随着中国经济从高速增长阶段转向高质量发展阶段,经济增长动能需加快实现从要素和投资驱动向创新驱动的转变。在创新驱动发展的背景下,加快形成新质生产力成为未来发展的首要目标。因此,相较于渐进式创新,催生更多新兴产业与未来产业的突破式创新是当前发展的关键。习近平总书记在二十届中央政治局第十一次集体学习时指出,新质生产力主要由技术革命性突破催生而成。党的二十届三中全会围绕构建支持全面创新体制作出重要部署,提出“统筹推进教育科技人才体制机制一体改革”,“提升国家创新体系整体效能”。深入认识发明人才在创新驱动发展模式中的中心地位,进一步深化教育综合改革、科技体制改革、人才发展体制机制改革,在当前具有重要意义。
一、以发明人才为中心的创新驱动发展模式
在经济发展理论中,熊彼特提出实施创新活动的“企业家精神”是驱动经济发展的关键。熊彼特认为,“他们(企业家)之所以是发明家并不是由于他们的职能的性质,而只是由于一种偶然的巧合,反之亦然。作为企业家的职能而要付诸实现的创新,也根本不一定必然是任何一种的发明”1。他还提到“大规模企业已成为经济进步最强有力的机器……完全竞争不但不可能而且效果不佳,没有资格被树立为理想效率的模范”2,并指出大企业的创新能力更强且占据垄断地位,与创新正相关3。但在后续的研究中,大企业被发现多从事渐进式创新和流程创新。Arora更是发现近年来美国的大型公司正在逐步退出基础研究领域,专注于开发现有应用型知识并将其商业化,而不是创造新的知识4。
熊彼特提出的“企业家精神”更适用于将已有的发明转变成产业上的创新应用,企业家作为创新组织方式或生产方式的管理者,能够有效推动规模扩张、要素配置效率提高以及产业上产品和工艺创新。因此,以企业家精神为中心的创新发展模式能够较好地适用于要素和投资驱动的经济发展。而在中国进入创新驱动发展阶段之后,与基础研究密切相关的突破式技术发明更是当前发展的关键。在这一阶段,要围绕构建支持全面创新体制作出重要部署,不仅仅要重视“企业家精神”在市场中发挥的作用,更要追溯到技术革命性突破的直接参与者——发明人才,推动实现以发明人才为中心的创新驱动发展模式。
(一)发明人才流动下的二元结构转换
在要素驱动、投资驱动的经济发展过程中,人口流动表现为刘易斯模式,劳动力从农村流向城市、从农业流向工业,使得资本投入得到有效使用。随着工业化水平的持续提高,原本大量存在的农村剩余劳动力持续减少,农业生产的相对效率也随之提升,城乡间的劳动力转移使得农业和非农产业的劳动报酬率水平达到一个相对一致的状态。
而在创新驱动发展的过程中,随着农村剩余劳动力转移至工业部门的基本实现,经济增长动能将更多地来源于部门内和部门间的发明人才流动,依赖人才集聚使R&D投入得到有效使用。具体而言,部门内和部门间的发明人才流动变得尤为重要。这种流动不仅包括专业技术人员、科研人员的跨部门流动,还涉及跨区域的人才流动。人才的集聚和优化配置对于推动创新和IgApZ3i2EP3TpR0fNCpdtw==技术进步发挥着关键作用。
从全球范围来看,对关键技术领域的发明人才的竞争正成为各国创新竞争的关键。麦肯锡发布的《2023年技术趋势展望》显示,尽管全球前沿技术领域岗位的数量迅速增多,但这些技术领域面临人才短缺的困境,在人工智能、量子技术、机器学习和可再生能源等领域,符合岗位需求的从业者人员数量达不到全球平均水平的一半。因此,在全球化背景下,中国要成为创新强国势必需要以发明人才为中心,完成基于发明人才流动的二元结构转换,从发明人才流动“逆差国”转变为“平衡国”,再转变为少数革命性突破技术领域的“顺差国”。具体而言:一方面要提升国内对发明人才的自主培养能力,增加发明人才供给,加快建设一批国内发明人才中心和创新高地;另一方面要建设全球的人才中心与人才高地,成为全球人才流动网络中的重要极点国家,在全球人才流动中获取更多的人才、知识和技术,以人才集聚实现创新资源集聚,实现经济增长。
(二)纳入公共科研机构的生产要素创新性配置
传统的要素市场均衡理论基于生产要素的自由流动假设,旨在实现生产要素的边际效用相等。在这种理论框架下,劳动力市场的均衡表现为劳动力在不同行业、不同企业之间的有效配置。在市场均衡状态下,资本要素与劳动要素的边际报酬率在跨行业与跨企业之间达到相对一致的水平。由于不同行业、不同企业的组织方式较为类似,因此实现市场均衡的关键在于消除制度障碍和地理障碍,通过户籍制度改革等政策措施有效促进劳动力的自由流动,实现要素的有效配置。
相较之下,在以发明人才为中心的创新驱动发展模式中,大量的发明人才受雇于公共科研机构而非私营企业,在新的市场均衡下,均衡条件不仅仅是发明人才在不同行业、不同企业之间边际效用的相对一致,还需要将发明人才在公共科研机构与私营单位之间的自由流动纳入考虑之中。与企业相比,大学、科研院所等公共科研机构作为不同类型的创新组织,其性质、运行方式及体制存在显著差异。因此,实现发明人才的市场均衡需要特别关注消除不同创新组织之间的障碍,打破发明人才在不同机构之间流动的制度性壁垒,实现不同机构之间配置的边际净收益相等,以促进发明人才在不同创新组织之间的流动,实现生产要素的创新性配置,从而提升整体创新效能,推动经济的创新驱动增长。
(三)以公共投资为基础的创新投资地位持续提高
2008年美国次贷危机之后,尽管投资水平在急剧下降之后有所回升,但直至2020年仍未能回升至先前的长期均衡水平。对此Malcomson基于关系型契约理论对其作出解释,即风险的上升会导致关系型契约更难以达成,此时即使参与方均为风险中性,依旧会导致投资水平下降1。因此,私人投资偏好的往往是风险较低的确定性技术,能够有序实现产品质量的提升、生产效率的提高以及生产规模的扩大。然而,随着我国的创新驱动发展越来越依赖于突破性技术,技术的不确定性持续增强,私人投资水平势必随之下降,对公共投资的需求随之上升。具体而言,以公共投资为基础的创新投资地位持续提高表现为以下两点:
一是技术革命性突破更多依赖于来自政府的研发投资。面对不确定性的技术,私营企业往往不愿承担巨大的风险,这就要求公共部门在推进技术革命性突破中发挥主导作用。二战后,美国通过高达全球占比70%的研发投资1,不但引领了太空竞赛和计算机技术领域的发展、间接推动了互联网等民用技术的爆炸性增长(美国国防部高级研究计划局资助的ARPANET项目是现代互联网的前身),而且建立起了世界一流的大学教育和研究体系,这使其成为全球一流研发人员的首选目的地,并使得美国成为世界领先的经济超级大国。
二是产业链内上下游企业之间对不确定性技术的专用性投资,依赖于政府的联合与组织。Malcomson发现,相较于一般性投资,专用性投资能够放松关系型契约的约束,在一定程度上可能会推动投资水平上升2。ASML研发EUV光刻机的成功是解释这一理论的现实依据。随着飞利浦在1995年、1997年、2000年以及2004年分批次售卖ASML的股份,ASML面临难以研发高投资、高风险的EUV光刻机的处境。但与此同时,美国牵头成立的EUV LLC联盟将ASML吸纳在内,该联盟成立于1997年,不仅包括英特尔、摩托罗拉、IBM等芯片相关的上下游产业链龙头企业,还包括美国能源部及能源部旗下的劳伦斯利弗莫尔、桑迪亚、劳伦斯伯克利三大实验室。之后,台积电、三星、英特尔等企业均决定投资ASML。这使得ASML最终在2015年发布了可量产的EUV光刻机。
二、推动以发明人才为中心的创新驱动发展模式面临的障碍
(一)发明人才数量供给不足,结构亟待优化
在推动以发明人才为中心的创新驱动发展模式中,我国面临的首要问题是,高端人才尤其是博士层次人才供给显著8yQuZ/HHQzRaP+IYWMyIs79EJrVhkhO+RV8tfOZfjQM=不足。基于美国国家教育统计中心和中国教育统计年鉴数据,对比中美两国各个学历层次毕业生的数量和结构可以发现,2001—2022年我国专科生、本科生和硕士生培养数量及占比均有较大幅度提升,但博士生培养数量及占比一直处于下风。2022年,我国博士毕业生人数为8.23万人,美国博士毕业生人数为19.75万人。同年,我国博士毕业生占全国高等教育毕业生的比例仅为0.78%,而美国为 4.75%。
除了发明人才在数量上供给不足之外,我国发明人才的结构同样亟待进一步优化。美国国家教育统计中心和中国教育统计年鉴数据显示,在美国,与新兴产业紧密相关的领域如计算机科学、工程、临床医学的硕士和博士毕业生数量在2010年至2019年间大幅增长,而人文和教育领域的硕士和博士毕业生数量则反向缩减。相较之下,中国的专业结构调整则较为缓慢,难以适应新兴技术发展的需要。因此,我国在人才供给方面存在结构性矛盾。基于创新驱动发展阶段的需要,我国的发明人才数量亟待增加、结构亟待进一步调整与完善。
(二)创新资源错配,发明人才流动机制不畅
在以发明人才为中心的创新驱动发展模式中,需要实现发明人才在公共科研机构与私营部门之间的自由流动。然而,由于我国的创新资源配置偏向行政中心城市,未能满足地区创新发展的需求,导致发明人才流动在先天上存在阻碍。以大学分布为例,根据教育部、财政部、国家发展改革委公布的第二轮“双一流”建设高校及建设学科名单,从“双一流”建设高校的区域分布来看:北京拥有34所“双一流”建设高校,占全国“双一流”建设高校数量的23.1%;而区域创新能力综合效用值排名第一的广东只有8所“双一流”建设高校,且其中有7所集中于广州,而非创新活力最强的深圳。类似的,江苏省的南京、苏州、无锡、常州均为创新强市,但南京的“双一流”建设高校数量在江苏省占比高达82.25%,同样存在一流大学在空间布局上的错配。出于上述原因,发明人才在流动时将更倾向于流向创新资源集聚的地区,难以满足更多地区的创新需求。
当前,我国高校等科研机构与企业之间的脱节同样阻碍了发明人才的有效配置,具体表现为以下3个方面:第一,高校课程知识与企业知识应用之间的脱节。目前的大学课程教育过于老旧,并且未及时更新,导致培养的发明人才难以通过传统教育体系获得最新的行业知识和技能,致使教育与产业需求之间脱节。第二,企业技术需求与高校知识成果之间的脱节。中国的企业与高校之间的知识交流频率低,且大多数知识交流都集中于企业与企业之间以及高校的内部会议中,缺少跨界的面对面交流。由于上述知识交流的缺乏,当企业存在技术需求时难以明确应当与哪些高校开展创新合作,导致高校的研究成果未能实现充分有效的产业化,大量高校的发明人才未能实现有效配置。第三,企业创新体制与高校创新体制之间的脱节。高校往往存在烦琐的行政审批程序和严格的财务规定,这些因素导致创新合作的启动和推进过程缓慢,严重影响了企业与高校的交流与合作意愿,成为制约校企创新合作的主要障碍。
(三)研发门槛提高,政府需积极扩大有效投资
随着高技术产业的发展和技术进步,进入该领域进行研发和创新的难度增大,需要更高的技术实力、更多的资源投入和更严格的市场准入条件,最终往往只有少数大型企业集中了大部分的研发资源和投入,具有较强的创新能力和竞争优势。与此同时,高校等科研机构由于难以像头部企业那样投入大量研发资金,其将越来越难以凭借自身拥有的资源进行前沿领域的技术研发。然而,企业在经营中以利润最大化为目标,因此其产品创新往往关注短期利润与股东价值,这将导致更关注于长期价值的科研机构被不断提高的研发门槛拒之门外。人工智能的现实案例很好地说明了这一困境:人工智能的训练需要耗费大量的芯片,训练一个尖端的人工智能算法往往需要花费数百万美元,尽管高校拥有对人工智能深入理解的大量人才,但却由于资金不足限制了对人工智能的进一步研究。2023年美国国家人工智能研究资源特别工作组在报告中指出,当今的人工智能研究大多依赖于对大量数据和先进计算能力的访问,而除了那些资源丰富的技术公司和大学的研究人员外,其他研究人员往往无法获得这些数据和能力1。面对上述困境,政府应当积极提高研发支出占比,围绕研发需求统筹创新资源,切实有效降低研发门槛。
三、加快实施以发明人才为中心的创新政策
习近平总书记在党的二十大报告中明确指出,要加快建设世界重要人才中心和创新高地。 在2024年9月9日至10日召开的全国教育大会上,习近平总书记指出要以科技发展、国家战略需求为牵引,着眼提高创新能力,优化高等教育布局,完善高校学科设置调整机制和人才培养模式,加强基础学科、新兴学科、交叉学科建设和拔尖人才培养。创新驱动本质上是人才驱动,我国当前需要加快实现以发明人才为中心的创新驱动发展模式。但是,目前仍然存在一些体制机制因素,妨碍实现以发明人才为中心的创新驱动发展模式,在一定程度上不利于上述战略的顺利实施。对此,必须按照党的二十届三中全会《中共中央关于进一步全面深化改革 推进中国式现代化的决定》中关于“统筹推进教育科技人才体制机制一体改革”作出的重要部署,将教育科技人才领域作为优先、重点领域深化改革。
第一,扩大地方政府、高校根据地区产业发展与市场需求实际灵活调整学科结构的办学自主权。在由国家作为“掌舵手”,根据新质生产力发展需要,统筹把握学科结构、优化整体大方向的同时,适当下放研究生教育的建设权。地方政府可以根据区域内产业优化升级的要求制定本地区高校发展的中长期规划,以形成具有区域或行业优势的特色学科专业结构。支持鼓励培养单位根据地区产业结构和市场需求的实际情况进行一定程度的灵活调整,建立高校专业定期评估与预警制度,形成国家、培养单位、市场多主体相结合的学科结构长效动态调整机制。
第二,为高校研发人员进行体制松绑,打通企业与高校对接渠道。推动地方各部门及高校落实相关政策,简化各项流程如经费报销流程等,下放相关权力和管理权限,赋予科研人员更多的自主权,使其专心做科研,不必花费大量时间在繁复冗杂的其他事务上,增加科研时间,赋予高校研发团队充分自由,推动高校研发人员与企业开展合作。积极建立大学与周边企业之间正式或非正式的知识流动渠道。政府牵头举办技术交流会议、研讨会等,为企业、高校和研究机构提供交流的平台。搭建企业与高校、科研机构的对接桥梁,完善各主体间的反馈和匹配机制,实现创新资源信息对接多样化、定期化和精准化,形成需求牵引供给、供给创造需求的长期聚合发展态势。
第三,选择部分地区作为试点,探索校企联合建设研究生院的模式。当前企业对基础研究的需求持续上升,美国科学院院长马西娅·麦克纳特指出,2011年美国联邦政府资助的基础研究资金占总研究资金的65%,而到2021年这一比例下降到40%1,相较之下来自企业等机构的研究资金大幅增加。开设联合研究生院有助于有效连接企业与大学之间的基础研究需求与供给。由企业提出创新需求和课程设置需求,研究生院协助提供一批具有实战经验的产业教授。一个研究生院可由一个大企业资助协办,也可由多个企业联合协办。如苏州、无锡、宁波、青岛等具备扎实的制造业基础且高校资源相对缺乏的地区,可考虑在当地挑选一批企业与国内一流高校联合共建新型研究生院,培养高端应用型人才特别是博士研究生,使博士毕业生占比在2026年突破1%,2030年达到2%,2035年能接近美国4.75%的水平。
第四,打造以公共研发机构为中介、市场机制为纽带、发明人才为主导的创新联合体。以公共研发机构为主要中介,积极打造融通研发、创新、生产等资源的创新联合体。一方面,通过创新平台面向新质生产力发展过程中的重大专项,集成各类创新主体的发明人才,共同开展目标产品和功能实现的攻坚克难,打造能够支撑建设项目实施的平台组织;另一方面,创新联合体以市场机制为纽带,协调、联合各类主体,施加产学研用的体制机制,促进前瞻性的技术创新及相关产业落地。
第五,加大对创新基础设施建设的投资力度。对于新质生产力发展过程中门槛高、前期投资大的技术领域,政府应当发挥外部性作用,围绕科研机构与企业的需求加大对创新基础设施建设的投资力度。以人工智能为例,参照《创建人工智能法案》,我国应在未来5年内拨款100亿元用于建设公共人工智能研究资源库,为学者、非营利研究人员和初创公司等提供所需的计算库和数据集,扩大人工智能研究人员的范围,使人工智能的研究方法和应用不断发展和多样化。此外,可通过共享研究网络基础设施,打造平台将研究人员与促进人工智能研发的资源和工具联系起来,降低研究人员获取人工智能研发资源的难度。
【本文得到南京大学—中国移动联合研究院课题“战略性新兴产业关键技术与新质生产力创新对产业发展的驱动力研究”、国家社会科学基金重大项目“创新链与产业链耦合的关键核心技术实现机理与突破路径研究”(22&ZD093)资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