因为元春省亲,贾家特地去江南采买了十二个小戏子,原本很封闭保守的大观园,突然来了几个风格迥异的女孩子,就像是吹来一股清新的风,带来了不同的东西。
在梨香院,宝玉目睹龄官对他的厌弃,以及对贾蔷的痴情,懂得了一个人这一生只能得到一份眼泪,这个领悟很重要,但是还没完。没错,一个人只要得一份眼泪就够了,可是,你确定这份眼泪,你就能得到吗?你认准了你爱的人,但你爱的这个人,真的能与你在人生中共进退吗?
黛玉的丫鬟紫鹃的试探,可以看成命运的一次预演,紫鹃对宝玉说,将来,你林妹妹是要离开的,回苏州去。这话,原本是紫鹃对宝玉不放心,随口诓他的,她一点也不知道,自己随口就说出了一个真相,那就是,林妹妹是会离开宝玉的。
宝玉当时就疯魔了,等他的身体一点点好转,他还安慰紫鹃说“活着,咱们一处活着;不活着,咱们一处化灰化烟”。但他的潜意识里,未必真的能够放下忧惧。就在这时,他遇上了另一个小戏子藕官。
他拖着大病初愈的身体,在大观园里闲逛,正好碰到藕官因为烧纸被老婆子举报,宝玉挺身而出,护下藕官,问她为何烧纸,这一问不当紧,他不小心掀开了一个深邃的情感世界。在芳官看来可笑又可叹的情事,却让宝玉“又是欢喜,又是悲叹”,说到底,都是对人世的恋慕,人世间有太多冷和硬的东西,能在利益得失之外,对另外一个灵魂有所恋慕,就已经很动人了。
菂官不幸早逝,戏班子里又补进了小旦蕊官,藕官待她一样温柔体贴。或有人问她是否得新弃旧,她说:“这又有个大道理。比如男子丧了妻,或有必当续弦者,也必要续弦为是。便只是不把死的丢过不提,便是情意深重了。若一味因死的不续,孤守一世,妨了大节,也不是理,死者反不安了。”
宝玉听了这话,称奇道绝,说:“天既生这样人,又何用我这须眉浊物玷辱世界。”他感觉到这些话的境界,但那赞叹,还是局外人的赞叹,只是觉得好,不知道因何成其为好,更不知道,这将是拯救他的几句话——在黛玉离开他之时。
传奇里的爱,生可以死,死可以生。这字句写起来好看,念出来,更是荡气回肠,但我们知道,它不是真实的人生。像藕官这样,把那个人放在心里,若无其事地活着,也许,活着活着,就会忘记你的思念,因为,在缄默的怀念中,那个人已经融入生命,把两个人活成了一个人。
从那些判词和曲子看,宝玉最终选择了这样的活法。龄官和藕官,这两个唱戏的女孩子,在当时被视为卑贱的人,但就是她们,一次次地点醒了宝玉。窃以为,藕官这个戏份极少的姑娘,对宝玉的影响力更大。
如果说龄官教会了宝玉怎样去爱,藕官则是教会了宝玉怎样自由地爱。这爱,超越生死,摆脱各种道德捆绑,将爱从各种形式感的俗套里拯救出来,变成对心爱的人与事的一个结实的、发自肺腑的拥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