近日,由爆款舞蹈诗剧《只此青绿》原班人马打造的同名电影在今年国庆档于各大影院上映。舞蹈诗剧《只此青绿》创作源于宋代名画《千里江山图》,一经亮相便广受好评,以一种“现象级”的姿态,在网络上掀起了一次次讨论与模仿的热潮。从舞台到银幕,电影《只此青绿》又在艺术表现语言和观看方式上作出了全新尝试,并再次“破圈”,同时在国际范围内引起极大反响,为我们重新审视中华优秀传统文化的创造性转化和创新性发展提供了积极的参考实践。
从二维到三维的时空转译
灿烂辉煌的宋代美术在艺术上更具有继往开来的特点。《千里江山图》是北宋山水之美的经典作品,其作者王希孟的生平画史失载,但仍以此仅存长卷千载留名。此卷为绢本设色,创作于1113年,现藏故宫博物院。
据卷尾蔡京跋文记载,“政和三年闰四月八日赐。希孟年十八岁,昔在画学为生徒,召入禁中文书库,数以画献,未甚工。上知其性可教,遂诲谕之,亲授其法。不逾半岁,乃以此图进。上嘉之,因以赐臣京,谓天下事在作之而已”,讲述了这位少年画家名动天下的始末。此长卷采用了传统的散点透视法,使画面呈现出一种流动的空间感,以“咫尺千里之趣”的表现手法震撼世人。其继承了盛唐时期“大小李将军”的青绿山水画法,并在此基础上有所创新,大青绿着色,染天染水,富丽细腻,画中山川江河交流展现,点缀以飞流瀑布、丛林嘉树、庄园茅舍、舟楫桥亭,米粒大的人物、鸟兽皆栩栩如生,令人目不暇接,绘制了千年不褪色的中式韵味。画中还融合了儒、道、释等多元文化思想,这种文化内涵和审美价值使得《千里江山图》成为中国古代绘画艺术的瑰宝之一,也是现代艺术家们学习和研究的对象,更是中国古代绘画艺术传承与发展的重要见证。《只此青绿》是以《千里江山图》为背景而创作的舞蹈诗剧,自2021年首次公演后即好评如潮,2022年该剧选段登上《2022年中央广播电视总台春节联欢晚会》,成为典型IP形象,进一步扩大了影响力,荣获了文华大奖、中国演出行业协会2022年度中国演出市场票房榜综合类第一、舞剧类第一等诸多奖项。可以说,舞剧《只此青绿》面世三年多来,已成为观众心中的舞剧经典。
《只此青绿》舞蹈诗剧由故宫博物院、中国东方演艺集团有限公司、人民网股份有限公司共同出品,域上和美文化发展有限公司联合出品,由周莉亚、韩真共同执导。其通过舞蹈的形式,以展卷人、作画人双线并行,重构《千里江山图》的创作历程,同时打破“青绿”固有的色彩符号印象,从山峰姿态创作出了高髻、溜肩、长裙的“青绿”形象,以叙事和舞美营造,实现了从形似到神似、由画意到诗境的审美转换。其全程无声的演绎和部分情节、场景抽象化的表达,用身体、色彩与舞美装置模拟出的900年前的宋代气象,将原本深藏于宫廷的《千里江山图》中的山水之美、人文之韵以及背后的历史故事,以舞蹈的形式呈现在观众面前,将二维平面的美学移植到三维立体的舞台中,为观众带来了独特的艺术享受,呈现出了其在艺术表达上的锐意探索。
中国东方演艺集团党委书记、董事长景小勇在接受采访时表示,“早在2019年中国东方演艺集团就曾为导演团队指明方向,要求她们创作一部能够弘扬中华优秀传统文化的舞台剧。导演和主创团队进行了深入研究,曾先后考虑了《清明上河图》《韩熙载夜宴图》等传世名画。而后,我们从《千里江山图》中捕捉到了‘大国气象’这一核心概念,它国家化、民族化的宏大视野,与我们所倡导的中华优秀传统文化主题高度契合。此外,画中的青绿色调不仅在观赏性上相较于水墨山水画更能为大众所接受,还承载着中国人天人合一的哲学观、世界观、宇宙观,传递着中国传统文化中深厚而高雅的象征意义。同时,《千里江山图》作为一幅青绿山水画,在局部写实的基础上更多追求的是一种写意,这种‘写意’为后续的文化转译提供了广阔的想象空间,也更加符合中国美学的意象型特征,因此我们在后续的文化再创作的过程中也尽量在追求神似而非形似,这些也是舞蹈诗剧和电影能够取得成功的原因。”
《只此青绿》舞剧之所以能够如此地打动人心,除了在立意上的深远,创作团队在舞剧与电影创作的各个环节都力求精益求精与创新表达,无论编舞、灯光、服装、音乐等方面都着力追求技术与审美的糅合表达,并对宋朝美学进行了严谨的研究、复刻与创新。
在《只此青绿》的视觉表达上,舞美设计高广健采用将地面多重转台与空中多重旋转装置组合在一起的方式,即“天旋达到三圈,地转达到四圈,上下左右都可以进行移动”的舞台设计。灯光设计任冬生则为此剧打造了独特的灯光结构,放弃了如实呈现色彩的明暗变化、纯度、虚实空间的手段,反复追求主观的感悟,追寻色调的意境和飘逸。
在用色上则以《千里江山图》为依据进行提取,服装制式则是翻阅大量宋代古画与文献之后的意象化提炼,而其关键性的“青绿色”的最终呈现,经过了不断地推翻与重塑,《只此青绿》服装设计阳东霖表示:“在做‘青绿’舞段创作的时候,考虑过很多种可能性。最后落到青绿这两个颜色上,其实也是给自己提了一个难题。最后呈现的颜色其实全是用手工染色染出来的。但是手工染色有很多不确定性,对于很讲究、很微妙的颜色,需要一遍一遍去尝试,而这最少废了100米布去试验,要蓝里面透着绿、绿里面泛着蓝。”其中“青绿腰”作为舞剧中的经典舞蹈动作,将绘画中的重峦叠嶂与唯美写意活态化、形象化、拟人化。而在妆容设计上,《只此青绿》造型设计贾雷采用了非常古朴的设计,例如剧中“唱丝”舞段“小白人”采用的经典三白妆,是古代流行的妆容,在额头、鼻子和下巴分别以白点缀,呈现出中国美学中的疏离之美。
以《千里江山图》为创作基底,是《只此青绿》舞剧得以成功的先天优势之一。正如《只此青绿》编剧徐珺蕊所言:“青绿以绚烂此身成全了千年时空的联结,这一诗化的意象,建构着古典美学之境,兴寄着传统文化之根。”
从舞台到银幕的叙事拓展
舞蹈诗剧《只此青绿》在今年的十一期间被搬上银幕。从舞台到银幕,从“舞绘”到“影绘”,从舞台走向取景框,这部被寄予厚望的现象级舞蹈作品,在对舞蹈诗剧作出充分还原的基础上,利用时空交错的叙事结构,打破了舞台艺术“只可远观”的壁垒,引领观众通过“展卷人”的视角回望画家王希孟创作《千里江山图》的历程,以视听的方式重新构建了这幅《千里江山图》与中国传统文化的电影表达,并频频出现在大众视野中。
“中国要有自己的舞蹈片与舞蹈电影,这是音乐舞蹈人的夙愿,也是国家歌舞团的责任”,景小勇表示,“电影作为大众艺术,它所具备的传播能量是突破美术与舞蹈的界限,它能让《千里江山图》《只此青绿》百倍、千倍地被人了解与熟知。因此,我们筹备磨合三年也要制作电影,就是为了贯彻以核心价值观为指导的创作方向,深入实践让文物活起来的理念,让更多携带有中华文化优秀传统的文物在文化转译的过程中被赋予新的生命力。此外,《只此青绿》电影的拍摄和放映,为我们的对外交流提供了极大的便利。尽管未来舞剧和电影所能产生的影响目前还难以预估,但我们深信这样一部极具艺术表现力与思想内涵的作品,定会在海外传播过程中调动包括华人在内的全体观众的期待。”
导演周莉亚在回顾创作过程时强调,这种转译“表达方式和表现手法都是不同的。从演员表演、动作设计,到镜头语言,都需要更加适应光影艺术的传播方式。在舞台艺术中,很多内容会使用意象化表达,同时注重调动观众的想象力;而在电影艺术中,则需要将其具象化。因此,我们在电影中使用了大量主观视角镜头,去呈现主人公看到的场景,在写实和写意中追求平衡”。
舞剧侧重调动观众的想象力,而电影则需要再现具象的世界,这是整个叙事逻辑的转变。电影《只此青绿》所追求的是“浅入深出”的体验:“如果观众能因为一幅画、一支舞爱上中国传统文化,这就再好不过了。”导演韩真也表示,一个团队难以同时在世界各地进行巡演,但电影却打破了这一限制。电影作为一种极具影响力的艺术形式,是推广传统文化的绝佳媒介。
电影《只此青绿》利用了电影的蒙太奇技术、构图技巧和镜头语言,将被束缚于舞台的视觉语言作出延伸,并从观影体验的角度,作出了情节的拓展和局部经典动作的放大,例如推测并演绎了画家王希孟短暂而灿烂岁月中的可能,采用舞剧的结构,按十个章节展开,即问篆、初见、唱丝、听雨、寻石、习笔、青绿、淬墨、苦思、入画,比之舞剧多出了“初见、听雨、苦思”三个部分。从与画卷相关的笔、墨、纸(丝质画卷)、颜(矿石颜料)等展开铺陈,涵盖了绘画前的工艺流程和作画的过程,表述了丰富多彩的人间景象,传达出历经千年而不褪色的中华民族众多传统工艺在新时代的传承,是对那些不曾在史册中留名的平凡匠人们的再现,也印证了在文化传承过程中人民的力量。
正如景小勇所说:“舞剧和电影想要传达的正是‘人民群众是历史的创造者’这一理念,而王希孟是人民的代表,是无数人的缩影,是广大人民群众共同执笔描绘出了‘只此青绿’。因此,我们并非仅仅向王希孟致敬,而是向辛勤智慧的全体劳动人民、向中华文化的博大精深致敬。所以,在作品宣发时,我们标注:谨以此剧,致敬中华优秀传统文化及其创造者和传承者。”
从绘画文本到舞蹈诗剧,从小众的舞剧到大众的电影,绝非简单的复制品,内容的跨媒介表达往往比创作经典更加不易。虽然由于电影语言与观赏方式等的原因,不可避免地遗失了绘画和舞剧在整体效果上的震撼感,但无人可以否认这是一次有难度的创新,也是有益且有效、有突破的尝试,且舞者们在美学层面的坚守和继承,值得被肯定。同时,不论是舞剧,还是电影,《只此青绿》中对美学的无限“写意”仍旧扎根在深处,展现出中国文化的浪漫情愫。
从殿堂艺术到大众审美的多元体验
当然,此“青绿”却不是仅为“青绿”。在全片中,蕴藏着许多中国特有的美学形式,可以看到“活”的中国非物质文化遗产,比如电影里的舞蹈、音乐、书法、篆刻、制笔、织绢、淬墨等,堪称一堂“中国传统美育课”。
电影作为美育的通道,既降低了观影门槛,也拓宽了受众群体,使得更广泛的观众能够接触到需要较高“成本”的艺术形式,为普及中华优秀传统文化,满足公众的需求与兴趣,将处于艺术殿堂的硕果以更加“接地气”的方式引入大众视野,让更多人在日常生活的语境中有更多独特而深刻的文化体验开辟了新路径。即如影版中,《千里江山图》介绍自己:“可远观,也可云游其中”,可谓“活”着的《千里江山图》。
通过对主创人员的采访不难看出,《只此青绿》的成功,在于其准确把握了大众的文化血脉,在“青绿”中寻找到与大众共鸣的媒介,重塑非遗文创产业的经济价值,积极拓宽推广、运营、传播途径,致力于大IP的充分利用与转换,除了常规巡演与影院投放外,还有戏剧现场的录制播放、同名交响音乐会、绘本、短剧,以及授权文创,实现了将文化资源进一步转化为市场消费,让中华优秀传统文化真切地走进社会生活,大大增加了《只此青绿》的传播量、影响力与文化赋能的深入程度,也受到了大众的普遍好评,实现了文化价值、社会效益以及市场的认可。作为成功地在世界上塑造中国文化形象的文艺作品,《只此青绿》这种面对中华优秀传统文化的多元转译与创新尝试值得肯定与期待。
其实《只此青绿》的成功并非个例,在传播媒介中许多大的IP都曾经频频亮相。如2016年的《我在故宫修文物》纪录片的火爆,将鲜为人知的文物保护鲜活地呈现在大众眼前,而后《国家宝藏》《如果国宝会说话》等,以轻松生动的方式传播着深厚的传统文化。可见,深度挖掘中华优秀传统的更多解读,拥抱公众,引导公众主动参与和探索文化,坚守传播文化的初衷,回归民族审美,亦是大势之趋。
(赵墨、闫天蒙参与采访整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