马琳芳忘记自己什么时候进入更年期了。
马琳芳突然意识到,她并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要追踪整个过程,也许是因为好奇,也许是期待它赶快结束。但是好奇或期待,都不会改变事情的发展速度。
马琳芳只能看到,自己缓慢地走在更年期的日子里。
几年前,马琳芳注意到她的经期开始不稳定,并且有了与更年期有关的症状。
她听到或读到与更年期相关的信息越多,经历的症状就越多,感觉就越真实。潮热、睡眠障碍、耳鸣、眼花、疲劳、流鼻血、牙齿松动、皮肤不适,每一个症状她都经历过。
马琳芳觉得自己被各种症状轰炸,身体上的变化令她感到很不自在。
她没想到自己对更年期的来临,居然感到有点惊讶,就跟她不知道自己迟早会步入这个阶段似的。
她根本没考虑过更年期的存在,直到她的朋友们一个个都开始提起它。
马琳芳很少想到她的年龄。她周围的人似乎都比她更清楚她的年龄。
虽然马琳芳身边已经有许多人经历了更年期,她总觉得未来离自己还很遥远。
但是未来和过去一样,就像自己的影子,永远都在身边。马琳芳很快就走到她之前从未想过自己会到的地方。
踏入更年期意味着什么?马琳芳想,我变老了?但这不是预料之中的事吗?地球上没有一个人,不是从出生起就开始不断变老啊!但“变老”是什么意思?
她想起祖父的老年痴呆、祖母干枯的手,中风、癌症等发生在家族里的各种疾病,一个个死去的亲戚。
她想起一个年长的朋友说,停经真是一件好事,少了不必要的麻烦。
与此同时,一个年轻朋友去冷冻了她的卵子,说是怕年纪大了,突然想要孩子。
身体这么不可靠,围绕着身体转的生活怎么靠得住呢?马琳芳觉得,除了身体的世界,肯定还有更可靠的东西。
既然身体不可靠,何必让身体的事主宰自己的心情呢?有一天,马琳芳决定不再数日子。
她停下脚步,才发现自己走得很快,突然止步头很晕。
马琳芳想找出困扰她的真正原因。她越来越怀疑,更年期和她的身心状态并没有直接的联系。
早在更年期之前,各种担忧、不适,以及层出不穷的问题就令她烦恼不已。
她从来没感到自在,只是没把这种不安归因于更年期。阻碍生活的罪魁祸首不断转移,从一件事转移到另一件事,从一个地方转移到另一个地方,现在轮到更年期。
对马琳芳来说,生活是不断的眩晕。
从她出生那天开始,头晕的现象就屡屡发生。
马琳芳是大家族里第一个小宝宝。她被周围的大人传来传去,被动地“投怀送抱”,晕得大哭,可是谁也听不懂她的哭声。
安慰她的大人抱着她摇摇晃晃,她更晕了,晕到极其不舒服,哭都哭不出来,大人却以为把她哄好了。
马琳芳不知道怎么告诉大人:“你们搞错了!”
马琳芳不到三岁的时候,有一天随父母去公园玩。她父亲把她放进一个旋转地球仪,使劲一推,地球仪马上转了起来。马琳芳一惊,很想出来,却说不出话。她坐了下来,把腿伸出去,脚却悬在空中,碰不到外面的地。
她不明白,为什么没有人看出她很想下来,任由地球仪转啊转。
马琳芳只记得一阵眩晕,不记得后来发生了什么事。
她觉得从此以后,她就像那个被困在旋转的地球仪里面的小孩,始终在原地旋转,停不住也下不来。
做作业令她头晕,做运动也令她头晕。在合唱团里唱歌令她头晕,在家庭聚会里坐着不动,也令她头晕。
喜欢一个人让她头晕,不喜欢一个人也让她头晕。被喜欢和被讨厌一样可怕。
对于威尔逊,马琳芳看一眼就头晕;但她偏偏看了一眼,就会看第二眼。
至于想尽办法让马琳芳注意的吉米,马琳芳也看一眼就头晕,但是逃避他的追捕也是一件很晕的事情。
变换颜色的交通灯、拥挤的车道、超速行驶的车、随地吐痰的人、从垃圾箱里飞出的垃圾、深夜大声开派对的邻居、凌晨在后院狂叫的野猫,这些都令马琳芳感到眩晕。
节日的活动使她眩晕,游行使她眩晕,鞭炮使她眩晕,电子游戏和动作片使她眩晕,游乐园的云霄飞车令她眩晕,甚至逛花园都使她眩晕。
马琳芳想起高中的时候,有一天在诊所打预防针。上一秒钟看到窗外的烈日紧盯着她,下一秒钟就一片漆黑,什么也看不见了。
然后她听到母亲的声音说:“你是没站稳,还是晕倒了?”她这才知道自己晕倒了,因为她对栽倒在地没有记忆。
然后是大学的学业、办公室的巨大工作量,和从她十岁开始就永无休止的睡眠不足。
马琳芳觉得自己淹没在谈话声和争吵声中。谈话声和争吵声又淹没在交通和熙熙攘攘的人群中。人群又淹没在餐厅和酒吧的杯盘碰撞中。
马琳芳试图用耳机里的交响乐和歌剧来淹没白天的噪音,但她往往在睡眠中,被自己的噩梦淹没。
群山、大海、摩天楼、日月、星辰、霓虹灯,白天夜晚,都是一样的眩晕。
马琳芳感觉自己还是公园里那个旋转地球仪里的小孩。
她经常做的一个梦,就是被困在旋转的地球仪里出不来。
最令马琳芳头晕的是人。无论在哪里,跟谁在一起——喜欢与否的人,和她关系如何,都一样令她头晕。
也许这就是世界旋转的方式。她想。难道别人不晕吗?还是因为晕的方向和速度都很一致,就不觉得晕了?
马琳芳不仅觉得世界在旋转,而且似乎越转越快。甚至在她睡觉的时候,世界也在她的梦里不停旋转。她醒来的时候总是晕乎乎的。
当某个物体旋转得非常快时,它会在离心力的作用下分裂。
有一天,马琳芳被疯狂旋转的世界甩了出来。
她这才发现,疯狂旋转的世界原来是一个梦。她是被自己的脑袋吐了出来。
马琳芳发现自己并没有摔伤,而且居然感受到了平稳和安静。
她仿佛飘浮在太空中,看着自己的过去以慢动作展现。
“这些人是谁?”她看着许多曾经的自己,惊呼道。
她看到很多的画面,有时候一个个闪过,有时候重叠在一起,有时候清晰,有时候模糊。这些画面里都有一个叫马琳芳的人。
她好像在不断地建立、雕琢、修改自己。但这个人是她吗?马琳芳没法对任何一个画面产生认同感。
马琳芳努力适应每一个新画面,但总在她成功之前,一个新马琳芳又出现了。
一个婴儿、一个女孩、一个女儿、一个学生、另一个学生、一个毕业生、一个雇员、一个女友、一个妻子、一个母亲、一个年轻人、一个中年人、一个常人、一个疯子……她到底是什么呢?
马琳芳觉得一直以来,被各种陌生的东西所定义,而所有的东西都是陌生的。
外貌、年龄、性别、家庭、住所、工作、收入、资产、伴侣……每一个用来形容一个人的字眼,都是陌生的。而且不会因为用的时间长了、用的次数多了,就变得不陌生。
马琳芳刚刚想到,难道这是新的我吗?从今天起,我又有了新身份?情况就再次改变了。
“这些都不是我。”马琳芳自言自语,在旋转世界之外的空间,注视着关于“自己”的各种画面。
“那么,这些年我在哪里?”她想知道,“在这个叫‘更年期’的东西来拜访我之前?”
“‘更年期’究竟是什么?人生的另一个阶段?为什么要把人生分阶段呢?也许人生并不等于生命,生命是没有前后、没有长短,没法被划开的。”
从远处观看,马琳芳对她所以为的生活有了新的视角,也就有了新的认识。
马琳芳回想起来,她不止一次强烈感受到,生活中貌似发生过的一切,从来没有属于她,也不可能属于她。
日子一天天地像虚构小说的页面一样翻过去,缥缈虚无。
但她不知道,自己若不在这里,还能去哪里。
显然,当时世界旋转的速度还不够快,还没有快到把她吐出来的地步。
然而,即使在头晕目眩的日子里,也有某些片刻,世界似乎停止了转动。
马琳芳开始忆起一些清澈宁静的片刻。在世界的眼里,这些片刻反而是晕的,因为世界是混浊而躁动的。
当马琳芳一个人在奶奶的院子里,专心看着小蚂蚁举起一片叶子时,她发现自己消失在这个小动物的世界里,虽然忙碌,却不眩晕。
当马琳芳从动物园管理员手中接过入场券,两人的目光相遇时,她感到一种无法言喻的契合。半小时后,她看到同一个管理员在喂企鹅,觉得自己也在企鹅队伍中,期待从他手中接过一条鱼。管理员和马琳芳的目光再次相遇,世界再次停顿。
当马琳芳望向山谷时,被它的威严所震撼,以至于浑然不觉身体的存在。她仿佛变成空气,所有的思绪烟消云散。
也许,这些片刻都是出口,是马琳芳摆脱旋转世界的机会。
马琳芳从旋转世界里跳了出来,才发现自己从来没有进去过。她只是以为自己曾经在那里面而已。
那些清晰的片刻并不属于旋转世界。正是因为如此,它们才让马琳芳体会到自己真正的属性。
旋转世界是马琳芳自己通过感官能力设下的精神陷阱。
她发现,原来她错看了生命,把生命跟生活搅在一起了。
首先,她以为生命被困在身体里;其次,她以为生命可以“使用”,并且有用完的一天。最荒唐的是,她以为不设法用生命做点什么是一种罪过,如果设法保护它,就会丢失它。
其实,生命和生活是两回事。
生命持续不断,没有开始和结束;生活只是一段小小的幻想,好比一场眩晕。
马琳芳不记得从什么时候开始,自己有了“人生”的概念。
她曾经以为眩晕的人生是正常的,而自己必须设法在眩晕中显得轻松自如。
直到她被甩出自己的头脑,才发现自己对眩晕的对抗,反而加重了眩晕。
马琳芳逐渐清晰地感到,身体从来没有完全不难受的时候,它从我们出生那一刻就开始痛了。世间所有被称作“快乐”的事情,都只不过是用来镇压痛苦的麻醉药,而且药效不持久。但我既然能观察到身体的事情,我肯定不完全是身体。说不定我并不是那个生于痛苦、感受痛苦,试图掩饰痛苦、扼杀痛苦的“人”。
马琳芳不再注意所谓更年期的症状。身体的变化就像日出日落、天阴天晴、刮风下雨,感官世界的流动现象而已。
“更年期”去掉“期”,就剩下“更年”。
人类只是不断给自己更换不同的年龄标签,说自己处于不同的时期,如此而已。而这些标签都是给身体用的。
人不会越来越年轻,但也不会越来越老。
人只是架着身体这个游戏机,在世间的梦里游走,最终必须醒来而已。
马琳芳曾经害怕时间、害怕长大。她害怕步入青春、害怕失去青春、害怕年龄的增长,更害怕停留在同一个年龄。
然而,青春或老年之类的东西纯属虚构。事实上,除了她在任何时刻所想的任何事情之外,她能感受到什么呢?从来没有一个“她”。
马琳芳是一个虚构人物。她以为自己所处的整个世界,任何时候也只存在于她的想象中。没有另一个人和她看到同一个世界。
时间的流逝只是这个世界上的感觉。
无论一个人认为自己处于哪个阶段,自身都承载着不属于这个世界的光芒。
这道光从未停止闪耀,我们只能选择遗忘,而遗忘也不能将它熄灭。
事实上,时间的唯一用处和痛苦的唯一价值,就是让我们忆起这道光。
当马琳芳看到这道光时,眩晕和恐惧都离开了她。
她走出了关于她自己、关于人类、关于世界、关于生活的故事。
“一切都是想象。”马琳芳笑了。
“都是想象!”她笑得更大声了,手舞足蹈起来。
马琳芳获得了新生命。
马琳芳在这段她不再称之为“更年期”的时间里,了解到她的本质并未受身体变化的影响,身体的经历也并不是她的经历。
马琳芳确信,她将回到那个她曾经熟悉的、没有身体的、宁静的地方。
世界上的每一条路、每一天,都是通往那里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