瑞金往北约十五公里的地方,有个由四个村民小组组成的小村,叫华屋。车入其境,始还不见村,但汽车拐过一片树丛,驶过一座小桥,村子就拥至视线里了。
和别处的客家老村落一样,一些土坯房零零落落散布在山脚。山呈弓形,两边低中间高。当地人称它为“蛤蟆山”是有道理的,看上去确实像一只叉开两腿蹲趴在那的巨大蛤蟆。蛤蟆的“脊背”上长着一片茂密的林子。华屋村坡岭上的林子人们称它为“风水地”,那里的树叫“后垅树”或者“喉咙树”,意指那是全村的风水宝地,一草一木是动不得的。所以,一般没人在那砍树削土,生态尤其好。
就是在那片林子里,长着十七棵大松树,长了八十多年了。
八十多年前,有十七个华屋的“青壮”,他们去了祠堂后面的那片坡地,在那里每人种下一棵松树。
那一年的真实情况是:虽然数次反“围剿”的战役都取得了胜利,但敌人即将发动更残酷的第五次围剿。经过数次的反“围剿”战役,不说杀敌一千,自损八百,但红军的伤亡也不小。中央苏区仅四百来万人口,经过多年的战争,在瑞金和周边苏区的“扩红”的工作做得细致而周全,群众参军热情高涨,个个奋勇参战。
很多年过去,村里已经没有什么“青壮”了,多的是些未成年的少年。“扩红”的那些日子,苏区人民明白一个道理:没有苏区和红军,就没有了田,没有了地,没有了一切,可能将重新回到过去。“毅然决然”这个词就是当年十七个后生的心理写照。那时他们十三四岁的年纪,初生牛犊,意气风发。
那年的五月,正是禾青荷绿的时节。“扩红”如火如荼,蓝衫剧社的后生妹子走村串户连轴转地忙于演出,以歌喉和舞姿鼓舞前线和后方军与民的斗志;但局势不像歌舞里呈现得那么美好,不仅不好,而且十分糟糕。红军第四次反“围剿”虽然取得胜利,但兵员耗损严重,白军连年的严密封锁,苏区经济已经面临崩溃……显然,年轻的苏维埃共和国已经感觉到空前的危机;但后方的瑞金风平浪静,田里的禾苗和烟叶正是盛长的时机,绿盈田野,荷花也开始萌蕾开花,小荷才露尖尖角,三两点早开的粉红和玉白急不可耐地绽放了缀在浓绿间,有蜂蝶飘飞,蜻蜓更是招摇,偏喜好栖停荷尖角上……一切与战争相隔甚远,一切都颇有诗情画意。偶尔山间古道上飞驰的快马会让大家心头那么一颤,但连年来的战事,使后方的人已经有了某种习惯;可是,最近的快马传递的都是些令人不安的消息。就在五月的第一天,国民党部署第五次对苏区的“围剿”,苏区危在旦夕……
人们显然已经不适应这一切,他们已经习惯了胜仗。红军不是战无不胜吗?不是从此当家作主了吗?不是说国民党反动派已经日薄西山,穷途末路了吗?“有红军在,有苏维埃哩。”听到这样的答复,他们还想问些事情,但他们终没多问。是的,有红军在,有苏维埃,一切就都在,人们坚信这一点。所以,他们愿意倾尽一切保卫苏维埃,保卫自己的政权。粮食、衣被、金银首饰……交公粮,卖公债……一切可以拿出的他们都和盘拿出。当然,前线最需要的是兵源,“扩红”是重中之重。
十七位少年就是华屋最后的奉献。红军卓有成效的宣传和百姓这些年所得到的实惠,以及客家人自古以来固有的牺牲精神让他们甘愿奉献。当然,也是形势所迫。1933年的6月6日,中共苏区中央局作出《关于扩大红军的决议》,提出“创造一百万铁的红军,来同帝国主义国民党军队作战”和“动员所有模范营模范赤少队整营整团加入红军”的号召,其实,早在5月20日,红军就成立了少共国际师,大张旗鼓地“扩红”。所以,一切都顺理成章,华屋仅存的十七个少年,毅然决然地加入了队伍。他们胸戴大红花,但内心却很复杂,荣耀挂在脸上,心里的酸甜苦辣却难以诉说……
其实,他们内心十分清楚,此去难说建功立业,甚至能否活着回故里也无把握。那天一定是个晴好天气,但由谁最先提议的已经不得知,十七个即将奔赴前线的少年,相约在村后的那片山地里种植松苗。这种提议至今想来寓意非凡。也许他们已经感觉到一点什么,村里出外当红军的后生不在少数,在他们之前,已经数批的本村后生奔赴前线,但从没有人在村里种树,这一回十七个后生却有了这种意愿。他们捏着十七棵松苗,悄然来到祠堂后面的坡岭,种下了十七棵松树。那十七棵树,表达了他们的情思和意愿,青松不老,此行视死如归。
十七位9b332c97f3931d8bd9556b8d00eea70990b5556eea1a52a3af6932b1c0680f27华屋的后代,没有一个人再回家乡,但那十七棵松却栉风沐雨,历雪经霜八十余载。八十多年过去,那些小松已长成枝繁叶茂、郁郁葱葱的参天大树。京戏《沙家浜》中“要学那泰山顶上一青松”那段唱腔,其中有句“俺十八个伤病员,要成为十八棵青松!”,在华屋这是十七,也不是伤病员,也不可能再归队杀敌,更不可能荣归故里。十七个血性方刚的年轻人,十七个活生生的后生,全部牺牲在当年的战场上。
那十七棵松,成了他们的象征。
人们说,十七棵松是十七座丰碑,这当然没错。亲临其地,人们会有另一种想象。如果说蛤蟆山是张弓,那条小河是弓弦,那十七棵耸入云端的松难道不是十七支特殊的箭?那十七个后生当年一定想了许多,他们想到开弓没有回头箭;他们想到“黄沙百战穿金甲,不破楼兰终不还”……所以,他们相约来到后垅山,每人种下一棵松。人未归来,但松在,魂就在。松立高处,看日出日落,看华屋岁月风云……
当年,瑞金是“扩红”的模范县,当地人民几年间源源不断地把自己的优秀儿女送往前线,华屋是个缩影。当时仅有四十三户的华屋家家都有人参加革命,有的是一家几个儿郎都从军。苏区时期,几兄弟或父子同参军的情况很普遍,华屋十七少年入伍,不见一人归来,苏区时期,这也很普遍。就拿华屋来说。当时仅有四十三户的华屋村,家家都有人参加革命,且大多数子弟有去无回。四十七户人家烈士就有四十二个,而在华屋所属的黄沙村,四百五十三户人家中有三百零六户烈属。
看一看当初中央苏区四个中心县的人民参加红军的数据,不由让人惊叹和震撼。
首先是华屋村所在的瑞金,当年仅二十四万人口的瑞金,一共有约十一万人参军参战,五万多人为革命捐躯,其中一万多人牺牲在红军长征途中,瑞金有名有姓的烈士有一万七千多名。
比瑞金略小,仅二十三万人口的兴国,参军参战的兴国子弟也有八万多人,为革命捐躯的达五万多人。兴国还走出了诸多开国将军,是有名的将军县。
宁都一直是中央苏维埃的中心县,这一带的乡民积极加入红军。苏区时期,也有六万人参加红军,占了当时宁都县总人口的五分之一。
于都人民在苏区时期,也是“扩红”的先进地区,别的不说,1934年中央红军在于都休整集结准备长征的十天时间里,就有近万人加入红军,另有一万人参加运输队、担架队。他们中的一部分人,最终也参加了红军随队经过二万五千里长征到达陕北。
革命的胜利,是人民的无私奉献和英勇牺牲换来的。
习近平总书记说:“江山就是人民,人民就是江山。”这十二个字是对信仰的最好概括与诠释。说明国家与人民密不可分,这是人民打下的江山,亦是江山保卫了人民。水能载舟,亦能覆舟。
十七棵松在华屋的后山,长得郁郁葱葱、挺拔苍劲,它们见证了历史,见证了苏区人民巨大的付出和牺牲,见证了真诚和无私奉献,更见证了苏区人民在艰苦卓绝、血雨腥风的日子里对革命胜利的坚定信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