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暖花开的一天,我带着六岁的外孙女来到天津著名的五大道游玩。马路两侧花木掩翠,风格迥异的小洋楼,如一幅幅别致的异国风情立体画,让人流连忘返。不经意间,后方传来清脆且富有节奏的哒哒声。回头观望——哈!一匹风度翩翩的枣红马,身后拉着粉红色的观光车,正迈着轻快的步子款款走来。
在城里闹市区出生的外孙女没见过马车,两眼放着惊异的光,用手指着问:“那是什么?”我回答:“马拉的观光车,也叫马车。”她不错眼珠地盯着马车由远及近,又渐渐向前走远,似乎还没有看够,不舍地嘟囔:“要是咱家楼下的路上也有马车,就能天天看了。”我逗她:“有呀!”她半信半疑:“我怎么没见过?”我笑了:“那是在六十多年前,我小的时候。”
真的,20世纪50年代,天津的街道上常能见到马车,有时还有驴车、牛车。那时,新中国刚成立不久,现代交通工具短缺,畜力车就成了一种常见的运输方式。那些年,我家住在海河北岸的一个楼院里,位于现在的海河文化广场附近。1958年市里兴建海河中心广场,迁移了这一片的住户,我家被安置到城西的一个大院里。父亲在外地出差不能回来,他供职的单位同事帮忙搬家,就带来了两辆马车,一辆拉家具,一辆坐人。
那年我刚五岁,母亲带着我们几个孩子坐在一匹黑棕马驾辕的车上。依稀记得,驾辕的黑棕马走起路来屁股一撅一撅,车身也就跟着一翘一颠。我第一次坐马车,新奇又兴奋,两眼东张西望地瞧不够。马车沿着海河边朝西走,左拐过胜利桥(今北安桥)到和平路,再右拐到东南角,沿着南马路的有轨电车道一路向西。街面上人来人往,车水马龙,后面叮叮当当的有轨电车、响着喇叭的汽车、密集的自行车接踵超越过去,而黑棕马却总是不紧不慢地踱着方步。
长大后读李煜的诗句“车如流水马如龙”,总能想起儿时坐马车见到的场景。可那时我还小,不懂诗意,坐的时间一长,新鲜感就消退了,两眼昏昏欲睡,硬邦邦的车板硌得屁股疼。我想下车,却被妈妈用力按住了,就这样欲睡不能,欲动不得,到了新家后,屁股和两腿被硌得又麻又木,迈不开步子。从那以后,我见了马车就皱眉头。
幸运的是,随着新中国机车车辆和汽车制造业的快速发展,现代交通工具得到广泛普及。马车的长途运输功能被火车代替,短途运输又竞争不过汽车,渐渐淡出了人们的视野,现在的街头只能目睹“车如流水”,见不到“马如龙”了。
那些年,常见的除了畜力车,还有手推车、三轮车等人力车,最多的还是自行车。我家有一辆二八型直梁式自行车,车轮的钢圈镀层已被磨光,露出斑斑锈迹,那是父亲上下班的交通工具。十来岁时,我着迷自行车,父亲下班回家刚放下车,我立马就接过来,在大院里玩“单腿滑”。我仅比车把高一点儿,把握不好平衡,连人带车摔倒过好多次后,逐渐由单腿滑升级为掏腿骑,玩得溜乎些了,就偷偷地把自行车推出院子,在平直的马路上撒欢,骑出好远。
真正拥有自己的自行车是在1972年,我在工厂里学徒三年出师不久,厂部发给车间几张自行车购买证,车间组织二百多名职工抓阄。我手气不错,幸运地抓到一张,用了五个月的工资——一百五十多元,买了一辆闪着黑色烤漆亮光的飞鸽自行车。之前,我上下班都是乘公共汽车换乘有轨电车再换乘公共汽车,单程一个多小时才能到厂,骑着这辆新“飞鸽”抄近路,半个小时就到了。
从此,我把它当宝贝一样供着,每天回到家,都用棉丝擦去它身上的浮尘和油垢,让它漂漂亮亮;公休日歇班,还要在它的磨合部注些润滑油,让它健健康康。我为它服务,它为我效劳,在以后的日子里,不管是阳光明媚日,还是风霜雨雪天,它都忠实地跟随着我,日复一日地往返于家和工厂的路上,还伴我到业余大学读中文系,陪我在公园与未婚妻谈婚论嫁,助我满怀期望地驮着女儿去幼儿园和小学校,风雨无阻地行进在街头拥挤的自行车流中。
记不得从哪年开始,街上熙来攘往的自行车流,变成了络绎不绝的汽车流,汽车进入了寻常百姓家。女儿结婚时,嫁妆之一就是一辆轿车。我退休后,每天清晨散步,总能看到小区道路两侧停满五颜六色的私家车:宝石红、珍珠白、沙滩黄、梦幻蓝、珠光黑、紫晶檀……
面对眼前色彩各异的汽车,我的脑海里时常闪现出几十年前色调单一的有轨电车身影。天津作为我国北方最早开埠通商的沿海城市,早在1906年就开通了有轨电车。1969年我参加工作时,街面上仍保留着多条早期的有轨电车线路,我每天上下班都要挤在这个米黄色的长方体车厢里,往返于西南角和北站之间。有轨电车便捷、环保,可它的轨道固定在马路正中,占用着有限的交通空间,随着天津人口的日益稠密和闹市区的繁华,不仅影响交通效率,还存在安全隐患。我在东马路、南马路多次看到,由于人车拥挤,把一些骑自行车的人挤到电车轨道边,有人不慎把自行车轱辘掉进轨道与路面之间的缝隙里,连人带车摔倒在马路中央,后面行驶的车辆猝不及防,手忙脚乱地急刹车,险象环生。
从20世纪70年代开始,街面上的电车轨道陆续被拆除,改为以汽油助力汽车为主导的公交模式,灵活便捷,效率提升,但空气污染随之产生。有一次,我在西南角公交站候车,前面的公交车挤满乘客后,关门,启动。突然砰的一声,汽车尾部的排气管迸喷出一股浓浓的黑烟,我和很多人立即笼罩在呛鼻的气味中。那时的报纸经常刊登读者来信,反映“汽车屁股冒黑烟”,汽车尾气污染成为人们关注的热点话题。
一天,厂里开大会,动员职工响应市里号召,参加旧墙子河改造的义务劳动,修建天津首条地铁。我在铁路工厂上班,对地面上的铁道不陌生,但地下铁道是什么样儿的,没见过,很好奇,就积极报名参加。遗憾的是因为我的岗位生产任务紧张,领导没让去。1980年,天津首条地铁线试运营,我迫不及待地买票去乘坐,发现它不是我想象的“铁道”,没有高高的路基,没有牵引的火车头,也没有长长的车厢,却像钻入地下的加长版有轨电车。厂里有工程师告诉我,“地铁”不能理解为传统意义上的铁路,它是为解决城市地面的交通拥堵和环境污染,应运而生的一种现代客运公交方式,属于城市轨道交通的范畴。我恍然大悟,怪不得它像有轨电车,原来它们都是城轨大家庭的成员。
当年的那条地铁仅从西南角通到新华路,运营里程5.2公里,后经多次拓建延展,才成为全长42公里的地铁一号线,从西北至东南斜穿天津市,途经北辰、红桥、南开、和平、河西、津南六个区。现在,天津运营的地铁线路已达11条。
走上今日的天津街头,崭新的新能源公交车通联全市各方,实现了零污染;隐遁于脚下的地铁车快速畅行,减轻了地面的交通压力;共享单车遍布大街小巷,完成市民最后一公里的代步任务。这些迭代升级的街头新车景,在六十年前是难以想象的。也许,人们在闲暇时,还在回味马车时代的浪漫和诗意,于是在马术运动中设置了四轮马车赛,在一些风情旅游区,仍把马拉观光车作为旅游的保留项目。
听完我的讲述,外孙女忽闪着一双大眼睛,似懂非懂地瞧着我。看得出,年幼的她对这些变化没有亲身体验,一时还没有完全理解。
我笑着伸出右手的小拇指,和她拉钩约定,待她长大些,我们再来五大道,同乘观光马车,重抚街头车景蝶变中留下的时代印记,共赏新时代城市的华丽变身。
尹建民,天津市作协会员,多次在《天津文学》《天津日报·文艺周刊》《今晚报·副刊》《啄木鸟》《微型小说月报》等发表作品。中篇小说《强一龙的路》、短篇小说《铆王》分获第23届、27届梁斌小说奖优秀奖,《老倔告状》获全国法治微小说大赛二等奖,散文《你好,菜市场》获第30届孙犁散文奖优秀奖。
责任编辑:艾晓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