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间深坑

快特酋长国是一个静谧安闲的岛国，远离大陆，一年到头沐浴在耀眼的阳光下。岛上只有几百人，象征性地建立了一个小国家。但是它太小了，只有几座毗连的小岛，半天的时间就能走遍。大陆上的大国家既懒得侵略它，又懒得和它建立邦交，它就这样孤独寂寞但又自由自在地存在着，像那些肆意生长的龙血树，可以随意伸展它的枝叶，根本不会有人在意它能长多高。

巴布最喜欢傍晚，人们吃完酋长用芭蕉叶烤的海豹肉，心满意足地围在树下，天南海北地谈天说地。酋长的烤肉简直是一绝，堪称人间美味。他会用盐和各种香料将肉腌透，再用宽大的芭蕉叶里三层外三层地包好，然后极有耐心地用炭火一点点烧烤。每当烤肉的时候，无论你站在小岛什么风向的地方，都能闻到那让人垂涎的香气。

岛上所有的变化都从巴布那晚上走夜路开始。那一天，他听着大人们的闲扯，直到困意袭来，呵欠连天，酋长连连催促大家回家休息，巴布才不情愿地站起来。巴布的家在较为偏僻的小岛南端，一般人很少走到这里。几棵高大的芭蕉树掩着小小的茅屋，远远就能听到祖母酣睡的呼噜声。

巴布大踏步地走了几步，突然觉得一脚踩空，从高空失足跌落下来，整个人一下子坠进某个深深的空洞里，直到身体重重地摔在地上，疼痛从全身的各个细胞传来。明明是走在平地上，怎么会从高处掉下来呢？

巴布忍着疼痛慢慢爬起来，在黑暗中摸索。借着朦胧的月光，他发现自己好像跌落在一个凹陷的坑里。奇怪，岛上从来没有这样的坑啊！他拢住双手大声呼救。但可能因为坑太深了，没有人听到。他只好蜷缩在坑底，耐心等待天亮。

时间过得好慢啊，天还是不亮。海豹肉好像已经消化完了，饥饿难忍。他又喊了几声，还不停地拍手。过一会儿，上面似乎聚集了很多人，有人张罗着向下递绳子。几个年轻人七手八脚把绳子拽上来，巴布一副灰头土脸的样子，劫后余生般长长松了口气。

“大家都以为你一个人出海捕蝴蝶鱼去了，原来在坑里待了3天。”祖母摸索着走过来，心疼地拍拍巴布的头，颤微微地递上刚刚做好的鱼饼。

巴布大口地嚼着鱼饼，诧异地问：“3天？怎么可能，也就是一会儿吧！”

“你是不是脑子摔出毛病了？肯定是3天，我们找遍了整个岛，还有附近的海域，哪儿都没找到你。”所有人异口同声地说。巴布有些迷茫了，难道自己中间睡着了，睡了3天却不知道？

岛的中央忽然塌陷出这么一个大坑，酋长陷入了焦虑，这会不会是一种预兆？会有什么不好的事发生吗？他派了几个身强力壮的小伙子带着火把，腰系绳索进入坑里一探究竟。但直到第二天也没见一个人上来，更没听到任何声音。糟糕，别是遇到危险了吧！他们年轻，没有经验，千万不要出事！酋长心里一阵后悔，当时亲自下去就好了。

直到第四天，几个小伙子才陆续爬上来。

“报告酋长，我们仔细查看了，坑里什么也没有，就是一个普通的坑，改天把它填上就好了。”

“怎么用了这么长时间，整整3天？”酋长有些不悦，刚刚自己还在担心，没想到他们倒语气轻松，3天中都没想起来报一下平安。

“哪有3天？只不过一会儿嘛！我们顺着坑底走了一圈就上来了。”

这话太蹊跷了，竟然和巴布说的一样！酋长有些迷惑，干脆自己带了几个人下去。坑底确实平淡无奇，很像地基松软后导致的整体下沉，不但坑底平整，连四周的坑壁都十分光滑。但当他上来后，人们问了相同的问题：为什么用了3天时间？

原来坑里暗藏古怪！坑底的时间比岛上的时间要慢得多，坑里一刻，岛上已然3天。

发现这个奥秘后，大坑竟然成了人们的宠儿。有些去深海打鱼的男人久久不归，女人和孩子们等不及，便来到坑里，躲过这难熬的时光。等她们上来时，男人已平平安安地返回了，那翘首以盼、度日如年的滋味被大坑轻易抹平了。

后来，几个来岛上换海盐的商人听说了这件事，也亲身试验了一下，无不啧啧称奇。他们把这个消息带到各处，很快大家就都知道，快特酋长国出现了一个时间深坑，它里面的时间比世界通用时间要慢得多。

不断有人来到小岛，想亲身一试。开始的时候，酋长表示出极大的热情，亲手捧出盐渍比齿豆招待客人。好客是祖先留下来的传统；但是当来访者越来越多，酋长意识到必须换一种方式了。

他召集了全岛的人，告诉大家自己的想法：要向来访者收费，因为他们妨碍了岛民的日常生活，干扰了大家捕鱼打猎，还到处乱丢垃圾，把这里弄得一团糟，因此，有理由向他们要一些补偿。

于是，酋长派了几个年轻人手拿长矛在登岛处站岗，向所有登岛的外来人收费，如果没有阿里亚那币，那么给实物也行，可以用粮食、肉类等代替。这些蜂拥而至的访客根本不在乎这些小钱，他们只想一探时间深坑的究竟，毫不吝啬地付费。

来访者越来越多，后来，一些达官显贵坐着私人飞机也来了。他们成群结队地进入深坑，有人甚至想买断深坑的居留权，不再允许他人进入，却被酋长坚定拒绝了。因为深坑是上天的馈赠，不是某个人的专利。

他决定大幅度提价，以控制造访者的人数，而且不仅入坑收费，出坑也要收费。他还购买了一批武器分发给年轻人，以便更加严格地维护岛上的治安。

有一位登岛者善意地提醒酋长，阿里亚那币并不坚挺，不如直接收取美元或欧元，它们可以在全球流通。而且，收纸币很麻烦，不如改收电子货币，又快又安全，还毋需找兑。酋长想了想，接受了第一个建议，开始收取美元和欧元。但他并不知道电子货币是怎么回事，所以先让几个头脑灵活的年轻人去大陆城市学习，然后再决定要不要收电子货币。

钱像雪片一样飞来，最后集中在酋长手里。岛上所有人都没有见到过这么多的钱，酋长的房子里已经塞满了，到处都是码得整整齐齐的、大叠大叠的钞票，为此不得不重新盖了3间房子以备用。

“我要把这些钱分给岛上的每一个人，就像我们分鱼、海豹、盐等所有的东西一样。”酋长威严地说。他让几个助手帮着清点钱币，计算每个人应该分多少，然后一丝不苟、公平合理地分配。每个人都分到了大量的现金，他们还从来没有见过这么多的钱，震惊、慌乱、喜悦、兴奋几乎让人们喘不过气来。

“把这些钱拿回去，购买日常用品，建新房子吧！这是神的旨意，他把这个深坑放在这里是为了让我们更好地生活，我们应该感谢他的恩赐。”酋长带头祷告，默念着神的恩典。

坑里的访客越来越多，他们把帐篷、食物、水甚至奢侈品都带到坑底，像模像样地过起了日子。这些人中，有一心想看透深坑的秘密的科学研究者；有身染绝症害怕死亡，只想延长寿命，尽量长地留在这个世界的亿万富豪；有害怕青春远逝的女演员；还有被银行追债只希望重返地面时，那些债主已被拖垮，不再向他索要钱财的企业家。

人们怀着各种各样的目的来到深坑，花费巨资细细享受时间的缓慢。有的人开始在坑里造房子，还有的人在坑里举办婚礼，坑被人为地一点点扩大，不断蚕食着小岛的空间。

岛上的居民只得退让，夷平深坑四周的房屋，在小岛的边边角角重新建房。后来深坑扩张的速度越来越快，几乎占据了大半个岛。与此同时，岛民们手里的钱越来越多，他们不再打鱼狩猎，唯一需要做的事就是等着酋长分钱。岛民的消费也变得肆无忌惮起来，有人高价卖掉自己的房子、院落，离开拥挤不堪的小岛，买了游艇停靠在海湾，搬到艇上生活，艇里装修豪华，连马桶都是镀金的。

几个月后，深坑已扩大至几乎全岛。大部分岛民都被挤在东侧阴暗的海岬里，一艘艘豪华的私家游艇横七竖八地排列着，里面满是各种流行的电器，甚至还有毫无用处只是用来当摆设的汽车，显示着主人突如其来的富贵。

酋长皱紧眉头，感到事态的发展越来越超出自己的预料，这里的岛民从来不以金钱为目的，但现在，却沾染了越来越浓的铜臭味。金钱可以让人出卖一切，也可以买到一切，这还是曾经的快特酋长国吗？

“我们来商量一下，要不要填上这个坑，把这些外来人全部赶走，使这里恢复成原来的样子。”他咳嗽一声，缓缓地说，这句话已经在他心里无数次出现。

“不要，不要！现在的生活多好，不愁吃喝，不用工作，钱源源不断地飞过来，干吗要回去过原先的苦日子？”一些人激烈地吵嚷着，唯恐酋长自作主张。这个年迈昏庸的老人，已经赶不上时代的节奏，千万不要牺牲大家的利益。

“好吧，我们采取自愿的原则。想搬离这里的人，站在西面，一起去南面的象鸟岛居住，愿意留下来的人，站在东面。”酋长用征询的眼光看着每一个人。

很多人迅速站在东面，并示意更多人加入。而西面只有酋长孤零零的一个人，他不断地咳嗽着，黝黑的皮肤已经松弛，像一只年老的狮子一样雄风不再。

巴布一点点蹭过来，后面挽着祖母的手。

“酋长，我愿意跟您去象鸟岛。”他迟疑地说，声音不够坚定。面对那么多站在东面的人，他不知道自己的决定是对还是错。

“为什么愿意跟我走呢？”

“我想吃您烤的海豹肉，想爬到树上摘芭蕉，想看您分鱼，但是这些已经好久没有过了……”巴布长叹一声。

“好吧，那么我们就去象鸟岛烤海豹肉、摘芭蕉和分鱼。”酋长极轻极浅地笑了一下。他走过来拉住巴布的手，把他带离人群，巴布紧紧拽着已经老眼昏花的祖母，从此以后，他们3个人要相依为命了。

傍晚，他们简单地收拾了行李，坐上酋长的独木舟，驶向象鸟岛。走前，3人留恋地看了岛上一眼，这里曾是他们热爱的家乡，日日夜夜生活的地方，如今却已成为外来者的天堂，未来它将会变成什么样完全不可预料。

巴布牵着奶奶的手坐在船上，酋长有力的大手摇着桨，离小岛越来越远。巴布回顾小岛，留下最后不舍的一瞥。但他忽然惊讶地看到，不远处的小岛震颤扭曲了一下，接着不断拉长、翻转、变形，像有一双巨手拧湿衣服一样拧动着它。

“酋长，快看！”巴布站起来喊道。

一老一小远远地看着小岛。它似乎遭到电击一般不断颤抖着，较宽的北面已被拉成了一条线，而狭窄的南面则变成了宽阔的一大片，然后像一条鱼一样不停地翻转、跳跃，最后变成细细的一条线，渐渐消失了。

“到底怎么回事？”祖母只听到两个人的惊呼，却什么也看不见，不停地追问着。两个人都没有回答，他们完全找不到语言描述眼前发生的一切。最终两人决定返回去看看，原先的小岛、岛民、深坑、游艇、芭蕉树、鱼网……所有的一切已经荡然无存。

第二天，各大媒体同时发布了一条新闻：“印度洋小岛发生时空扭曲，整个小岛消失无踪。”然后是连篇累牍的分析，说这里早已出现时间变形的迹象，但没有引起足够的重视，人们只是抱着猎奇的心理去看。这是时间扭曲在人类历史第一次出现，意义重大，小岛不知会出现在宇宙的哪个地方，岛上的人或许是平安的，但或许已死无葬身之地。

然而报上的这些已经和酋长、巴布无关，他们在象鸟岛上搭建了新房子。岛上满是巨大而笨重的象鸟，它们不会飞，蛋却极大，是普通海鸟蛋的十几倍，巴布每天的工作就是拎着篮子四处拣蛋，酋长会把象鸟肉和蛋烤得比海豹肉还要香。两个人每天坐在岛上看着飞起飞落的海鸥和无比灿烂的落日，平淡而幸福。偶尔也会有路过的商人来这里交换商品，跟他们聊起时间深坑的事。人们不禁恍惚，它真的存在过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