穿过时间的河流去救赎(评论)

2024-11-06 00:00石凌
椰城 2024年11期

作者简介:石凌,甘肃灵台人,陕西文学研究所特聘研究员,《作品》杂志特约评刊员。在《文艺报》《北京文学》《作品》《奔流》《飞天》《延河》《收获》《野草》等报刊发表评论。散文集《素蓝如瓦》获第五届黄河文学奖、评论集《一川巨流贯风烟》获甘肃省第三届文艺评论奖,长篇小说《支离歌》获第八届黄河文学奖,二篇评论获“傅雷杯”全国文艺评论征文奖。

小说是时间的艺术。时间如沙漏,转瞬即逝。如果说小说有什么作用,那就是在时间的沙漏里打捞记忆的碎片,还原生活的本来面目,给读者以心灵的慰藉。苏丽梅的新作《 312宿舍 》就是一篇穿过时间的河流,回放记忆的碎片,让人物与读者通过忏悔抵达心灵宁静之境的小说。

在叙述手法上,苏丽梅采取了倒叙回溯法。一天早晨,人到中年的钟孔立突然意识到时间飞逝,他们中学毕业已经30年了,曾经棱角分明的个性经过30年时光的打磨,大都变得跟鹅卵石一样浑圆光滑;曾经激情澎湃的岁月大多褪去青涩……中年需要回头看看,放下偏见与隔阂,求得心灵的安宁,轻装走过后半生。于是,钟孔立决定组织一次30年同学会。30年如大浪淘沙,每个同学都发生了很大的变化,“有的头发全无,已是‘聪明绝顶’,有的头上仍如刺猬的毛发坚挺浓密;有的脸上布满皱纹,有的欲与其子女比年轻;有的胖得如弥勒佛,有的瘦如竹竿;有的花枝招展满面春风,有的如一名老妪佝偻着;有的结了几次婚,离了几次婚,有的仍未婚……”比起外表的变化,个性与人格的形塑才是关键。丁国标高考落榜,却在逆境中崛起,开了一家蜜柚加工厂,年收入几十万元;吕秀华不爱学习,却凭借对化妆技术苦心孤诣的琢磨,让自己成了不老的神话……小说在一种漫不经心的倒叙中突然笔锋一转,给这场看似平淡无奇的聚会投下一枚石子,接着步步出奇招,说奇事,写奇人。奇招便是大家发现一个叫王涛涛的同学没有来——他怎么了?小说围绕寻找王涛涛展开叙述,悬念迭生,小说中的人物不仅要穿过时间的隧道寻找王同学,更想找到真实的自己。30年了,没有一个同学说得上王涛涛同学去了哪里,在干什么,仿佛他是一个不曾存在过的人一样。

然而,与王涛涛住过312宿舍的同学都记得那场刻骨铭心的伤害——宿舍里的同学丢了钱和饭票,他们一致怀疑是王涛涛偷了他们的钱物,他们把愤怒的拳头砸到他身上,逼他退了学。一场貌似叙旧的同学聚会成全了一次钟孔立与他的同学想救赎自己灵魂的行动。聚会后结账时,有人替他们付了部分宴款,剩余部分的平均数恰恰就是他们当年丢失的钱数总和。那个付款的人酷似王涛涛,他却不愿意跟他们见面——显然,他就是王涛涛,他们聚会的酒店就是他开的。他之所以要这么做,就是要让同学知道,当年他并没有拿他们的钱物;他要让每个伤害过他的同学通过这样的方式向他道歉;他还要让同学们意识到,当年他们的臆断给他的心灵造成了无法弥合的伤害,他被迫辍学,带着“小偷”的标签东躲西藏。至此,王涛涛的人生结局似乎带着屌丝逆袭的色彩,故事也到了收束的时候,然而,作者笔锋再转,有同学发现了一个酷似王涛涛的流浪汉。钟孔立与丁国标追到流浪汉藏身的桥洞下,向流浪汉诉说往事,祈求他原谅他们年少轻狂时犯下的错。流浪汉一脸茫然,故事无疾而终。给读者留下悬念,也留下思考的空间。

阅读《 312宿舍 》,让我想起王小波的小说《寻找无双》。生活在长安城的王仙客与青梅竹马的无双在一次叛乱中失散。叛乱平息后,王仙客回去寻找无双,费尽周折,牺牲了很多人却没有找到无双。所不同者,《寻找无双》写的是一种集体迫于压迫的无意识行为,是一篇指涉屠城封口的小说。《 312宿舍 》是一篇关于心灵救赎的小说。相似之处是,寻找者与被寻找者之间隔着时间之殇。时间如大河淘沙,既会冲掉深刻的印痕,也会在大水过后留下触目的礁石。王涛涛就是留在同学心灵沙滩上的一块礁石,不把那块礁石搬掉,他们的后半生不会安宁。当寻找未果后,他们的后半生不得不带着那块礁石行走——正如他们让王涛涛背负着“小偷”的礁石在前半生踽踽独行一样。故事不是小说的目的,小说也不仅仅是时间的容器。故事的终极通往心灵的救赎,小说里的故事承载着时间沙漏下的珍珠或者礁石。

回到《 312宿舍 》的故事结局,作者为什么要让同学寻找王涛涛的目的一次次落空?这是作者有意为之,还是故事的必然结局?就像王小波要让王仙客寻找无双的目的一次次落空一样,好的小说不制造大团圆式的喜剧。好的小说总是在貌似圆满的故事里留下缝隙,让时间之水流得慢一点,让处于时间河流中的人有机会审视自己的人生。在那场宿舍成员集体暴打一个同学,并给他戴上“小偷”帽子的行动中,没有一个人表示过异议。尽管钟孔立清楚地记得王涛涛当年一再申辩不是他偷了他们的钱物,但在此后的30年中,没有人承认是谁偷了同学的钱物,却栽赃于王涛涛!如果不是同学聚会,没有一个人想起他们的行为给王涛涛带来了多大的伤害。他们继续学业,在社会上混得风生水起的时候,王涛涛只能躲在无人的角落里默默地舔着伤口。不管小说结尾的流浪汉是不是王涛涛,他离开学校后相当长的一段时间里肯定过着那样的生活。他不敢回家,不能告诉父母他遭遇了同学的霸凌——或者,他的家庭早早遭遇了不幸,没有亲人替他出头,为他申诉。他没有朋友可以倾诉——没有人愿意和一个人品有污点的人交朋友。

还有一种可能,就是王涛涛故意设局。经过时间的磨砺,他的心灵变得非常强大,他一直在默默地奋斗,积攒了一大笔资金,开办了坂城最豪华的酒店,得知钟孔立召集同学会,他指示工作人员给他们留出房间,并通过付款让他们意识到他还活着,他一直在默默地关注着同学的行动——他们却无人关注他。他神秘出现又神秘消失,扮回流浪汉的模样,让那些伤害过他的同学在寻找的过程中换位思考,体验那次霸凌对他的伤害之大。小说的结尾如同中国画的留白一样,把思考留给读者,意在告诉读者:人的一生,就是不断自我形塑、自我修炼的一生。没有人会一帆风顺。恶是人性的一部分,善是人终生修行的目标。那些在集体无意识中冒出来的恶往往无人承担后果,选择无视,并不意味着恶没有存在,他就像扎进肉里的针,不会随着时间的流失自动掉出来,而会生锈,时时提醒受伤者。生活中类似的校园霸凌给当事人留下的伤害可能是终生难以痊愈的——死于铊中毒的清华女生朱令至死都没有等来投毒者的道歉。“文革”中批斗过老师的那些人也很少向他们伤害过的人道歉。小说不是据实照录生活,小说的作用是提醒,是唤醒。从这个意义上看苏丽梅的这篇小说,无疑是成功的。

稍感缺憾的是,小说在细节处理上比较粗糙。小说写1993年,“钟孔立在返回学校时,母亲给他一个月的伙食费100元。钟孔立深知这100元来之不易,回到宿舍之后,把100元小心翼翼地藏在枕头底下。 ”这里的“100元”与当时实际不符,当时普通人员的月收入只有二三百元,不可能给孩子一周给100元的伙食费。“你们想,王涛涛平时不学好,经常逃课去打游戏机,他哪来的那么多钱?还不是小偷小摸得来的?”1993年,电子产品还不普及,几乎见不到游戏机,王涛涛不可能逃课打游戏……这些细节失真是作者对历史缺乏调查造成的。另外,小说从钟孔立的视角展开叙事,始终没有交代,是谁拿了同学的钱物?只是对往事进行了简单的回放。小说也没有挖掘王涛涛之所以逃学的内因,故事局限于同学之间的内循环,缺乏延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