初夏的夜幕刚刚降临到白村,老白就拿着板凳匆匆向村支书家走去。
老白从谁家门口经过,那家的老夫或老妻便立刻拿起板凳跟上。遇到正在吃晚饭的,也会冲着老白他们扯着嗓门来一句:“你们先去,我马上来。”
去砸村支书的家?老白可没这胆量。去看露天电影?白村上次放露天电影已经是三十年前的事了。
老白是去听课的,这已经是连着听第三天了。白村突然就被一群老年人刮起了一阵听课风,在村支书家门口临时搭起的帐篷里,听卖货郎的课。
帐篷里堆满饮水机。卖货郎穿着西装,打着领带,额头上冒着汗,站在老白他们面前手舞足蹈地传授着健康饮水的知识,宣传着饮水机神奇的净水功能。
只见他左边放着一杯自来水,右边放着一杯经过饮水机净化过的水,把一根检测棒先后放进两杯水里,左边的一杯立马变成“铁锈水”,而右边杯里的水依然清澈。这一下子就给没有见过世面的老白他们埋下了一颗焦虑的种子——早点儿用上饮水机,就能多活几年。
卖货郎一副上知天文下晓地理的模样,紧紧拿捏住了老白他们的心,让老白他们对他的“健康科普”深信不疑。
卖货郎每天不重样又十分接地气的演讲,把老白他们逗得哈哈大笑。卖货郎“慷慨”发放的免费听课礼品,更是把老白他们这群老年粉丝牢牢吸引在了帐篷里。
老白每次听完课回家,都会把免费的鸡蛋往桌上一放,对老伴说:“这是今天发的二十个鸡蛋,明天、后天还有。”
老白的女儿白露给母亲打电话时,是在老白听课的第四天,母亲说漏嘴她才知道这事。
母亲问她要不要鸡蛋,家里鸡蛋多的吃不完。
白露预感到接下来会发生什么,一再追问,母亲才说一台饮水机售价三千块,并坚定地说老白口袋里没钱,他就是去玩玩。
白露急了。她曾三番五次叮嘱过自己的父母,但凡来村里推销的,东西再便宜都不要买,免费的东西就算全村人都去拿了,叫他们也不要去拿。
老白总是口头上答应得很好,行动上却从来都是随波逐流。
白露的母亲掌管着家里的财务,她自己虽然一次都没去帐篷那听过课,也不怕口袋里没钱的老白天天去,但是免费的东西,她是觉得不要白不要。
卖货郎的“帐篷课”在白村一上就是七天。前六天,老白领到了免费的鸡蛋、塑料盆、手电筒等礼品。
第七天夜晚,来听课的人比以前少了几个。白露在天完全黑下来之后,从另一条小路悄悄来到帐篷外边,她告诉自己一定要在关键时刻阻止老白消费。
大病初愈的老白坐在最前面很显眼的位置,他抽着烟,烟雾缠绕着他花白的头发。
白露定定地看着自己的父亲,心里五味杂陈。
卖货郎讲完饮水机的功能之后,又慷慨激昂地说:“叔叔阿姨,你们坐在这免费听了我七天课,免费拿了这么多礼品,开心不开心?”
和泥土打了一辈子交道的老白他们,嘴上说不出开心两个字,但脸上的皱纹却挤在一起成了一朵花。
卖货郎继续说:“叔叔阿姨,你们这么开心,又白拿了我这么多礼品,不买一台饮水机会不会觉得难为情?今天是我在白村的最后一天,你们放心啊,我,小强,绝对不会强求你们必须买饮水机,你们不信的话现在就可以回家,但是,你们得到前面来跟大家说,我收了礼品,但我就是不买,我不要脸。”
卖货郎一边说一边用手拍打着自己的脸,帐篷里爆发出阵阵笑声。
卖货郎演示完后又继续说:“叔叔阿姨,请你们相信我,相信我们这台饮水机,今天购买我还免费送一台价值两千多块的洗衣机给你们。”
帐篷里,大家开始七嘴八舌地交流起来。白露的内心奔腾着千军万马,想要冲进844cc1e58a138eb7b5c389afca6d61cf76984ea30be9029f23e8acfd970239f1去“砸场子”,可是理智迫使她想到:如果那样做,我父母在白村还有好日子过吗?就算我这么搞了,父亲那臭脾气还不得当场跟我翻脸啊。
正当这时,老白突然从小板凳上站起来,潇洒地从口袋里掏出了三十张百元大钞递给卖货郎,昂首挺胸地说:“给我家装一台。”
众人的目光齐刷刷地看向了老白。不甘落后的村民们坐不住了,有几个早已准备好了钱但仍在犹豫的,立刻二话不说也跟风付了钱。还有几个大爷立马掏出手机打电话让家里人送钱来,也有几个人摇摇头背着手回家了。
热闹了七个夜晚的白村,随着二十多台饮水机销售一空,在卖货郎摘下耳麦、拆掉帐篷之后,回归平静。
白露看着冰箱旁边这台有着五颜六色按键的饮水机,看看躺在屋子角落里吃了五六年灰、以同样方式买来的另一台饮水机,再看看省吃俭用的父母,真是气不打一处来。
吃饭的时候,白露有意无意地说起自己曾经读大学时,三千多块钱的学费家里都要东借西借;说起父亲一双破洞的袜子都舍不得扔掉;说起母亲平时一张保鲜膜都要反复用两三次;说起自己多开一盏灯都要被母亲说成浪费电……
白露说了很多,见父母谁也不说话,她问道:“为什么你们宁可相信外人也不相信自己的女儿?”
母亲转头看了看老白,对白露说:“你去问问沈琴,她妈妈也买了,她妈妈是个老师总不会被骗吧?”
在白露母亲的认知里,教师就是知识分子,是分得清是非的,永远不会被骗的那种聪明人。
老白全程没有说话,扒拉一碗饭后走出了家门。
白露的母亲又辩称她自己反正没参与,也没有给老白钱。白露气得放下碗筷不吃了,临出门时对着母亲撂下一句狠话:“既然你们不信任我,那以后没钱了也不要来找我。”
白露一边开车一边流泪,她知道自己痛苦的根源并非那台饮水机,而是在家里明明没什么钱,母亲还时不时向她要钱的情况下,父亲总爱贪小便宜实则花大价钱买一些“废品”回来。她也痛恨自己没挣到大钱,如果有钱,也不至于对饮水机的事耿耿于怀,让一家人都不开心。
白露一个月没回家。她的母亲隔三差五就以西瓜熟了,做了她喜欢吃的南瓜饼、帮她晾晒了被褥等理由给她打电话,白露每次都冷冷地应着,还是没有回去。
在一次好友聚会上,白露吐槽起自己的父母花大价钱买一个山寨饮水机的事。不料,她的吐槽一下子引爆了朋友们心里共同的痛点——菲儿说她妈妈在小区门口花四千块钱买了口铁锅,沈岑说他爸爸也在村里花五千块钱买了台净水器,小青说她婆婆花一万多块钱买了一堆乱七八糟的保健品……
真是同一个世界同一款父母,白露心里忽然就释怀了。又过了一个月,白露买了很多好吃的回家,她想与老白和解。
白露的母亲看到女儿的车开进院子,急忙从屋里走出来,站在门前迎接女儿。白露两手举着东西开开心心地对母亲笑。走进屋里,白露把东西放下时,她的笑容瞬间凝固了,她的心又被狠狠“刺痛”了。
只见屋里那张平常用来储物的桌子上,堆满了瓶瓶罐罐的养生酒、人参、蜂蜜、枸杞、营养液、狗皮膏药等等乱七八糟的东西,还有十几盒鸡蛋、几十袋挂面。
得,肯定是老白又去哪里听课了。白露假装不知情,问:“妈,你们买这么多东西要吃到猴年马月?”
“这些都是你爸从街上拿来的,不要钱的。”母亲笑着说。
“我不是说过不要钱的东西不要拿吗?天下没有免费的午餐。”白露强行抑制着胸口即将喷发的火山。
母亲也收回了笑容,一脸不悦地说:“你多久才回家一次,你每次回来不也是只顾自己玩手机啊?你爸一天到晚坐在沙发上看电视,让他出去玩玩也好的,白村很多人都去的。”
白露还想说什么,话到Ustvv86X9YeoYprHewBlulK5DGo9M1y7374mCq0MoP0=嘴边又咽下去了,母亲说得也没错,她感到自己无言以对。她不知道要怎样去平衡“打工人”的经济焦虑和没时间陪伴父母的无奈,一种强烈的挫败感从心底涌上来,她借口对母亲说下午要加班便匆匆离开了家。
白露没有直接回城,她临时改变了主意,决定去街上找老白,去现场感受下父亲为之沉迷的快乐。
老白接到白露的电话后,就在说好的丁字路口等她了,白露坐在车里看到微微驼背的老白站在路口左顾右盼,心里的怒火一下子就被眼泪浇灭了。
她整理好情绪,下车,笑着向父亲走去:“爸,这个听课好玩吗?我也去听听看。”
“这个比上次村里那个讲得还要好,那个人讲起话来,嘴巴里就跟放鞭炮一样,噼里啪啦一长串。”
老白滔滔不绝地向女儿讲述着他的感受,分享着他通过那扇“新世界的大门”听来的新鲜事,整个人神气了许多,比在家里看电视精神多了。
然后,老白跟白露说:“我就是听个热闹,不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