编者按
今年是我国第一颗原子弹爆炸成功60周年。为深切缅怀王淦昌、程开甲、邓稼先等九三学社“两弹一星”元勋的丰功伟绩和崇高品质,进一步继承和弘扬“两弹一星”精神和科学家精神,本期特编选王淦昌、程开甲两位原子弹研制亲历者和邓稼先夫人许鹿希的三篇回忆文章,以激励广大科技工作者在新时代科技创新的主战场上建功立业,为助力加快实现高水平科技自立自强,作出更大贡献!
我们的第一颗原子弹代号为“596”。这是为了让大家牢牢记住1959年6月,苏联撤走专家、停止援助的日子。我们要自力更生,艰苦奋斗,一切从零开始,一步一步,摸着石头过河。经过1961年、1962年近两年来的探索,我们攻克了一个个难关,彭桓武、邓稼先、周光召领着一批年轻人进行的原子弹理论设计有了突破。
这是非常不简单的事情。那时候我们只有放在桌子上的手摇计算机。他们在做原子弹的总体力学计算的时候,发现一个重要参数有误差,就一次接一次地重新计算、分析,算了9次,手稿有厚厚的一大叠。
在郭永怀和设计部主任龙文光指导下,年轻的工程技术人员也开始了对原子弹装置结构、工艺的设计。
通过大量实验,我们对原子弹爆炸的一些关键技术开始有所突破和掌握。“17号工地”已经不能满足我们做大型实验的要求了。
1962年9月,二机部党组给党中央写了报告,提出争取在1964年、最迟在1965年上半年爆炸我国第一颗原子弹的“二年计划”。毛泽东主席看了,很高兴,批示道:“很好,照办。要大力协同做好这件工作。”
在党中央直接领导下,国务院成立了15人的专门委员会。委员会中有7位副总理、7位部长级干部,周恩来总理任主任。为了加快原子弹的研制,党中央专门委员会又调了一批中、高级工程技术人员,到我们核武器研究所来工作。
从1963年3月开始,我们所除了理论研究人员留在北京外,其他实验、设计、生产等各方面的工作人员都先后进入大西北的核武器试验基地。我回家跟妻子儿女告别,告诉他们我要到西安去工作,那时候基地是保密的,不能告诉外人。
基地在青海湖东边的海晏县。那里平均海拔在3200米以上,属于高寒地区,冬天很冷,风沙很大;气压低,水烧不开,馒头蒸不熟,走路快了要喘气。在那里工作要忍受头晕、心悸、不想吃饭等高原反应,要克服水土不服等困难。
我常常对身边的年轻人说:“搞
科学研究的人,特别是从事我们这个事业的科学工作者,不能怕艰苦,不能过多考虑个人生活,饭吃饱了就行,我们甚至可以过原始人的生活。”他们在背后也常议论:“王老师是科学家,年纪又最大,一点也不怕苦。”
记得在“17号工地”做爆轰实验的时候,为了作纪念,我拔了几根白头发塞在石缝中。不错,我是老了,可是,我时时刻刻都在想着研制工作,想着让“争气弹”早日上天。
大批工程技术人员来到基地,一时住房紧张。李觉、吴际霖等领导带头,机关工作人员都搬进了帐篷,把楼房让出来给技术人员住。技术人员很受感动,干劲更大了。
爆轰实验在几个离住地很远的实验基地进行,我经常去。
一到试验现场,我就检查各种实验装置:雷管的质量好不好,安装是不是全部到位,还有部件加工的质量……一项一项地落实。我反复告诫大家:“雷管一定要保证质量,必须安装到位,不能有一丝一毫马虎,如果有一个质量不好,或者插不到位,波形就不好,最后就达不到理想的效果。”
有一次,一位同志带着新研制的雷管到实验室去,在路上雷管突然爆炸了。我根据情况判断是静电积累引起的。我立即组织技术人员进行验证和实验,最后证实的确是静电积累引起了爆炸。发现问题,必须立即查明原因,因为以后工作中还会遇到这样的情况,还需要使用很多这样的雷管。在工号现场,我和大家一起吃饭,边吃边讨论问题,有时聊聊天。我看着他们大口地吃夹着沙子的饭菜,心里十分感慨。这是一些多好的孩子啊,我从心底里喜欢这些年轻人。
1963年上半年,在实验基地打
了许多小炮,做了很多次冷试验(就是没有装核材料的炸药爆轰实验),取得了对爆轰实验比较完整的认识。11月20日,我们又进行了一次缩小尺寸的整体模型爆轰试验。这是一次对理论设计和一系列实验结果进行综合性论证的关键试验。
11月的基地已经很冷了,连着开了几天会,会后我又赶着到研究室、车间和试验现场去看看,不放心啊。由于劳累,我感冒了,发烧、咳嗽,血压也升高了。可是,这次试验很重要,各项工作一定要做好。我仍旧坚持到实验基地去,进工号现场,检查各种实验装置的准备情况。
正式试验那天,我早早就到现场,再次检查验收各项工作。我要做到一丝不苟、精益求精,做到周恩来总理要求的“万无一失”“一次成功”。检查完了,试验就要开始,参试人员都必须退出到现场几百米之外,可是我觉得还有点不放心,又带着几个技术人员进入工号,最后再看一看。
这次试验进行得很顺利,一看测试结果,真是好极了!仪器记录的信号全有,输出的幅度很理想,内爆波和引爆器都达到了理论设计的要求。我太高兴了,竟像年轻人一样情不自禁地双脚跳起来。这一炮解决了原子弹研制的关键技术问题,为原子弹的设计打下了可靠基础。
1964年2月,九所(核武器研究所)改为第九研究院,我被任命为副院长,仍主管生产和技术工作。这时候,第一颗原子弹从理论设计到生产实验,各个环节基本上都已有了经验,进入全面攻关阶段。我作为分管生产实验的副院长,感到担子很重,当时真是吃不下、坐不住、睡不着,心里总惦记着很多事情。
过春节了,511车间的同志们为一个部件的铸造任务,还在坚持奋战。我就常到现场去,即使插不上手,为他们加加油也好。102车间在进行组合件的制造与装配,这是一项十分重要的关键技术工作,一定要做到保质、保量、保安全。我放心不下,亲自到现场,严格把关。我一再叮嘱他们:必须做到“万无一失”“一次成功”。
4月,周恩来总理亲自召开第8次专门委员会会议,决定“596”采取塔爆方式,于9月10日前做好试验前的一切准备工作,并且要求做到:保响、保测、保安全,一次成功。
任务非常紧迫。原子弹研制是一个庞大而复杂的系统工程,各个环节都要严格把关。理论方案确定之后,生产实验的各个方面,必须做到周恩来总理要求的“严肃认真、周到细致、稳妥可靠、万无一失”。
6月6日,要进行第一颗原子弹的全尺寸大型试验,所以从月初就进入了临战阶段。有时天不亮我就把警卫叫起床,开车到车间、工号,严格检查,发现问题立即组织论证,或者改进,并且要随即拿出结果来。到这时候,已经没有时间好拖。
6月6日这次试验,除了不装核燃料外,其他都和原子弹试验时的一样,这是在原子弹爆炸之前的一次综合性演习。试验之前,我让工作人员进行操作练兵。我提出,这次试验,测试工作要做到“一次成功,多方收效”;测试人员必须准确、熟练地操作仪器设备,“尽最大的努力,拿到最多的测试结果,该拿到的,能够拿到的,一定要千方百计地拿到”。这样,可以给国家节省人力、物力和财力。
试验结果达到了预先的设想,
“测量信号理想,试验圆满成功”。我听到这个消息太高兴了,我国第一颗原子弹爆炸成功的日子不远了。我想起在广东从化温泉疗养的时候,遇见当时的外交部长陈毅,他手攥成拳头问我:“你们这玩意儿什么时候造出来?”
我说:“快啦!”
陈老总又问:“明年行不行?”我回答:“再过1年差不多啦!”
他听了说:“噢,希望你们赶快造出来!不然我这个外交部长不好当啊!”
第二天,朱德委员长、陈毅元帅、聂荣臻元帅特地宴请我和我妻子。党和国家领导人对我们科技人员、对原子能事业的深切关怀和期望,使我感动,这件事我至今难以忘记。
第一颗原子弹装置的研制工作进入最后阶段。夜深了,我躺在床上怎么也睡不着,心里总想着207车间。那里正在装配炸药部件,这是非常关键的技术工作。我起床叫警卫,开车到车间。看到工人师傅们在紧张地劳动,不叫苦、不叫累,我深受感动。我站在机床旁边,看着他们操作,心里感到踏实多了。他们都关心我,一再对我说:“王院长,没问题,我们会把工作做好的。”“王院长,你回去休息吧。”我说:“我来看看,向你们学习。”他们看动员不走我,就弄来一张行军床,让我休息。这样一直到凌晨3点多,主要的装配件装配好了,我才回宿舍休息。
总装车间在进行第一颗原子弹装配时,车间周围有武装战士严格把守,无关人员不能进入。有一天,听说中国人民解放军副总参谋长张爱萍和二机部副部长刘西尧要来,群情振奋。
李工程师心头一热,在大厅门口的一块黑板上写了“欣闻首长来车间,群情振奋喜开颜”两句欢迎词。张爱萍看了,笑着对刘西尧说:“有意思,咱们一人加一句,不就是一首诗嘛。”刘西尧稍想一下说“一丝不苟加油干”,张爱萍接着说“一声春雷震环宇”。随即,张爱萍拿起粉笔,把这四句话连起来写在黑板上空白的地方。这件事很快在基地传开,对大家鼓舞很大,特别是总装车间的同志,他们连续奋战了3天3夜。
9月下旬,参加第一颗原子弹试验的有关领导、工程技术人员、工人、解放军都陆续到了试验现场。聂荣臻元帅亲自领导,基地司令和物理学家陈能宽具体组织,有条不紊地进行着试验前的各项准备工作。
一座高120米的铁塔矗立在戈壁深处,那是准备放置原子弹的。围绕着铁塔,呈放射状地排列着各种效应物:飞机、坦克、大炮、民用建筑、坚固的工事,以及狗、猴子、老鼠等等,此外,还有各种测试仪器。为了保证吊运原子弹登塔绝对安全,塔上工作小组每天都要坐吊篮上塔下塔,摸索原子弹登塔时怎样才能万无一失。为了做到在任何情况下都能上塔工作,他们还练习徒手爬铁塔。李觉、吴际霖和我等,也不止一次坐吊篮到塔上进行检查。
我国第一颗原子弹的爆炸试验,是在周恩来总理亲自领导下进行的,张爱萍副总参谋长担任试验现场总指挥,刘西尧副部长任副总指挥,刘杰部长在北京负责前后方与中央的联络。根据试验现场的气象情况,党中央把第一oCWmdYbx10gsTRgnw6niCg==颗原子弹试验的起爆时间定在1964年10月16日15时,起爆时间在技术上叫做“零时”。
15日深夜,操作人员非常小心地把核部件装进PrXpt4GmgTYhIfj2dTnUmg==弹体里。这是一项危险的工作,李觉院长一直守在现场。总装的工序全部完成之后,原子弹稳稳地吊放到转运车上,送到铁塔下面,然后进行交接。我们对原子弹一项一项认真地进行检查验收。我一边验收,一边提醒大家:“再想一想,有没有考虑不周的地方。”“一定要做到万无一失。”各项负责人都签了字,一切合乎要求,卷扬机启动了,缓缓地把原子弹送到塔顶,技术人员在塔上进行安装、测试,最后插上雷管,所有参加试验的人员都撤离现场,等待“零时”到来。
主控站在离铁塔23公里远的地方。李觉院长亲自掌管着控制室的钥匙,这是为了保证塔上工作人员撤离前的安全。随着主控站计数器的“零时”报出,一股强烈的闪光之后,从地面上升起一个巨大的火球,随着惊天动地的隆隆巨响,火球向上升腾,形成巨大的蘑菇云。我国自己设计制造的第一颗“争气弹”爆炸成功了。观察现场一片欢腾,参试人员欢呼着:“成功了!”“我们成功了!”个个热泪盈眶,激动万分。
一群年轻人过来,围着我欢跳,我激动地说:“真有趣,太令人高兴了!”这时候,我们感到特别幸福。
当天晚上,中央人民广播电台就播出了我国第一颗原子弹爆炸成功的新闻,《人民日报》发了“号外”。北京城里沸腾了,全国人民在欢呼!
1964年10月16日,是中国人民永远不能忘记的、值得自豪的日子。中国首次核试验的成功,在世界上引起震惊。美苏核大国万万没有想到中国会这么快造出原子弹。世界爱好和平的国家和人们表示热烈的赞扬和支持。中国有了原子弹,使亚洲和世界和平能得到更有力的保障。
(本文摘自王淦昌著:《王淦昌全集》,河北教育出版社2004年7月版,本刊转载时有删节)
兼职编辑:常思哲
【王淦昌简介】
王淦昌(1907—1998),著名核物理学家、我国核科学的奠基人和开拓者之一,中国科学院院士,曾任九三学社中央名誉主席、第二机械工业部副部长等职。我国核武器研制的主要科学技术领导人之一,核武器研究实验工作的开拓者。在从事核武器研制期间,指导并参加了中国原子弹、氢弹研制工作。1982年获国家自然科学奖一等奖,1985年获两项国家科技进步奖特等奖。1999年,被国家授予“两弹一星功勋奖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