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个山村的坐标

2024-11-06 00:00:00陈启文
时代报告 2024年9期

当一阵山风吹开太阳山麓铺天盖地的浓荫,有一种境界是必然会出现的,这是一种人居山中、坐看云起的境界。

半个世纪前,有一首山歌这样传唱:“我家住湖北保康县,马桥公社靠西边。西边有座太阳山,山下瓦屋两三间……”这山歌唱出了一个山村在时空中的坐标。相传后羿射日,有一个太阳正好落在马桥中坪的后山上,这山便叫太阳山,山下有一小片山中坪地,这就是中坪,一个山村就委委屈屈地趴在山谷里,被山风吹歪了的茅屋土房,东一间,西一间,一如山民身上褴褛的衣裳。那时这村里最好的房屋就是山歌里唱的两三间黑瓦屋,那是中坪大队部,也做过大集体的仓库和食堂。一个被封存在大山深处的山村,像隐姓埋名一样的存在,一看就知道,倘若没有一条出路,这里就是一个与世隔绝的山谷,这山谷里唯一的出路就是从村前流过的一条河——粉清河。

追寻一个山村的命运,其实就是追溯一条河流的命运。一方水土养一方人,养育的不止是生命,这大山的骨骼,这流淌的血脉,一直在塑造着这一方水土的人格或性格。你若要找一个性格最典型的中坪人,这村里的男女老少都会不约而同地指向一个人,黄立杰。那是一个传说中的老铁匠,有人说那是个能人,有人说那是个狠人,有人说那是个“格球外”的人。“格球外”是这乡下的土话,意思是很特别。

这样一个老铁匠,我还真要去见见他。在去见他的路上,我穿过一个铁匠广场。走进一间简朴的办公室,抬眼又看见一幅书法——铁匠精神,这4个大字就跟铁打的一样,一笔一画都闪烁着铁一般的光泽。

这铁匠情结未免也太浓烈了吧?我正站在一边寻思,一个白眉老者不声不响地走了进来。我打量着他,怎么看这就是一个平平淡淡的老人,神色安详而又温和。我还以为这是另一个人,一问却偏偏就是他本人。我好奇地问他当过多少年铁匠?他微微一笑,给我热乎乎地端上了一杯茶,又递上烟,便在一把农家的靠背椅上落座了。他不抽烟,不喝茶,守着一杯白开水,像个清教徒一样默默坐着,嘴角始终带着一丝淡淡的笑意。

这个传说中的老铁匠是共和国的同龄人,这辈子其实从未打过铁,这铁匠的名声是在大集体时代练出来的。别看他个头不高,但肩膀很宽,这是当年干农活、修水利练出的一副铁肩膀。那年头,一个总是抢着挑重担的后生仔,18岁就当上了民兵排长,20岁入党,随后又当选为中坪八队的生产队长。那是中坪最大的一个生产队,一队之长管着500多号人,一个连胡子都没有长黑的后生仔为什么能?在乡亲们看来,这后生仔既有能耐又特别能干,干起活来就像一个铁打的汉子,为啥叫他铁匠?打铁还须本身硬。

黄立杰在当选队长时就在乡亲们面前发下了一个誓愿,要让大伙儿吃上白米饭。

这穷山沟里的山民做梦都想吃上一碗白米饭,但一看后边那座山,这梦立马就醒了,这不是白米饭,这是白日梦。看看吧,这山谷前边是紧挨着粉清河谷的窘迫田地,后边直抵山壁和石崖,“八山一水一分田”,无论你怎么辛劳地耕耘,收获的只是世代的赤贫。为了多种几棵养命的苞谷和土豆,他们只能攥紧锄头往崖边上挖,往岩石缝隙里挖,你能到哪里去找一块平整的水田?

当大伙儿都眼巴巴地仰望着后边那座山时,这后生仔却盯上了前边这条河。远远看过去,一个像蚂蚁一样黑黝黝的身影,总是在粉清河边寻寻觅觅,那亮闪闪的眼珠子围绕着河流、河谷、河滩转来转去。

他在为这条河流寻找一条出路,为这山谷里的乡亲寻求一条活路。

这是从神龙架流来的一条季节性河流,她从冷峻逼仄的上游峡谷里一路奔涌而来,流到中坪,忽然荡开一片宽敞的河谷,风吹拂着水面的波纹,散乱的水流在河床缓慢地流淌,一个人走到这里,连脚步也不知不觉地放轻了,放慢了。但你决不可小瞧了这条河,在某个季节乃至一夜之间,这条河就会变成一条泥沙俱下、纵横决荡的河流,顷刻间将这个山村冲得一贫如洗。当一场山洪席卷而去,紧接着地面就干了,从北岸河滩一直到后边的山脚全是被洪水冲下来的乱石。

一个在这河边生长的后生仔,从十几岁就开始修水利,又懂水性,在反复观察后他提出了一个设想,给这条水流散乱的河流开出一条畅通的出路,将大片乱石滩填平,改造成一片小平原。用现在的眼光看,这就是小流域综合治理,而在当时,这个想法太大胆了,太超前了,在很多人看来这不是设想而是妄想。说来又非常幸运,黄立杰的这一设想经水利部门勘测论证后,还真是被上级采纳了,随后便付诸实施了。

那是一个全靠肩挑背扛的年代,当时的中坪大队每年要出动上千劳动力,黄立杰带领几十个青壮年民兵组成了一支突击队,这些靠包谷糁和土豆养命的山民,为了吃上一口白米饭,先要把乱石滩上的石头一块一块地背上岸,砌成一道新的河岸,再按100米长、50米宽把这乱石滩整成一块块田坯子,用石块砌成田埂。接下来,还要用箢箕、背篓和独轮车把山土搬运到这田坯子里来。那坎坷而沉重的脚步,在大山的阴影里一步一步地挣扎,这扁担不知道挑断了多少根,更不知压烂了多少箢箕、背篓和独轮车,但每一块石头、每一寸山土都知道,这条路走得有多么沉重而艰辛。这一走就是10多年,中坪大队每年出动上千劳动力,那一个个像蚂蚁一样渺小的、黑黝黝的身影,像蚂蚁啃骨头一般在这乱石滩上填起了2000多亩的小平原,像袖珍版的江汉平原。在层峦叠嶂的大山区,这是唯一可以看见地平线的地方。

此时,正值芒种季节,一阵清风从粉清河的浪尖上掠过,带着秧苗的清香吹到我的眼前,半个多世纪的时光倏忽而过,那恍惚的感觉忽又变得像眼前的秧苗一样真切了,青蛙的吆喝声一阵响过一阵,这秧田里还有泥鳅、蚯蚓拱出的一道道线条,这也是一条条生命的小径,正在弥散的阳光和秧苗的影子伸向更隐秘的季节深处。

一个山村在大集体时代创造的奇迹,为一场划时代的农村改革打下了坚实的基础。

当历史进入一个转折关头,正当而立之年的黄立杰当选为村党支部书记。1979年,中坪率先成为全县第一个实现农村改革的试点村,那乱石滩上填起来的农田都分到了各家各户,那个效果就不用说了,乡亲们用一年的时间就打出了两年的粮,把温饱问题解决了。但又不能说,在分田到户后许多问题也随之而来,每到插秧季节,那些占据上垄的农户往往就会抢占先机,拦截水渠,先浇灌自家的水田后,才把水放到中下垄去。这先机就是农时,人误地一时,地误人一年,你在上垄把这个先机抢占了,那中下垄的农户怎么办,难道让他们喝西北风去?

黄立杰一听有人拦截水渠就赶过去了,这个农户不是别人,是他嫡亲的姐夫哥。他先是一口一声地叫哥:“哥啊,这是集体的水渠,你不能只顾自己一家人,别的人家也要活啊!”

姐夫哥却把眼珠子一瞪说:“如今分田到户了,各家只能各顾各,我要不把这田种好,谁来管我的死活?”

黄立杰的脸眼看着就变得铁青了,这个人从来是对事不对人,认理不认亲,当年他当生产队长时,连亲爷老子迟到了他也要扣工分,你这亲姐夫不讲理,他又怎么认你这个亲?既然你软话不听,他就把手硬生生地一挥,指着姐夫手里的铁锹说:“这水渠原来是什么样的,你就给我恢复成什么样,否则中下垄的损失你就要全部赔偿!”

这话说得像铁一样硬,一个“铁匠书记”名声变得更响亮了。

如果这个人只有铁面无私的一面,那还真是从门缝里瞅他。在他看来,这件事不是个别的事,这样的人也不是个别的人,若从个人利益出发,谁都只顾自己那一亩三分地。尤其是姐夫那句话,更是深深刺痛了他,这村里人难免有个三长两短,若种不好田,吃不上饭,谁来管他们的死活?这村里以前再穷还有集体做靠山,随着田地、农具、牲口分散到各家各户,这集体形还在,神已散,只有大队部留下的几间空荡荡的黑瓦屋,这集体没有经济做支撑,成了一副空架子,有的人甚至想把这几间黑瓦屋也拆光分光,那这个集体就真是一无所有了。

这不是一个山村的问题,这是农村改革中必然会遭遇的问题。在那大包干的热潮中,一个最基层的农村党支部书记已开始冷静思考,如何让乡亲们把自家的小日子过好,又能让大伙儿把集体的大日子过好?他思来想去,这田地可以分,但集体不能散,这集体不是空的,必须以集体经济做支撑,才能带领乡亲们走出一条更宽广、更踏实的路。

这条路黄立杰当时还没找到,这是他认准的一个方向,也可以说是一次重新确认。

一个黑黝黝的身影,又开始在这山水间寻寻觅觅了,那亮闪闪的眼珠子又盯上了流经中坪的另一条河——苏溪河。这河说是河,却似一条溪,但一年四季不断流,又加之地势高,落差大,那落差产生的激流又催生了他的一个想法,这里能不能建一个小水电站?

这又是一个大胆设想。这个人真是太有想象力了,那时这山谷里的乡亲们还是靠松明子和煤油灯照明,何年何月才能用上电灯,很多人连想都还不敢想,而这个人不想就不想,一想就要在这山村里建一座水电站,简直是异想天开!但对这个人的想法你又不能不信,看着那乱石滩上改造出来的小平原,吃着这香喷喷的白米饭,不都是从一个设想开始吗,你能不信吗?这也是黄立杰的底气和信心,他对乡亲们又发下了第二个誓愿:“只要大伙儿像改造乱石滩一样,心往一处想,劲往一处使,这个小水电站一定能修起来,我们就再也不用烧松明子、点煤油灯啦。”

这个誓愿而今早已不是悬念,为了追寻黄立杰当年的足迹,我也走向了这条河,但我却走不到他在40多年前抵达的那个高度,只能站在山脚下仰望。当我一眼看见那突兀而狰狞的危岩,腿肚子就连连打颤。莫说人类,这悬崖和深渊连猿猴也不敢走。而在当年,黄立杰带着中坪村那些剽悍而又敏捷的汉子,在大山威严的注视下,一个个用绳子把自己吊在半山腰,有的仰头朝崖壁上打炮眼,一锤子抡起来飞溅出一串热汗,一锤子砸下去就迸射出一片炫目的火花,那手掌上磨出的血泡和虎口震出的鲜血,连同汗水一同流淌。他们一边流血流汗还一边相互招呼,“小心,小心啊!”一不小心,那脚下的悬崖与深渊就决定了你最终的命运。

中坪人就是以这种谁也不堪回首的方式再次改写了一个山村的命运,他们几乎在绝地上修建了一座苏溪河水电站,接下来又建起了一座装机容量更大的低茨河水电站。当一个被漫漫长夜笼罩的山村刹那间被明晃晃的电灯照亮,这里的山民第一次在夜晚看清了这个祖祖辈辈居住的山村,第一次在夜晚看清了自己的模样,连影子看上去也是那样清晰。

这小水电站不仅给乡亲们带来了恒久的光明,也给一个山村从传统农耕走向现代化新农村注入了强劲的能量。这是中坪村集体经济第一个支点。有人说这是他们掘到的第一桶金,我觉得不是,小水电站给中坪村带来了可持续性的集体经济收入,这发电量除了以优惠价格供应村民和村里的企业,还有多余的电量输入国家电网,每年为村集体盈利30多万元。

谁都知道,水电站的装机容量取决于流量,山溪型小河流的流量是有限的,但一个“铁匠书记”从来不会在局限前止步。若就此止步,这一个村办企业就像一辆独轮车,又怎能带动一个山村的4000多名乡亲一起奔小康?黄立杰那亮闪闪的眼珠子在山上转来转去,想为中坪寻找更能挣钱的门路。忽然想到县里在马桥镇周边先后已经开采了几个磷矿,我们中坪的山上有没有磷石呢?根据已发现磷矿的山脉推断矿脉的走向,黄立杰判断这山上应该是有矿的。一想到有矿,黄立杰心里就开始盘算了,一个村庄有了一座矿山,这村集体经济就有了一个强有力的支柱,但是怎样才能确定这山上有没有磷石?若要请勘探队进山勘测,需要一大笔资金,找到矿了还好说,找不到矿一大笔钱就打了水漂。他心想中坪只有这么大,自己从小就上山放过牛、砍过柴,这山山岭岭、沟沟岔岔他都走熟了,何不先去找找看?这个人一旦有了想法立马就会变成实干。他不动声色跑去周边的磷矿考察了一番,搞清楚了磷矿石长成什么模样,还捡了一块回来做样品,然后便背着一把尖嘴镐头,一趟趟上山去寻找。这山上九沟十八岔,他也不知翻了多少道岭,钻了多少条沟,当他搜寻到翟家沟一带,扒开一堆刺蓬,眼里蓦地闪烁出一种奇异的光泽,那是一块金黄色的石头,很像磷矿石。他挖了几块石头,背到襄阳市一家磷肥厂进行化验,还真是磷矿石,而且是含磷量很高的磷矿石。

这消息在村里一下传开了,当大伙儿奔走相告时,黄立杰却在望着一座山长久地出神。

山上有磷这山就是一座宝山,但怎么才能开采出来呢?要说也简单,别的村大多是采取大包干的方式,将矿山包给矿业公司或矿老板,村里从中拿提成。中坪人一开始也觉得这种方式最干脆,几乎是坐享其成,可你跟人家一谈价,才发现没那么干脆简单,一家矿业公司开出了价,每开采一吨矿石给中坪村提成一元钱。黄立杰一开始就知道对方会压低价格,没想到他们会把价格压得这么低。

他瞟了对方一眼说:“你们没有搞错吧?我们卖石碴也不止这几个价。”

对方冲他微微一笑说:“好商量,好商量。”

黄立杰一听那话里有话,也微微一笑说:“那好,我先得跟咱们村民商量商量。”

黄立杰是村里的一把手,但他从来不是一个人拍板,更不会为那话里的话而出卖村集体的利益,这村里的大事都是交给村民们来商议和决策。村民们一听人家开出这么低的价,一个个连肺都给气炸了,大伙儿一致决定,这矿山决不能包给别人开,要开就自己开。这也正中黄立杰的下怀,只有把开采经营的主动权牢牢掌握在村集体手里,才能进一步壮大集体经济,让每一个村民分享到矿山带来的福利。

你要掌握这个主动权,那就要付出代价,这代价就是苦和累。这开矿先要打通一条通向矿山的路,为了不耽误开矿,黄立杰还提出了一个两不误的方案,一边修路,一边从外边请开矿师傅来勘测矿脉打矿洞。这路还没有修通,机械设备上不了山,黄立杰又想出了一个办法,就是把机械设备一块一块拆卸下来编上号,搬到山上后重新组装。这是个笨办法,可黄立杰说:“我们山里人除了力气还有什么呢?”他当时正感冒发烧,大伙儿都劝他在一边歇着,他摇摇脑袋说没事,出一身透汗就好了。只见他把头一埋,背一拱,两腿往后猛地一蹬,一块铁板就上了背。村民们心里赞叹,真是个名不虚传的铁匠书记!在爬山时,那身体一直保持30度角的姿态。黄立杰肩膀上扛着拖拉机拆下的一个大件,浑身直冒汗,口里还喊着号子,那号子是鼓励他自己的,千万别被压趴下。那粗犷的号子声带着金属的余响在大山的上空回荡。可这肩背上的铁家伙一落地,他一下就虚脱了,差点一头栽了下去。几个村民赶紧把他扶住了,要送他下山去休息,他摇摇头,又和大伙儿一起按照编号组装机器。一个“铁匠书记”就是以这种钢铁般的意志,一次又一次地演绎和诠释着中坪村的传奇,其实这人间又有谁是真正铁打的汉子,每个人都是血肉之躯,但无论苦难和坚强,血与汗,经历了一轮又一轮的磨砺,黄立杰还真是像淬火后的钢铁一样冷静而淡定了,用他的话说,人是五谷虫,越做越英雄,天天做就习惯了。

为了开矿,中坪人经历了太多的苦难,而在接下来的十年里却未迎来辉煌。这矿办起来后,乡亲们都指望这个“铁匠书记”来管理,但按当时的政策,村支部书记不能在企业兼职,黄立杰也希望有个懂业务又有管理经验的人来当矿长,让企业按企业管理模式独立经营。谁知这个村集体企业开了一年又一年,原以为种下的是一棵摇钱树,结果却挖了一个大窟窿,不但未给村集体交一分钱,还倒亏了400多万元。那些背得起石头和铁块的中坪人,为了这背不起的冤枉债一下炸了锅。在群情激昂之下,一个“铁匠书记”被推上了中坪磷矿第一责任人的位置。

黄立杰接手磷矿后,先对账目进行清理,在清理的过程中他也越来越清醒了,那前任矿长不是不懂经营管理,而是不为村里经营,是为他们自己和亲朋好友关系户经营,这些人把钱拿到矿上来投资,却不是按利润分成,都是按20%的利率挣高息,利息转本,本又生息,越滚越多,那卖矿的钱还不够支付高息,这又怎能不亏损?黄立杰随即通知那些在矿上挣高息的人赶紧把钱拿走,过期不再计息。这一个漏洞被堵住了,黄立杰接管后的村磷矿只用了一年多时间就把400多万元的窟窿给填平了,第二年就开始给村集体上缴盈利了,而接下来那钱一年比一年交得多,这矿山真的成了一棵摇钱树。

谁知几年过后,又刮起了一阵风,当时不少地方借企业改制之名,采取一刀切的方式,要求把村办企业一次性全部卖掉,一些集体企业的管理者也趁机把出卖集体资产变成了牟取暴利的机会。谁都知道,这矿山谁买去谁发财,黄立杰若是从一己私利出发,他也可以乘机把这个集体磷矿卖掉,作为负责人还可以抢占先机,优先集资购买。磷矿上的会计说,如果黄书记顺应了那潮流带头买下矿,那现在他个人名下的资产已经不止3个亿。可是黄立杰说:“我要那么多钱做什么?”他自己和少数几个人发了财,那几千村民怎么办?这村里公共事业建设的钱从哪里来?为此,他一直顶着压力坚决不卖。有人说“不换思想就换人”,他理直气壮地说:“你们可以换人,但这个思想不能换,你们必须找出根据来,在党章和宪法里,哪条规定说发展集体经济犯法?”

村人说,这是“铁匠书记”最铁的时候,如果没有这样的铁心,没有这种铁打的公心,中坪磷矿早已改头换面,现在都不知道姓什么了。在黄立杰的坚持下,如今,这个村办企业已形成集开采、加工、运输、销售于一体的产业链,为中坪及周边村民提供就业岗位500余个,每年为村集体盈利8000多万元,还要为国家纳税8000多万元,多年来一直是保康县名列前茅的纳税大户之一。

这是一棵已长得根深叶茂的摇钱树,但黄立杰心里十分清楚,本村的矿产资源比起邻村是最少的,终归有一天要开采殆尽,这也迫使他提前谋划新的出路,那就是逐步走出资源依赖性,向绿色生态经济的发展方向转化。满山遍野的葛根吸引了他的目光。

葛根是一种在南方山区天生地长的双子叶植物,这是治病的良药,却不苦口,那味道挺好,还有一股特别香醇的滋味儿。我小时候头痛发热,出麻疹,拉肚子,母亲就把挖回来的葛根捣成汁液给我喝。我父亲在劳累一天后肩酸背痛,回来喝上一杯葛根茶,那身子骨慢慢就变得舒坦了。这虽说是好东西,但在我家乡从来没有把葛根做成一种产业,在走进中坪之前我也从未见过这种产业。这一次,我是眼睁睁地见到了。从中坪矿业走进中坪葛业,一股源自山野的植物香味扑鼻而来,这是葛根特有的香味。

透过封闭式的玻璃橱窗,那无尘车间里安装了一条条自动化生产线。展厅里摆放着琳琅满目的各种葛根食品。这眼睁睁看见的和我想象的反差太大,我原想那粗壮的、土得掉渣的葛根,只是在土作坊里加工,没想到一个山村竟然建起了这样一个现代化食品加工企业。

一个反差接着一个反差,这车间隔壁的展览室里有一个直播演示平台,在我的印象中,直播带货的都是很潮的年轻人,这平台背后却坐着一位60岁出头的大姐。这让我感到有些对不上号,这个我对不上号的人就是中坪葛业的创始人赵礼敏。

这是一个勤劳热心、脑子活络的女能人,早在二十世纪八十年代,当别的村民都把眼光盯着那刚刚分到手的一亩三分地,这个农家妇女就开始进行各种尝试,她在自己的农家小院里试种巨峰葡萄,在家里的菜园子试种植冬暖式大棚蔬菜,还养过南疆黄羊。这每一个尝试,她都是在中坪村迈出的第一步,而她的第二步就是想在尝试成功后带动乡亲们一起致富。这些尝试都没有失败,却一直难以形成一个产业链,她也一直迈不出第二步。在摸爬滚打十几年后,赵礼敏捕捉到一个商机,她发现葛根粉在市场上销路不错,这野生葛根在中坪山上就有,只要人勤快就能挖下来,但如何加工提炼葛粉呢?这个难不倒她,她到处拜师学艺,那些能用土法提炼葛粉的老师傅往往都藏在深山里,这一趟山路就要走十几里,有的甚至是几十里。她不知吃过了多少次闭门羹,但终于感动了一个荆门的师傅,那是个留过学的企业家,他向这位诚心学艺的农村中年妇女传授了葛根提取技术。

这加工得有生产场地啊,她看上了村里的几间黑瓦屋。这早先是中坪大队部,也做过大集体的食堂和仓库,赵礼敏又在这里开起了一个土法上马的小工厂,全厂职工最早只有两个人,一个是她自己,一个是丈夫宦忠清。这样的小本经营和小农经济一样,就像“一滴露水养活一棵草”,单凭一家一户的打拼既难以完成产业升级,更无法形成一条产业链,只能被挤压在产业链最低端,挣几个微薄的辛苦钱。

这是小农经济天生的局限,赵礼敏一直想要迈出的第二步还是迟迟迈不开。

这个局限被早已有心发展葛根加工的黄立杰看在眼里,他对赵礼敏说,这不是一个人一家子能够干的,一家做只能是小打小闹。他鼓励赵礼敏加入村集体经济阵营,鼓励她依靠集体力量带领大伙儿一起干。中坪村集体经济能够健康发展做大做强靠的是黄立杰为代表的党组织,村里的党员共有90多名,设立了村党委,下设3个党支部。赵礼敏就成了村党委重点培养对象,而她在这么多年的左冲右突中,对一家一户、单打独斗的局限也有了越来越深切的体验,她创业的初衷就是想带动乡亲们一起致富。由于她悉心钻研技术,村里也不断加大扶持力度,修建厂房,添置设备,一家个体小作坊就发生了质的变化。或者说是一种从作坊到现代企业的升华。2008年1月,中坪村党委将葛根加工定为村集体经济的朝阳产业,成立了湖北中坪葛业开发有限公司,注册了“汾清河”产品商标,赵礼敏被任命为公司总经理。在追梦路上,她迈出了新的一步。

随着生产规模不断扩大,葛根资源的需求量也越来越大。以前,这加工厂的原材料都是村民到山上去挖,那野生葛根长在犬牙交错的山岩中,东一根,西一根,你要把它从岩石的缝隙里挖出来,既艰难又会损害生态植被,有的山区已封山育林,禁止山民上山开采。这个问题黄立杰其实已提前看到了,中坪葛业若要真正走向规模化经营,就必须先走出对自然资源的依赖,对野生葛根进行人工栽培。为此,他们与湖北省农科院农产品加工与核农技术研究所签订研究开发葛根新食品的技术合作合同。在专家指导下,赵礼敏经过几年试种,终于将野生葛根在农田培育种植成功,这为“公司+农户”的产业链打通了第一环,中坪葛业免费为农户提供葛根种苗和种植技术,村里还专门调剂土地建立葛根种植基地,以保底价回收农户在山坡、山地种植的葛根。他们还带动周边6个乡镇及神农架、房县等地的农户种植葛根,这一带是葛根生长的黄金地带,现已建成葛根种植基地1万余亩,培养造就了一批新型农民,葛根种植户年均增收在万元以上。

这产业链的第一环已经完全打通了,赵礼敏又瞄准了第二环,把粗加工推向深加工。赵礼敏每迈出关键的一步都是借助科技的力量,那脑子里冒出了一个什么念头,或是遇到了什么难题,她第一个想到的就是向专家求教。此前,他们用传统方法生产的葛根粉只能用开水冲泡,而现在的生活节奏很快,她在市场调查中发现,那些年轻的消费者希望用冷水也能快速冲饮。在专家的指点下,赵礼敏和厂里的技术人员通过一次次试验,终于攻克了这个技术难点,生产出了冷水速溶葛粉,现已成为中坪葛业的主打产品。随后,他们又生产出了400目超微葛根粉,把葛根从粗加工推向了细致入微的深加工。这两项研发技术都获得了国家发明专利,给中坪葛业插上了科技的翅膀,其产品品质和特色在行业中已遥遥领先。

经过20多年的发展,中坪葛业又于2021年投资1600多万元扩建生产车间,装配了全自动化生产线,从单一的葛根粉加工发展到葛片茶系列产品、橡子粉加工、红薯粉加工,还开发出了琳琅满目的休闲小食品,已形成了种植基地—加工生产—多渠道营销的全产业链,销售额从最初的几万元跃升到如今的2000万元,这条绿色生态产业链条还在不断延伸。

眼下,赵礼敏从总经理的岗位上退居二线,而她还在一心一意辅佐新上任的年轻总经理,为拓展市场、培训直播销售人才,她又变身主播,带领直播间的观众走近葛根、认识葛根:“北有人参,南有葛根。人参是那样小巧,葛根却是这样粗壮。我们中坪山川秀美、生态良好,这得天独厚的环境为葛根培育创造了优良的生长条件。野生葛根一般需要十几年的生长周期,有的甚至要长几百年,大家看,这就是一根生长了几百年的葛根,这么粗壮的枝干,我一只手都圈不住,你别看它土得掉渣,却有着丰富的营养和保健价值……”她一边讲述,一边示范如何冲泡葛根粉:“我们先用冷水冲开,再一边倒入开水一边搅拌,这样一杯绵密香糯的葛根粉就冲泡好了。”

中坪葛业是村集体经济的第三个支点,中坪村在发展集体经济的同时,还从浙江千岛湖鲟龙科技有限公司引进了生态鲟鱼养殖项目,总投资3亿多元,分两期建设。我来到这里时,一期项目已建成投产,这里养殖的第一批鲟鱼共有100多尾,最大的已长到二三百斤。鲟鱼浑身都是宝,尤其是鱼子,被誉为“软黄金”,一斤价值上万元。鱼子的重量一般为鱼体重的十分之一,一条二三百斤重的鲟鱼取鱼子做成鱼子酱就能卖几万元,据估计这一批鲟鱼的总价值就超过2000万元。鲟鱼对生态环境特别挑剔,一个能养鲟鱼的地方,那环境和水质就不用说了。这鱼池里的水是从粉清河引来的,从太阳山照过来的阳光,反射着粉清河的水浪,一条条大鱼搅动着水池,忽而下潜,忽而上浮,一闪眼,我看见一条鲟鱼翘起的尾巴,一转眼,又看见了一条鲟鱼露出的脑袋,不知还是不是刚才那一条。

中坪,这一小片灿烂的土地,原本是一个穷乡僻壤的山村,遥想一个农村党支部书记在改革之初的那条思路,40多年来经过一步一步的探寻、一步一步的验证,从贫困走向温饱,又从温饱走向小康,如今中坪人已过上了平淡富足的生活。现在可以确认,这是一条以集体经济做支撑的共同富裕之路。

如今中坪的产业从一辆独轮车已形成4个轮子一起转的良性循环,而这集体经济的中流砥柱就是中坪磷化。走进中坪磷化的办公楼,我脑子里又一次出现了强烈的反差,这座老旧的办公楼自从盖起来后就没变过,门还是那个门,院还是那座院。随着岁月的色泽一层一层地加深,那灰白色的墙壁不知不觉变成了暗黄色,风吹雨打与烈日炙烤的痕迹相互渗透又各有层面,在蔓延的苔藓中呈现出坚韧的纹理。此刻,太阳很大,一座老建筑投在地上的阴影比建筑本身更清晰。这阴影掩盖了许多鲜为人知的过往,也许只有通过过来人的回忆中,才能追溯一个山村数十年来的塑形过程。

一个平平淡淡的老人,一个传说中的“铁匠书记”,此刻就坐在这里,坐在那把农家靠背椅上,一坐就是几十年,这个人,这把椅子,还是那样简朴而又牢实。10年前,黄立杰就从村党委书记的位置上退居二线,大伙儿现在都叫他老书记。而在创业职工们的挽留下,他仍担任中坪磷化公司董事长。这是一个沉默寡言的老人,我不问话,他不开口,而一旦开口,这个看似平凡的老人,那眼神里便透出一股不平凡的光泽。这眼光不像一个铁匠那样锐利,却像粉清河一样明澈。这让我暗自惊讶,一个活到了70多岁的老人,竟然还有一双明澈透亮的眼睛。但凝神一想又不觉得惊讶了,一个人经历了漫长而坎坷的人生,就像一条河流穿越了重岩叠嶂、幽谷险滩,才会变得如此明澈而透亮,仿佛可以把世间的一切看透。

当我问这个董事长的年薪是多少,他的回答又让我吃了一惊:“10万元。”

我扳着指头一算,他的月薪只有8000多元钱,其他的公司高管都跟他差不多。那些中低层管理人员和普通员工跟这些高管的工资也差不多,在矿上务工的村84411420d6d00d1e961851bfc5ab39e2民年收入也在8万元以上。无论8万以上还是10万元,这收入在农村均已达到富裕的程度,而这村里最富裕的就是村集体,一个4000余人口的山村,拥有5亿多元的固定资产,从村集体到村办企业没有一分钱的负债,他们也不用举债,每年都留足了流动资金。这么多钱怎么用?有人说,老书记在任时把村里的每一分钱都攥得出汗,但一撒手就是大手笔。现在换了新书记、新班子,在用钱上也跟老书记一样。那么这些钱撒在哪里了?这是我很关心的,更是村民们最关心的。

老书记喝了一口白开水,对我竖起一个指头,这摆在第一位的就是民生福利。

山村里建起水电站后,他又发下了一个誓愿,要让中坪的乡亲们像城里人一样喝上自来水。这大山里其实不缺水,走进山野,到处都能听见清亮的流水声,但一口水隔着一座山,山里人只能背着水桶去山涧里汲水,走两三里路去粉清河里挑水。为了让村里人喝上干净的山泉水,村集体投入200多万元,将苏溪河水从十几里外引入1000多户村民家里,整个工程不要村民出一分钱,只要每家买一块水表。自己买的水表,自己放心,自己负责把水表管理好就行。水价像城里一样实行阶梯式水价,但价格只有城里的十分之一,每月人平均5方水,每方只要5毛钱。水,还是原来的山泉水,只是换了一种流向,而山里人也换了一种活法,只要拧开家里的水龙头,就能喝上清甜的山泉水。

一个难题解决了,紧接着又有一个老难题,中坪虽说是一块山中坪地,但山上还有3个村民小组,当一缕一缕的炊烟在白云深处飘出来,你才发现那深山老林里还有人烟。这些散居深山的村民和独居户,被高山深壑重重阻隔,形单影只地活在寂寞人间,没有电,没有水,没有路,很多人一辈子打光棍。为了把这3个村民小组搬迁到山下来,村集体又投入了大笔资金,把一户户村民从倾斜的土屋里搬进了崭新的家园。让他们走出深山,是人类对自然的让步,这深山里原本就是不适合人类居住和种庄453c24918fbfef036c046094933e09e8稼的地方,过度开垦必然会加剧水土流失、泥石流和山洪暴发等自然灾害,在加害自然的同时又加害自己。让他们走出深山,是人类文明的进步,只有这样,才能从根本上解决他们的交通、饮水、用电、通讯、就医、上学等种种难题,这是为山里人开辟的一条重生之路。

随着中坪村集体经济逐年壮大,中坪村也面临着农村人口老龄化的问题。岁月不饶人啊,在逝水流年中黄立杰的头发不知不觉就白了一多半,当年那些跟他一起背石头、扛铁块的青壮年,一个个都是白发参差、满脸褶皱。黄立杰看着这正和自己一样慢慢变老的一代人,又对乡亲们发下了一个誓愿,用中坪磷化的利润为村民购买职工基本养老保险,让年满60岁的村民也能像城市职工一样享受养老退休金。这在农村可真是一个新鲜事,这大山里的人从没听说农民还能退休,一个农民一辈子到头都是农民,只要还有一口气,那手里就攥着一把锄头。当黄立杰提出要给村民买社保,乡亲们一开始都觉得有些不靠谱。此前,县社保局曾征求两个富裕村的意见,问他们愿不愿意买,结果都不愿买。既然人家不愿买,咱们中坪村为什么要买?有的人把社保当成了那些到处拉客户的商业保险,还有人建议干脆把钱给分了,饭到嘴里才是饭,钱到口袋里才是钱,免得把钱投给别人却打水漂。

这山村的农民都是实在人,只是“铁匠书记”更实在,他一边扳着指头给村民算实账,又一连发出三问:“这钱摊到每个人手上又能分到几个钱?分了又能用多久?咱们农民为什么就不能退休?以前这村里穷,咱们有想法也没办法,现在有了集体经济做支持,就应该让村民享受到和企业职工一样的退休待遇。别的村不愿干,咱们干,我就不相信国家会亏待咱们!”

中坪村的乡亲们算了小账,又算大账,大伙儿算来算去心里不踏实,黄立杰这回破天荒地搞了一言堂:“买!大家再信我一回!”从2007年开始,中坪磷化每年为村民购买养老保险和医疗保险,给60岁以上的老人发放健康补贴,一年就要投入700多万元,而让村民们惊喜的是男人一到60岁、女人一到55岁,社保局的钱就打到个人账户上了!如今已有1100多位村民办了退休手续,开始领退休养老钱了。据磷化公司财务总监褚应强粗略算了算,按年人均15000元收入算,仅退休金一项每年就有1700万元流进中坪村村民的钱袋子。现在4个村民就有一个60岁以上的老人,若不是提前缴了社保,他们又怎能安度晚年?

为了探个究竟,我随意走进一户农家,那瘦高的老汉叫宦成俊,现年62岁,已拿了两年退休金。老伴周昌菊,比他大1岁,也比他多拿了一年退休金。老两口一年的退休金加起来就有4万多元,每年还在递增。他们还种着一亩三分水稻田和苞谷地,还有自家菜园,一年的收成加起来也有1万多元,自家种的粮食和蔬菜瓜果也吃不完,每年还要蒸几百斤苞谷酒、杀一头两三百斤重的大年猪。老两口有一儿一女,儿子考上大学时,村里还奖励了一笔钱,如今在襄阳市工作;女儿嫁到了粉清河那边的河南坪,过着自己的小日子,不用父母操心,而父母有了退休金,也不用儿女多操心。

宦成俊一家的日子就是中坪村每户普通农家的日子,老两口过得很惬意,很自豪:“这日子比我儿子在城里还过得好咧,可惜他把户口迁走了,想回也回不来了。以前那是养儿防老,如今有了退休金,我们也不指望儿女给我们养老了,等老到走不动了,我们就住到医养中心去……”

老两口说的医养中心,是中坪村的一座地标性建筑,在走进这个村之前,第一眼看见的就是这座背靠太阳山的大楼。在我的印象中,一个乡镇有一座卫生院,一个村里有个“一村一医”的卫生室,那就算农村医疗的标配了。而中坪村在2015年就建成了全市首家村级综合性医院,2022年又兴建了中坪医养中心。这哪像一个村级医院啊,总投资超过5000万元,占地5000多平方米,共11层。这比一般县级医院的设备还好,开设有1UFvt3S5q+TAtAoSBlzJgA==急诊科、内科、外科、妇科、口腔科、中医科、康复科、理疗科等10多个临床科室,配置了四维彩超(CT)、全自动生化分析仪等现代化诊疗设备和标准化供应室和手术室,一个个穿着白大褂的医师和护士,正给来看病的村民治疗,这其中有副主任医师、主治医师、执业护士。在这里,骨科手术、腹部手术都可以做。若有治不了的病,这里与城里的大医院直接联网,可以邀请专家前来会诊,也可以用救护车直接送往大医院,患者回村后,这里可以提供后续康复治疗,不用患者来回奔波。村办医院不仅解决了中坪村村民的就医难题,也给马桥镇周边和神农架的群众带来了方便。

医养中心还有一个重要功能,为村民提供一站式康复养老服务。不仅解决了那些空巢老人的生活难题,也为在外创业的年轻人解除了后顾之忧,除了中坪村村民,还有周边的村民来这里治病或养老。一个从邻村来的老人,患有肺源性心脏病,这种慢性病原来需要常年进城求医,一个往返在路上就要奔波四五个小时,由于子女在外打拼,老人无人陪伴,治疗很不方便,更要命的是这种慢性病随时都有猝发的生命危险,许多患有心血管疾病的老人只因得不到及时救治而撒手人寰。自中坪医养中心建成后,这位老人的难题在家门口就解决了,他在楼下治疗,楼上康养,一旦有什么危险在第一时间就可以抢救,这就是集医养于一体的最大好处。难怪宦成俊和周昌菊老两口想要住到医养中心来,看了设备齐全、服务周到的养老公寓,连我都萌生了在这里养老的念头。

这些空巢老人都是有儿女的老人,而这人间最不幸的还是孤寡老人,他们的命运说来又各有各的不幸,但在中坪村都享受到了同样幸福的晚年生活。中坪村有个小微社区叫幸福坊里,是中坪第一批五保户的集中安置小区。宦廷树老人是中坪四组的一位五保户,他年轻时上山砍柴,被树砸伤了手臂,在那个缺医少药的年代没有得到及时救治,从此落下了终身残疾。那年头,一个穷山沟里的残疾人连自己都养不活自己,更别说娶妻生子,他感觉不是一只手臂残废了,而是这辈子都废了。眼看年岁渐老,一想到那孤苦伶仃、无依无靠的老年生活,他就充满了绝望。而在他绝望之际,村里给他买了养老保险,这让他感觉又有了依靠和活下去的希望。当他年满60岁,他不但能领到退休金,还比别的村民多了一笔五保金,村里又把他安置到这幸福坊里。他的房间是一居一室,后边是独立的厨房和卫生间,室内还装了空调和有线电视,小饭桌上摆着火锅,正炖着一条鱼。这70多岁的老汉越活越精神,看上去只有60多岁,他喝着20多元钱一斤的酒,抽着20多元钱一包的烟,又是给我端酒,又是给我递烟,那感觉不是一个五保户,而是一家之主,那真是一种主人的感觉。这当家作主也是要有底气的,这底气就来自墙壁上贴着一张收入明白卡,他每年的退休金、五保金加起来有33488元,村里每年还给他另缴380元的医保资金。我查了一下,2023年全国农村人均可支配收入为21691元,一个中坪村的五保户不但没有掉在平均值后面,反而远远超过这个平均值。这些账目一笔一笔都在一张明白卡上,贴在进门那道被阳光最早照亮的墙壁上。当年,他在分田到户时按下了一个鲜红的手印,在这张明白卡上,他又按下了一个鲜红的手印。

在幸福坊里,我见到的每一个五保户什么都不缺,别的村民家里有的东西,他们都有,他们唯一缺少的就是儿女,但他们并不缺少人间的温情与关爱,这村里的干部、党员、团员、乡亲们和中坪小学的孩子们时常像家人、儿女和孙儿孙女一样来看望他们,这些无儿无女的老人也享受到了儿孙绕膝的天伦之乐。在他们眼里,我也算是一个远道而来的老亲戚吧,当我同他们挥手告别时,这些老人站在太阳山投射过来的阳光里,扬着笑脸说:“常来走走啊!”

告别幸福坊里,我又走进中坪小学。在一个偏远的山村,孩子们迈开人生的第一步就是上学难,黄立杰一辈子最大的遗憾就是没有好好上过学,而文化的缺失让他对文化知识愈加渴望,在教育上他一直是大手笔投入。这是一座山村小学,也是一所从幼儿园至六年级的寄宿制完全小学,设置了9个教学班,全校设施按照城市示范小学的标准建设配置,教学质量一直名列全县同级同类学校前列,并入选襄阳市首届文明校园。校园里有一棵高过屋脊的香樟树,一棵树就撑起满院绿荫,地上的浓阴如树冠一样漫开。这棵树,是一所学校的标志,也是一个山村的标志,我围着它转了一圈又一圈,仿佛无限循环的小数……

我在中坪转悠了3天,这是保康县最大的行政村,而一个山村又有多大呢?我从东走到西只有7公里,从北到南只有两三公里,这就是一个山村的境界,全村面积还不到18平方公里。中国很大,中坪太小,但若仔细一想,你又觉得这个山村不小了。乡村,就是乡土上的中国。我已走过无数山村,大山深处,这样的山村无处不在。一个国家、一个民族的振兴,终归取决于乡村振兴。中国的每一个乡村,都深深介入了中国的历史,在一定程度决定着甚至改变了中国命运的走向。

中坪,这一小片灿烂的土地,原本是一个穷乡僻壤的山村,40多年来从贫困走向温饱,又从温饱走向小康,如今已过上了平淡富足的生活。这个山村不但探索出了一条以集体经济做支撑的共同富裕之路,还创造出了一种可推广的乡村治理模式。

乡村怎么治?关键要看谁来治,而关键少数往往是推动发展的关键因素。在中坪村的发展史上,一个“铁匠书记”就扮演着这样一个关键角色。他是这村里公认的第一号能人,说话从来是铁板钉钉,干事那是斩钉截铁,那铁的纪律、铁的信仰、铁的责任、铁的执行,在一个山村就集中体现在一个“铁匠书记”身上,这就是“铁匠精神”。这也得罪了不少人,有的还是他的亲人。这里的民风既有淳朴的一面,也有强悍的一面,有人点燃过他家的柴垛,有人甚至拿着火药闯进了他家里。对此,黄立杰一向无所畏惧,却也逼着他往更深处思考。这样一个4000多人口的山村,若要长治久安,仅靠“能人治村”或“铁腕治村”是行不通的,只能用依靠法律和制度来治理,这最大的法律是宪法,最小的制度则是村规民约,而村民自治是宪法确立的一项基本社会制度。早在1991年,中坪村就制订了第一个村规民约,其后又经过多次的修改和完善,现在的村规民约包括总则、社会治安综合治理、农业生产及农田管理、山林管理、村庄规划、户口管理等12章。这每一条、每一款都是中坪村的乡亲们一条一条商议出来的,具有很强的操作性,经村民大会表决通过后,就成为了中坪村全体村民的行为准则。这是中坪在村民自治上迈出的第一步,也是一个山村在乡村治理模式上的一次关键转型,从“能人治村”走向依法治村和村民自治。

对此,中坪人说得更简单:“乡村怎么治?事情怎么办?村民说了算!”

这里就以中坪村的村容村貌和环境整治为例吧。如今很多人都在怀念那种古朴的、原生态的自然山村,或许只有蓦然回首,你才能猛然看清它的本质。在整治之前,中坪和许多农村一样,厕所都是用石块和砖头砌成一圈的露天茅厕,房前屋后不是牛栏就是猪圈,乡亲们吃饭的时候,那些乱哄哄的绿头苍蝇从粪坑里直接飞到了锅边上、饭碗里。一到雨天,粪坑里污水漫溢出来,流到哪里,哪里的水就变得又黑又臭。

为了改变这种状况,中坪村以环境整治为突破口,聘请专业规划设计团队编制修订村庄建设规划,又到每个村民小组去听取乡亲们的意见。这一个村民小组就是一个自然村,每一个自然村都有迫切需要解决的问题,有的提出要打通一些还没有通组到户的断头路,修通全村的公路循环线,有的提出要对老化而杂乱的电线、网线、通信线缆进行统一规划和提质改造,而村民们反应最强烈的环境污染问题,当务之急是要修通全村的污水管网。这9个村民小组,一共提出了10个具体建设项目,但要将这10个项目一下子全面铺开,资金有限,施工场地也有限,最多只能开工5个。这又是一道选择题,这个选择权交给了村民,由各组村民推选出61名代表,进行投票表决。在投票之前,设计方现将一幅环境整治效果图摊开,对每一个项目逐一讲解,对村民提出的每一个疑问都耐心地予以解答。村民代表在仔细看过、听过、问过、讨论过后,然后现场投票、唱票,村“两委”班子成员、村民组长和驻村干部在现场监票,按得票多少选出了生活污水管网改造、公路循环线和通户道路建设等5个优先开工的项目,全程都有现场录像,一切都是在阳光下公开的,像粉清河一样透明。

这是中坪村实施乡村治理和村民自治的一个经典案例,也是一种可推广模式,2018年,中坪村被司法部、全国普法办授予“全国民主法治示范村”荣誉称号。

只有让村民参与共谋村级治理,老百姓有了当家作主的感觉,才能最大限度地激活他们的主动性和内生动力。那规划就像一幅最美最新的图画,这些工程不用村民们掏一分钱,也不要他们投工投劳,一切由专业施工队负责施工,这村里,谁都希望一幅最美最新的图画化作美好的环境和幸福生活。可中坪村却不是一张白纸,在施工的过程中,难免会占用一些农家的菜园、屋坪,还有一些打在红线之外的围墙要往后缩,那些闲置多年的老旧杂屋也要按规划拆除,这一砖一瓦、一草一木都牵涉到老百姓实实在在的利益,这也是施工队最担心的,生怕与村民发生冲突或出现阻工现象。他们还真是想多了,这些由村民说了算的事情就是不一样,他们在施工过程中从头到尾没有一个村民阻工,有的村民提前就按照红线扒了自家的老旧杂屋、拆了自家的围墙,给工程让路,有的村民还主动到工地上来帮忙,村民王绵福还将自家的挖机开进了改造污水管网的施工现场,连人带机器一起干,这是白干,不要一分钱。施工队不想让他白干,要给他开工资,这个豁达又风趣的汉子笑呵呵地说:“这就是我们自己的事情啊,我们应该来帮下忙,但可不能帮倒忙。”

眼下,我正在走的这一条条路,早先是灰扑扑的泥土路,然后是3米多宽的水泥路,现在是一条通组到户的道路,连接着高速公路的循环线,一路上凌霄绽放、花果飘香,连飞出花丛的蜜蜂、蝴蝶、蜻蜓,都散发出迷人的香味。这个季节,葡萄还没熟透,在挂满露珠的枝叶间水灵灵地闪动,桃树低着头,那白里透红的桃子已长得有些忘形,看着就想呷一口。

第一次走进这个山村,我还以为走进了一个生态旅游度假村,一幢幢错落有致的民居背靠青山,坐拥碧水,这村里是见缝插绿,见空造景,村在园中,房在花中,人在景中,如天人合一般融为一体,那清澈透亮的波光映衬着一个个活动广场、休闲平台、乡村舞台、风雨廊桥、荷花塘、运动喷泉,这不只是风景的点缀,这就是中坪人的生活。这山谷里的乡亲们如今已过上了城里人应有尽有的生活,这个山村却还保持着一派浓郁的乡村风情。

一个山村的面貌,往往就是村民的精神面貌。这个山村给我最清晰的印象就是特别干净,打心眼里觉得,这里人的心里也特别干净。人的心灵越干净,做人的境界就越高,如王国维先生所云,有境界自有高格。而在一个山村,这样的追求又深深地植根于乡土,那世代相传的家训和家风就是乡土中国内在的精神纽带,传承着人世间的良善与德行。“道德去弥远,山河势不穷”,中坪村在依法治村、村民自治的同时,将传统美德与新时代乡村治理实践相结合,让无形之德浸润在灵魂里,体现在细微处。曾几何时,在村民的脑袋和口袋同样贫困的年代,有的人为了抢先浇灌自家的水田而挖断村里的水渠,有些邻居为了一块宅基地或菜园的分界而拿着尺子量来量去,那真是寸土必争,搞不好就会打得头破血流,而现在这样的争吵几乎绝迹,每个人心里都有了另一种尺码,那是一把道德的尺子。这村里的“十星文明户”“五好家庭”“好公婆”“好媳妇”,都是由村民按心中的道德尺码评选出来的,也是他们为自己立起的标杆。这些乡村道德模范做人做事说来都平平淡淡,只要你像他们一样孝敬老人、爱护孩童,把夫妻关系、父子关系、婆媳关系、邻里关系处好了,把房前屋后收拾得干干净净,你也会成为像他们一样的人。

大山无言,这大山里的人一直默默地追求着自己想要做的人,想要做的事,从不张扬自己做了什么,一个山村的文明之光却没有被大山遮蔽,中坪村连续三届被评选为全国文明村,这意味着中坪人不但走出了一条最适合自己的路,还打开了一个很大的世界。

对于一个山村的变化,若用日新月异来形容未免太简单了,你很难在短时段里窥见其实质性的变化,这是在潜移默化中的嬗变,你都不知道它是怎么发生的。我没有看见中坪的昨天,只看见了中坪的今天,若是一个40年多前从这山谷里走出去的人,在暌违多年后重返故乡,他也许已经找不到回家的路,但那条粉清河依然在阳光下流淌,她跟明镜儿似的,映照着一个山村的流逝岁月,照亮了一方水土如今的现实。这条河也是一个山村的坐标,可以让一个归来的游子重新确认自己。而“铁匠书记”就是在一次次重新确认中,对中坪村的乡亲们做出了一个个庄严的承诺,这每一个承诺的兑现,其实就是一个共产党人对自身使命的一次重新确认。

老书记黄立杰在与我的交谈中说得最多的就是自己的使命,当我问他在村里发挥出了哪些关键作用时,他喝了一口白开水,清清嗓子说:“中坪村能有今天,不是哪一个人干出来的,这是咱们全村的乡亲们一起干出来的。”

这一句简朴而又干练的话,让我脑子里迸出了一个词“共同缔造”,一起干出来的就是共同缔造,这美好环境与幸福生活就是中坪村的乡亲们共同缔造出来的,从一个乡村到一个国家,只有共同缔造,才能从生活到精神上走向共同富裕,而共同富裕的本质就是物质富裕和精神富裕的统一。

在告别中坪的那个午后,我和现任村党委书记、村委会主任黄森林有一次畅谈。这个正当盛年的汉子,也有一双明澈得近乎透彻的眼睛。他原本是马桥二级水电站的正式员工,后因国企改制下岗,他在商海打拼多年后,一个机遇降临了,湖北省实施“一村一名大学生计划”,旨在为农村培养留得住、用得上、懂技术、善经营的复合型、应用型人才。这一培养方向正是黄森林追求的方向,他随即报名应试,考入了华中农业大学大专班。他的初衷原本是多学UoUBI6l8SDtdmjXp4q7Qug==一点经营管理的专业知识,带领中坪村的乡亲们进一步开拓新型产业,没想到中坪村的乡亲们对他寄予了深情厚望,在2014年村“两委”班子换届时,老书记退居二线,他以高票当选村党委书记、村委会主任。这一届新班子肩负着新时代乡村振兴的历史使命,他们在村集体经济打下的基础上确立了自己的双重使命,一是要守住村集体经济现有的基本盘,一是要进一步拓展新型农村集体经济的产业链。在这一届班子的主持下,村集体先是投资1600多万元对中坪葛业进行了改造升级,建起了中坪医养中心,从浙江千岛湖鲟龙科技公司引进了鲟鱼养殖项目。而现在,中坪村又瞄准了未来的发展方向,那就是打造一个集观光、休闲、采摘于一体的农旅融合特色产业区。

他在描述,我在想象,想象未来的中坪村又将是怎样的一个境界。在他那一脸风平浪静的外表下,我隐隐听见了一种声音,像是血脉里的流淌声,又像是粉清河滔滔不绝的流淌声,水滋养着风,风生水起,一个山村未来的境界在我的想象中变得愈加生动而鲜明了。

责任编辑/雨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