教育孩子时,他们常说的也是“考上大学脱农皮”。七子他们怎么都没想到,她那个按辈分叫婊婊的亲戚会在多年后回来,且带回了一个诗人在村里长住。一天下午,七子接到一个长辈的电话,问她愿不愿意到即将回村的孃孃家去帮工,打扫卫生和帮助做饭,一个月2200元的工钱。电话里,七子当即同意,2000多元在村里已经不低了。石老四三嫂每月扣除保险金后,能拿到手里的也就是2000多元。且就在自己的家门口干活,还可Hb8CJWcZWuQGOfsSBRQ1yrylv9yubfeJZ6gaQ+5sn34=以管家里,这样的好事傻子才会推了。于是,在七子孃孃回村的当晚,七子、石老四来到他们家。那时,七子孃孃正和她丈夫在包抄手。当下,七子即加入进去。七子手脚麻利,七子孃孃和她丈夫对她很满意。第二天,她即开始了和过去完全不同的生活。
七子孃孃家因为都是有工作的,工资比较高,生活开得比较好。在那里,七子不仅吃到了过去从未吃到过的东西,且每天都是开心的。七子婊婊丈夫是个诗人,对人很温暖。每天吃饭的时候,他会讲风趣的故事。那些故事听了后,会让人的心开朗起来。渐渐地,七子喜欢上了在那里做工,也更用心了。每天下午只要有空,七子就会陪着他们在村里散步。那时,七子明亮的眼光和矫捷的身手常让他们惊叹。远远地,在七子孃孃和她丈夫啥也没看见时,七子已爬上树,摘下了树叶中隐藏的绿色西葫芦。
七子的学习能力也很强。她的孃孃回村后.对农村生活很新奇,时不时地会想出一些新吃法,如玫瑰鸡,那是村里人从未做过的。但当孃孃将网上看到的做法告诉七子后,七子即能做得八九不离十。还有叫花鸡,贡嘎山村人过去也没有做过。当七子孃孃提出想法时,七子也将它变了出来。还有各种饼,七子都能做好。以至于,到七子孃孃家来看望他们的朋友,都对七子的厨艺赞不绝口。那时,七子婊婊丈夫为七子小小年纪即辍学而深深遗憾。
听到赞扬,七子也很开心。她第一次感到原来自己也是有价值的。加上,她的孃孃对她关心,过节时会在网上买了衣服送给她。当七子穿着村里人没有见过的漂亮衣服出现时,立刻成了焦点,好些人对她议论纷纷。和她交好的几个媳妇为她高兴,觉得七子终于苦尽甘来,要过上好日子了。七子也是这样想的。殊不知,她的身体已经埋下了雷。
七子孃孃回家后,每天星期会到县城买菜。那时,七子会跟着。七子孃孃有医保卡,为减轻七子家的负担,她刷药时,也会让七子一并刷。那时,七子会让帮助刷些消炎的药,此外,还会买些洁尔阴洗液。起初,七子婊婊没有在意,后来,看到她频繁地买消炎药,即问她怎么回事,她说,生孩子后宫颈受了伤,现在宫颈糜烂。不过,不要紧,听石老四二姐说,只要到医院里去烧一下就好了。
听了七子的话,七子婊婊也就没再劝她了,毕竟,宫颈糜烂算是一种常见的妇科病。可是上街时,七子买的消炎药增加了,且还买护垫。她说,有时她的下体会有微量的血。她也还用洁尔阴洗液。七子的这些药品,依然还是刷的她孃孃的医保卡。不过,她的婆婆即石老四母亲闻到七子倒出的洁尔阴洗液的味道,非常不喜欢。她背地里对人说道,也不知道七子做了些啥见不得人的事。看着七子长期吃药,她的婊婊和丈夫都对她说,最好去医院看看。七子对他们说,不要紧,去医院烧一下就好了。只是,现在他们要还债,等过一段时间就去看。
就这样,又拖了大半年,七子才去了医院。
八
大半年后,七子先去了泸定县医院,可在县医院里,医生却告诉她,她的病不能烧烧就可以了,她需要去雅安市医院看看。
七子回了家,跟她的孃孃请了假,然后去了雅安。石老四和他儿子都留在家罩等消息。
七子走了。一天傍晚,石老四来到七子孃孃家,带着七子孃孃和她丈夫到村里将要建垃圾场的地方挖石榴树。七子孃孃丈夫喜欢花、树。回村后,他们从街上、网上买来双色茉莉、石榴、杜鹃、桂花、紫荆、月季、牡丹等花卉,将原来衰颓的老屋院子内外装点得生机勃勃。七子也喜欢花。往日,她也会从山上找些花回来栽在家里。只是,她没钱买花盆,就用废弃的轮胎做花盆。得知七子也喜欢花,她孃孃的丈夫就做主,每次买花时,也给七子买些。这样,七子家的花也多了起来,在村里算是花较多的人家之一。
那晚,挖了石榴树回来,七子孃孃丈夫就和石老四连夜将树栽在地里。边栽树,石老四就边对他们说,七子打电话回来了,医院的检查结果出来了,七子得了癌症,是中期。
乍一听,七子孃孃和她丈夫都不相信。毕竟,在他们眼里,七子是那么充满活力,她那么年轻,才三十二岁。这样年轻的躯体里,怎么会长出丑陋的癌细胞呢?当晚,石老四不仅对他们讲检查结果出来后,七子在给他的电话中,对他发怨气。还说,如果他死了,她的日子会好过的;而她死了,他的日子就惨了。他一个男人带着两个孩子,是讨不到老婆的。
第二天,七子回来了,照例到她孃孃家。当说到自己的病情时,七子孃孃和她丈夫第一次在七子的声音里听到了破裂声。那时,七子婊婊和她丈夫还是不相信,七子会得癌症,希望那是误诊。可是,七子说没有错,她的诊断是送到成都华西医院会诊过的。七子的话让众人都沉默了。而七子的病,如今再也无法拖了。她必须出去接受手术了。尽管自己的家要还债,可七子还是明白,只有做手术,她才能活得久些。
他们开始筹钱治病。听医生说,手术只需要5万多元。石老四到镇上政府那里咨询,可以得到援助的地方有妇联、红十字会。妇联可以帮助他们近2万元,红十字会有1万多元,两处相加近4万元。不过,妇联和红十字会的钱一下拿不到,要等手术完了之后才能报销。他们需要先垫支。石老四和七子向他们的亲戚借钱。不过,他们在修房时就已经借了一次,再借就没那么容易了。他们找到了七子婊婊一家,借款2万元。听了七子的话后,七子孃孃丈夫即让和石老四一起坐车到县城里取钱。钱取回后,七子孃孃丈夫没有让他们打借条,只对七子说,身体要紧,赶快去看病。
看病的钱凑齐了。石老四和他大儿子一起出去陪七子做手术,他们的小儿子留在家里。那时,七子小儿子对母亲得了什么病全然不知,还在院子里活蹦乱跳的。
意外总是不断。当七子到雅安市医院做了手术,他们没想到,手术只是开始,手术完后立马需要放化疗。而他们只准备了手术的钱,放化疗完全没考虑。就这样短短几天,七子再次被金钱逼到了生死关口。
七子和石老四陷入两难——如果不治疗,前面的工夫就白花了;如果要继续治疗,那就必须再借钱了。石老四掏出电话给他的二姐打了过去。他们出来做手术时向二姐开过口,可是,二姐说没有钱。不仅如此,他二姐还在电话里说,七子的病是绝症,说不一定哪一天就死了,到时,石老四的钱就白花了,所以,她不会借的。在最亲近、最有钱的姐姐那里借不到钱,石老四又抱着最后的希望给他的两个哥哥还有他一个有钱的姨妈打了电话,得到的回答都是一样的。最后,石老四只有回村来想办法。他找到县上妇联。县妇联为他申请了水滴筹。当看着剃了头发奄奄一息地躺在病床上的七子,不少人都唏嘘不已,为她捐款,可还差一大截。七子等着钱救命,很快,七子孃孃一家也知道了。一晚,七子孃孃和她丈夫,来到石老四家,将他们卡里还有的3万元送了过去,并叮嘱石老四赶快出去照顾七子。
有了钱,七子的治疗也就能顺利进行了。一个多月后,她回到了村里。见到七子的那一刻,她最好的朋友不由得抱住她,哭了起来。挺过了那关,七子活的希望又有了。
九
回到村里的七子,无法到她的孃孃家做活了。她必须静养。
七子出去做手术的第二天,石老四的母亲即拿了苞谷和四季豆到七子孃孃家里来搞好关系。她害怕七子因病失去在那里做工的机会,她想帮七子留住工作。那时,她还想着,七子回来后能继续做活。
七子需要静养,挣钱、还债的事,就落在了石老四一人身上。起初,石老四对七子养病没有怨言。因为,七子回村后,七子的母亲也到村里来照顾七子了。尽管,她一面还要照顾七子大弟弟的儿子。几年前,七子大弟弟在一个偏远的县城参加了工作.结了婚,可不久后.那个女人提出了离婚,将孩子留给了七子大弟弟。七子大弟弟只有将孩子带回老家,由母亲帮助抚养。要养孩子,七子大弟弟自然没多少钱。而七子小弟弟则刚参加工作不久,每个月工资除了开支剩不了多少。不过,七子出去做手术时,他们依然一人拿了几千元给七子。而石老四的大哥、三哥,则在七子回来后,一人给了几百元。
在母亲的照顾下,七子度过了手术后最虚弱的时光。看到七子回来了,七子孃孃一家为她高兴。他们为她送来各种营养品,叮嘱她好好养身体。
七子的治疗,并不是一次性完成的,后续还要放化疗。而每次放化疗都要近万元,尽管有医保,个人依然需要承担三四千元。七子家的债务也就越来越多了。当第二次七子出去治病时,石老四就让大儿子陪着,他就没去了。他出去打工了。七子回来后,石老四找到妇联、红十字会报账。报销的钱到手后,他立即还了村上借钱的人家。至于七子孃孃家,则被告知以后一定还。对此,七子婊婊丈夫对他说,生命是最重要的。
七子在家休养了一年多。在那一年里,七子剃光了的头发又长了起来。不过,和以往柔顺的头发不同,七子新长起来的头发,就像野草一样粗粝。七子往日还算苗条的身材没有了。她开玩笑说,现在是熊背、水牛腰。七子彻底变了样,可看到她好起来了,人们都为她高兴。
七子好了,她又到孃孃家做工。毕竟她的家需要钱。而又能挣钱又能休养的地方,只有孃孃家了。七子回来了,她孃孃丈夫一再叮嘱她不要做重活。即使给花扯草,也会嘱咐她不要累着。
七子还和过去一样手脚麻利。不过,明显地,她和过去不同了。过去,七子不需要午休;而手术后,她每天中午必须睡两个小时。此外,她的眼睛好像蒙上了一层膜,看远方不太清楚了。还有体力的变化,也是显著的。一天,当七子和孃孃一家散步时,看着村子后山的公路,她感慨地对他们说,如今可能给她40分钟,她也无法从村子走到后山公路了。
七子能挣钱。尽管,她还是需要吃药,可因为药费能报销大部分,给家里增添的负担就不重了。她的家仿佛又回到了正轨。
十
老天给七子的时间是有限的。
七子手术五年后,她的大儿子大专毕业了,小儿子也小学毕业上初中了。他们家修房欠下的账也还得差不多了,只剩给七子治病借的钱没还了。七子孃孃家的钱自然没归还。对此,七子孃孃丈夫说,人活着是最重要的。有时吃饭时,七子婊婊丈夫会讲,人该怎样活得有尊严。此时,七子听得很认真。
七子的两个孩子都会做家务,小儿子尤其会做吃的。有了孩子帮助做家务,七子休息的时间多了,脸色看上去,也比往日好了。甚至,她的水牛腰、老熊背都减轻了。她的身材又快要恢复到以往。看着这样的七子,七子孃孃为她高兴。她们畅想着,将来一起养老。七子也高兴地对她婊婊说,她的大儿子在学校表现优秀,获得了专升本的机会。一家畜牧学校看上了她大儿子,让她大儿子去那里读书,每个月还可以领到工资,将来工作也不心焦。美好的未来就在前面。想到这些,七子的脸上有着幸福的笑容。
然而,此时,七子却发现自己的腿肿了。起初,她没有在意,只每天用盐水泡脚,可是没有一点好转。七子去了泸定县医院。医生告诉她,是因为肿瘤扩散,压迫到腿部神经,所以才会脚肿。医生告诉她,只有做手术割掉肿瘤,她的腿才能好。
肿瘤扩散,意味着七子病情复发。当听到七子的检验结果时,石老四没有七子第一次生病时医治她的积极性了。七子孃孃和她丈夫都意识到,七子的生命或许不会长久。因为癌症最怕的就是复发,一旦复发,极可能难以医治了。他们对石老四说,一定要对七子好些,尽量让她多活些时候。而此时,石老四却说,他对得起七子。因为,贡嘎山村还有一户人家的媳妇被确诊为宫颈癌。那个媳妇比七子年轻,她做完手术后回家,没几个月就去世了。而七子却已经在患病后活了五年了。
石老四的话,让七子孃孃和她丈夫都不知道说什么好了。他们只能告诉七子多休息。而七子坚持半个月后,就再也无法去她孃孃家做事了。她的腿肿得厉害,走路变得困难。此时,七子的弟弟给她买回一个轮椅,她就坐在轮椅上。从那时起,七子就离不开轮椅了。
七子病情复发,她的不少亲戚都到贡嘎山村来看她,有的也劝她再去治疗。七子对他们说,不去了,她的身体承受不了化疗的痛苦了。这究竟是七子的真心话,还是她看到石老四并不想带她出去治病,就不清楚了。
七子需要轮椅才能走路,家里的活儿甚至做饭都无法做。起初,第一个月,石老四还会在家里一边种地一边做饭,照顾七子。可是,看到石老四在家做活,石老四母亲就会不高兴。有时,她会对七子孃孃说,七子要死又不死,把人拖到,钱都挣不到,一家人要吃饭得哇!
第二个月,石老四就早上在锅里煮起炖菜,中午七子自己舀来吃,他就出去打工了。有的村里人劝石老四母亲照顾一下七子,给她弄点吃的。石老四母亲做了一顿饭后,对人说,七子嫌弃她做的饭。她给七子煮了抄手,七子吃了一口就吐了。既然七子嫌弃,她就不去了。
第三个月,石老四将七子送到河坝村七子母亲那里。此时,癌细胞在七子身上扩散得更多,她疼得很厉害了。剧烈的疼痛袭来时,她只有依靠吗丁啉。看到七子被病痛折磨得奄奄一息,她的母亲不停抹泪。一个星期后,七子让石老四将她接回了家。她说,不想看到母亲为她难过。
第四个月,七子差不多全天只能躺在床上了。往日,她还能坐在轮椅上,到院子里来晒晒太阳。七子的病越来越严重了,可村里人没有听到她疼痛时叫唤一声。贡嘎山村也有人得过癌症,当痛不可抑时,那人大声叫唤,大骂家人,闹得全村不宁。七子孃孃去看望七子时,她依然努力坐在轮椅上。她说,她要看到小儿子高中毕业。
第五个月,石老四找到了一份工,不过,他做活的地方,离贡嘎山村远,不能当天回家,需要到工地上去住。他将七子又送到河坝村七子母亲那里。七子母亲要种地,还要照管孙子,有时就顾不了七子。一天,她外出,七子不小心从沙发上掉到了地板上。她爬呀爬呀,始终爬不上去。七子母亲回来后,看到在地上努力想爬起来却爬不起来的七子,眼泪长淌。
第六个月,七子小儿子放假了。石老四就让小儿子在家陪七子,他就经常不回来了。有时,石老四喝醉了酒,会让他的大嫂帮着他物色老婆。村里人听到后,有的骂他说,如果七子听到他的话,会伤心的。人都还没有死,你就在想找老婆了。七子婊婊和她丈夫都劝石老四,一定要对七子好些,不要留下遗憾,因为七子活不长的。
此时,七子的脸很瘦削,而她的腿却肿胀得厉害。有时,村里和七子要好的女人珍去看她,她会将自己的腿给珍看。有时,人们来看她时,她恰好疼痛感袭来了,她就会叫人们到外面去等着,她则将门关上。等疼痛感过了,她才又叫人们开门。这时,人们会看到,她将自己的嘴唇咬出了深深的牙印。有时,七子需要上厕所,人们想帮她,她也拒绝了,一个人慢慢地挪到痰盂上。
第七个月,一天,七子对石老四大嫂说,可能她不行了,她的喉管以下都肿了。那些天,石老四大嫂在家。石老四大嫂和七子小儿子,陪着七子。七子大儿子在成都找工作。大专毕业,七子大儿子没有走专升本的路,他想早日挣钱。石老四则依然在外打工。听了七子的话,石老四大嫂也不敢给石老四打电话。她怕如果七子没死,石老四回来会骂她,耽搁了他挣钱。
那天早上,当石老四大嫂陪着七子,等她吃了早饭回到家后,没多长时间,即听到七子小儿子的哭声——七子死了。那天,石老四大嫂离开后,七子想喝水,她叫小儿子给她倒水。当小儿子端来水,七子低下头喝时,即断了气。小儿子不停地摇着七子,却再也摇不醒了。
确定七子去世,石老四大嫂拨通了石老四的电话。接着,就是七子的葬礼了。
葬礼上,人们清点七子的遗物。七子临死前,陪着她身边的石老四大嫂说,七子有交代,她的葬礼不要铺张浪费,家里还有几千块钱,她死后,石老四三父子一人买套衣裳,剩下的买套沙发,放在二楼客厅。
七子家的房子修好后,因为要还修房欠的账和给七子治病,他们家的房子一直没有买齐配套家具。
听了七子临终遗言时,七子母亲哭了。她说,这家人这样对她,七子到死记挂的都还是他们。和七子要好的珍也哭了,她说,七子是贡嘎山村第一个得了癌症却没有喊过痛,也没有让人看到过她邋遢时的样子的人。到死,她都活得有尊严。真不知道,是跟哪个学的?
七子被安葬在距离她孃孃家不远的地里,时年34岁。
十一
七子死了。
七子死后,她的小儿子就不爱跟村里孩子玩了,经常一个人待在家里。七子婊婊丈夫对他说,七子一定在天上看着他的。因为,七子到死都牵挂着他们。所以,去了天上的七子不会忘了他们的。
村里最年长的朱婆婆也说,一个人太想家里人了是会回来的。只是我们不知道,他们什么时候回来。
七子的坟头开花了。在七子去世后第二年夏天,一夜间,不知哪儿来的黄色百合开满了七子的坟头。路过的人都说,是七子回来了。七子化身成她生前最爱的百合回来了。风吹过时,人们听到花上传来七子银铃般的笑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