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人说:“汽车最能代表一个国家的工业化水平。”这些年,我在小镇和汽车之间发生的种种故事,就是共和国工业化飞速发展的一个缩影。
20世纪60年代后期,我出生在陇东大山深处的一个偏僻小镇——安口窑,从小就与生活在那个时代的所有人一样,经受了物质匮乏,曾陷入贫穷拮据的生活困境。汽车对于普通人来说更是稀罕之物,小镇人就很少能见得到。按理说我与汽车是不沾边的,可巧邻居王叔就在县商业局开汽车,他经常会将全县唯一一辆草绿色的解放牌大卡车开回家来,我就有机会近距离接触它了。
王叔的儿子祥子与我年龄相仿,是我最要好的玩伴。每逢王叔开车回家,他就是那辆卡车当然的看护者。他时常站在高大的车厢里,手持一根长长的竹棍,居高临下,威严地围绕着车帮来回巡逻,不时还将手中的竹棍用力甩打在木头车厢上,发出啪啪啪的巨大声响,警示围观的人员不得靠近半步,哪怕是邻居、亲戚家的孩子,甚至成年人也不例外。但他对我却宽容大度,欣然邀请我爬上车厢,站在他身边观看。有时我也会作为他的帮手,分别站在汽车两边宽大的踏板上,抓了车门的把手,完全探出身子,不断严厉呵斥已近前看稀罕的人群:“靠后站靠后站,不许碰!”每每在众人羡慕的目光中狐假虎威、吆五喝六,出尽了风头。逢到围观人员稀少的时候,他也会拉开车门,让我坐在副驾驶位置,自己则坐在驾驶座前,手握方向盘,来回转动,嘴里模仿着汽车发动机呜呜的声音,表示汽车已经开始行驶。汽车“走”着“走”着,他的身子一会儿在装了弹簧的座椅上上下跳跃,好像经过颠簸不平的道路一样上蹿下跳;一会儿又将身子使劲歪向一边,好像车辆正在快速通过弯道,要将乘客甩出车外一般;一会儿嘴里模仿汽车机器沉闷迟缓的轰鸣声音,脸也涨得通红,又好像载了重物的车辆正在艰难爬坡上山……祥子“开车”时神情专注,动作既夸张又帅气,非常生动形象。祥子经常坐汽车,自然乘车体验真切,见多识广。他知道油门、离合、挡位、仪表、闸(刹车)……都会一一指给我看,但仅仅是看,绝不许我触摸。为了防止我情不自禁伸出手来,他要求我必须双手背后,互相抓牢。只有我老老实实依了他,才能在汽车驾驶室里多待一会儿。
听祥子说,王叔是抗美援朝时期的功勋汽车兵,退伍后才回到县商业局开上了大汽车。全县的生活、生产物料就靠这一辆车运输,责任重大,但也好处不少。那时我们一般人家大多定量供应的多是杂粮,还经常吃不饱肚子,根本见不到白面。祥子却整天都有白面馍馍吃,管够,这就是明证。但好景不长,有一天晚上,地处镇外五公里的县二中公映电影《秘密图纸》,惹得四方八面的人都去观看,整整站了一个足球场的观众。电影放映结束,小镇去的人都认识王叔开的汽车,知道他要回镇上,遂呼朋唤友,不管不顾,硬挤着全攀爬上了车厢。尽管王叔和祥子大声呵斥,再三阻止,车上人却趁着夜色遮掩,就是不下来。王叔无法,只能用不发车对抗。兴奋的车上人此前哪里有过亲身乘车的体验呀,遇此良机,谁肯轻易放过。眼看着电影散场已半个多小时了,竟没有一人下车。第二天还要出车的王叔内心焦急,只得妥协。但窝了心火的王叔,回家路上就把汽车开得飞快,转弯也不减速,甩得车厢里密密匝匝的乘客哭天喊地、叫苦不迭,气昏头的王叔却不管不顾,我行我素。悲剧就在这个激烈的行车过程中发生了:车到镇上后才发现,一个七八岁的小男孩被拥挤的人群挤坏了,送到医院还是没有救下来。王叔因为这次事故影响,被单位调去看了大门,再也不能开大汽车了。后来过了很长一段时间,我再没有机会接触到汽车,祥子也没有白面馍馍吃了。
20世纪90年代初,我在小镇一家煤炭企业工作。那时候,小镇上的一些企事业单位已开始有了卡车和小汽车,但数量依然很少。我结婚的时候,为了节省开支,减轻家庭负担,便响应单位号召,参加了集体婚礼。为了鼓励我们移风易俗的精神,单位破例批准用唯一的一部北京吉普车轮流接送我们八对夫妻新人。
婚礼那天早晨,母亲早早起床,找来许多亲戚帮忙,做了一大桌上好的菜,还包了饺子、擀了长面。按照小镇风俗,“上轿饺子下轿面”,接亲的人出门前要吃饺子,寓意婚事顺顺利利;接亲回来要吃长面,寓意日子长长久久。因为吉普车从我家出发,去妻子娘家接了人就直接去婚礼现场了,不再回来,所以饺子、长面和一大桌菜就一起端上了桌。奇怪的是被我们一家人众星捧月般围坐在上席的司机师傅,却没有吃一口面、一个饺子,甚至面对一大桌琳琅满目的菜肴竟没有动一下筷子,只是一个劲儿督促我们赶快起身。不明就里的一家人实在拗他不过,只得让我和一个大婶急急拎了接亲的礼品,悻悻随他去了。好在那天婚礼进行得非常顺利,特别是那辆草绿色的帆布篷吉普车,披红挂彩,打扮一新,在噼里啪啦的爆竹声中慢慢驶进岳母家的小院,风风光光地迎接新人,算是给妻子娘家赚了脸面,也不致让经济拮据的我过分暴露实在寒酸的家底。但许多年过后,母亲每每念及接亲出发前的情景,都自责有加,特别是我们夫妻后来在生活中出现矛盾,一旦被她知道,都要说全怪她没本事,那时家里条件太差,自己做不出更好的饭菜,所以司机师傅才没有吃一口。现在回头分析这事,可能就是司机一大早要轮流接送八个新娘子,每家都要吃几乎同样的饭菜,到我家后的确吃饱了,吃撑了,实在吃不下去了。加上那天时间紧急,接亲过程冗长,司机也实在无力应对这种俗礼罢了。
步入二十一世纪,小镇宽阔平整的大街上,不知不觉间竟冒出了许许多多的汽车,有单位车,有私家车,但私家车已越来越多;有进口车,有合资车,但更多的是国产车。这么多的车,铺天盖地、川流不息,搞得小镇上下班时间、交通要道处常常会出现大城市的交通病——堵车。好在政府马上加大了城建投入,拓宽了街道,提升了公路品质,有了汽车的小镇人,生活得更加快捷、舒适和幸福。
2010年前后,禁不住身边有车族的诱惑,我报考了驾校,半年后顺利拿到汽车驾驶证,并马上购买了一台轿车。车刚开回家的那段时间,我一直像做梦一般,懵懵懂懂,怎么也不相信楼下停放的那辆漂亮的红色轿车真就属于自己,很久不能恢复正常。此后的日子,白天开车出门上班,路遇熟人总要主动停车搭讪,热情邀请人家搭一段顺风车。下午回家收车,第一件事就是擦洗车辆,不忍落下一点儿灰尘。遇到车友,也是三句话不离自己的爱车,免不了流露出神采飞扬、眉飞色舞的豪情和底气。周末假期,也常与家人、朋友相约,自驾出游。祖国的大江南北、雪域高原,大漠长河、边寨村落,皆有涉足,留下了许多深刻的旅游体验,也给身居西部小镇的我,搭设了与大城市一样的生活平台。也是在不知不觉间,汽车居然已经成了我们家生活、工作不可或缺的工具和助手。
前天晚上,已经躺在床上的妻突然提议,我们应该换车了,换一辆有越野功能的SUV,能去更远更险的地方,能看更好更美的风景。我们大略盘算了一下家底,这个计划完全可以马上实施嘛。
那一夜我做了一个梦,梦见自己带着全家人,开着刚买的新车,飞驰在平坦笔直的高速公路上。路两边绿树成荫、花团锦簇,前方道路宽阔、阳光明媚。我们一路唱着、笑着,享受着我们的美好生活,一直驶入了百花盛开的深处。
庚申,原名刘根生,甘肃省华亭煤业公司员工,有散文随笔作品在《中国煤炭报》《甘肃日报》《唐山文学》《仙女湖》《崆峒》《教师报》《乌鲁木齐晚报》《兰州晚报》等报刊及中国作家网、中国煤矿文化网、学习强国等网络平台登载、获奖,著有散文随笔集《遥看草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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