雨碎柳河

天破了一个大窟窿，雨水从窟窿里泻下来，从白天到半夜也未见停歇。

柳伯手掐着痛腰，从床上慢慢爬起来，从床底拖出一面铜锣往腰里缠裹，再用麻绳系牢，然后穿上雨衣，抓过手电筒往腰间绳子上一别。他一抬腿到了屋外，差点儿把儿子柳小厨撞倒在地。

“爹，麦花说你巡堤扭了腰，你……”柳小厨赶紧扶住门框，柳伯一头扎进雨里。

柳小厨的妻子麦花端来红糖姜汤，叫柳小厨把湿衣服换了，喝碗姜汤暖暖身子。她告诉柳小厨刚去村卫生所给爹拿了几帖药膏。

柳伯今年六十岁，身板笔挺，走路带风，是一名退伍老兵，去年才卸下村主任职务。

他常常说儿子身板不像他那般结实。湾子里的人说，身板不像你不要紧呀，脑袋瓜像就行了。

说起柳小厨，柳伯的两只眼睛就笑成一条缝。

柳小厨是柳湾考取的第一个大学生，毕业后在南方打拼，后来开了两家超市。湾里的村公路还是柳小厨捐钱修的呢。

柳小厨扒拉了几口饭，搁下饭碗，一路小跑追上柳伯，爷儿俩一前一后向河堤赶路。

柳伯一天天变老，村主任的位子还没有继任者。柳伯让儿子回来。

柳小厨说超市生意红火着呢，再说你儿媳麦花过惯了城里生活，不肯回来呀。

柳伯这回冲儿子发了火：“兔崽子，你电话里老讲别个乡村振兴做得如何如何好，你咋就不晓得振兴自个儿家乡啊？赶紧给我回来。”话讲得像吹冲锋号一样。

当初，柳伯转业回来当上村主任，第一件事就是修筑河堤。

柳湾地势低洼，柳伯担心河水倒灌。湾里人说不用修堤啊，从没听说过决堤的事呀。柳伯不听这话。

柳小厨赶紧把在南方开的超市低价盘了出去，急匆匆回来当上了继任者。一同回来的还有麦花和不满周岁的小宝。

没多久，柳小厨把南方的人脉也带回来了。有个朋友来家几次，看中了柳湾的好环境，想开个制碱厂。

他们的谈话被柳伯听见。柳伯上前说，柳湾环境好，是因为柳河的河水好，开制碱厂排污怎么做？难道把污水排柳河里去？

朋友觉得没面子，一跺脚走了，顺带拉黑了柳小厨的微信。

大前天，又一拨人过来看河堤，说这里环境真好，沿堤岸做度假民宿，游客肯定多。

来人中为首的那人，看衣着举止，倒像个文化人，临走时，他留下一本书，说是新近出版的个人散文集。

柳小厨双手恭恭敬敬接过书，说：“哥，生意人也写书啊。”翻开封面，一张银行卡差点滑了下来。待柳小厨追出去，小车一溜烟儿不见了踪影。

晚饭时，柳伯提醒柳小厨：“生意人心里都藏有一个小算盘，你可得注意啊。”

见柳小厨手端着书本发呆，没听他讲话，柳伯又提高了声音：“唉，今天接待这个，明天接待那个，这叫哪门子乡村振兴啊？”柳小厨立马拉下脸：“好好养你的老吧，还管个啥子？”

“你个兔崽子！”柳伯气得嘴唇发抖，掀翻了饭桌，饭菜洒了一地。

柳小厨的头扭得像个牛头，说：“你厉害，当这么多年的村主任，咋不引资开发柳湾？”

柳伯“啪”的一声向柳小厨甩过去一巴掌。

柳小厨捂住脸跑，爷儿俩围着倒地的饭桌转圈圈。

麦花抱起小宝躲进厨房。小宝在麦花怀里哇哇大哭。

这会儿，柳伯抹一把脸上的雨水，紧赶几步走到柳小厨前面，举起手电筒。一束光射过去，能望见河堤的影子。

一个炸雷轰隆隆砸下来，闪电照亮了锅底一样的夜。大雨打在柳伯爷儿俩的脸上，两人都睁不开眼。

柳河的水浪拍打河堤，声声震耳。

柳伯说：“我走上湾，你去下湾，有什么事赶紧喊我。”

柳小厨横到柳伯面前，说：“爹，上湾河堤道路石头多不好走，我去。”说着，抢先走了。

“等等，有样东西请爹帮我保留好，千万莫掉了。”柳小厨急急奔过来，把一张银行卡塞到柳伯的手里，说，“给你手机发了微信。”柳伯一摸口袋，手机没带。

这时，柳河急了，一浪推一浪，要跳上河堤。

柳伯捏紧手电筒跌跌撞撞，手电筒的光在河堤上扫来扫去。

忽然，上湾隐约传来柳小厨的急促叫喊声。

柳伯的心一紧，“咚咚咚”用力敲响铜锣，扯开大嗓门喊：“决堤了，决堤了……”

柳伯朝着儿子叫喊声传来的方向跑，脚磕到一块大石头上，他摔倒在地。

上湾传来的尖叫声越来越紧，柳伯赶忙爬起身，像个冲锋的战士朝前飞奔。

前方，河水顺着河堤的裂缝流过来。

柳小厨晃动的身影像个没成年的大孩子，肩上的大石块压弯了他瘦小的背，绑在腰间的电子蜂鸣器闪烁尖叫。河堤裂缝周围的泥沙石头一块接一块垮塌，滚入水浪，眨眼就没了踪影。

柳伯爬上河堤，挥舞锣槌，“咚咚咚”的铜锣声一阵紧跟着一阵。柳湾的人们像听到冲锋号，啪地打开屋门，吆喝着抓起院子墙角垛起的麻袋，肩扛铁锹手拽门板，爬上突突发动的农用车，急匆匆朝河堤赶来。

天亮了，柳河缓缓流动。

麦花驮着小宝沿河堤疯跑，往下游跑了老远，一路跑一路喊柳小厨。柳小厨没有答应。

转年立夏，柳河翠绿，河堤上的柳枝轻轻摇拂，河堤加宽加高了许多。村民在决过口的位置立了一块石碑，碑上刻着：柳小厨烈士之墓。

柳伯抚摸着“柳小厨”三个字，掏出手机，手机里响起儿子的声音：“爹，帮我把银行卡交给镇纪委。”声如洪钟，弯弯柳河忽地溅起亮晶晶的浪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