仿佛心上扎着利箭。
什么?
我是说,疼痛。
和我说话的人,正在吃早点。一碗玉米糊,热水冲泡结了块,没有搅拌充分,看上去糊嘴黏腻。黄油和面包融合的间隙,她抬眼看向窗外。天空一无所有,这是晴朗的特征。她浓密的头发在清晨睡扁了,发尾反翘着,像某种鸟的尾巴,但这不影响她脸上的平静。自卑,虚无,迷茫,痛苦,恐惧,都可以衬托她的平静。平静的冰层下,游动着银色的鱼。它们蛰伏的命运,就快要破冰而出。
就是,疼痛。在她面前,我需要找到合适的词语,它们必须真实,有力量,被铭记。哪怕荒诞,脱离生活,或者并不是主人公真实意愿,都不重要。她在事件之中就可以,我承认事件发生就可以。
她就是这样想的。她的左侧牙齿有一道牙缝,形成一种沟壑和纵深。她不喜欢那道牙缝,这是整个故事中,最容易暴露的细节,所以她紧抿嘴唇,遮掩住那个突兀的特征。现在她歪着头,银色汤匙轻微晃动,和瓷碗叮叮叮碰击,像某种原始的乐器,虽然是无意识的节奏,却不断摸索着演奏者的内心。
那么,再重复一遍,我做了什么?
你敲门,说她家的太阳能热水器漏水了,淹了顶楼。等她开门,你把她堵在家里,往她嘴里塞了毛巾,然后把她绑在椅子上。
她一个人吗?
是的,她一个人。
说话的那个她向后退了好几步,没说出任何一个词语,坚定的,警示的,凌厉的,或者只是厌恶的。
我按照她的意愿继续叙述:你跟徐玉洁说,要找十二个男人来,和她发生关系。好让徐玉洁知道,她自己才是真正的公共汽车。你没有真的那样做。你只是吓唬徐玉洁,她崩溃了。她呜呜地哭,她的眼睛都是红血丝。她的脚不停扭曲,直到抽了筋。她的脸也扭曲了,两颊的肉像触了电,跳啊跳。
她捂住了脸,仿佛无法接受那些可怕的词语,但她隔着手指缝的眼睛在命令我说下去:半夜十点,你放开了徐玉洁。你只是打了徐玉洁两个耳光,对她说这是她应得的。
然后呢?
你一松开绳子,徐玉洁就趴在了地上。徐玉洁不会说话,只会啊,啊,呃,呃。你一靠近徐玉洁,徐玉洁就抬起手来,开始打自己耳光。你告诉徐玉洁,假如她去报警,那么第二天她所有的亲人和朋友都会得到消息,她当晚和十二个男人发生了关系。是的,你知道徐玉洁害怕什么。徐玉洁爱她自以为是的纯洁和尊严。徐玉洁打自己耳光打得更狠了,你就离开了徐玉洁的家。她的家,是一个小小的火柴盒子。你走了很久,还听得见那个小小的盒子里,她在哭。她甚至不敢大声哭,她像一只鼹鼠一样,钻到深深的地下洞穴里,在那里不停地呜咽。
她的眼睛望向窗外,充沛的阳光流水一样穿过树的身体,变出一排闪闪发光的树。她摇摇头,似乎感觉到其中的拙劣和愚笨。她不安地摇头,在确定和推翻之中来回奔走,后来她像是被谁重重打了一拳,眼神清醒。我也只会这些,是不是?就连伤害人,也只会这些恶俗的招数。
我看着她,我只能听她的。她决定故事的走向,来自哪里,去向何方。
算了,她砰的一声,把瓷碗丢到水池里。让徐玉洁感到彻骨的羞耻,对她来说就足够了。你要记住,这全部都是事实。我不是丹妮,我是那叶。你刚刚经历的一切,都是那叶的复仇。那叶凶狠地报复了徐玉洁,心里坚硬的石头会松解。徐玉洁哭了,徐玉洁低下了高贵的头颅。那叶会满意的。就这样吧,呼啦啦的水声随着她逐渐提高的嘶吼,越来越急。
好的。我点点头。她是我的主人。她是徐玉洁的女儿,叫做丹妮。所以她根本不是那叶,而我,其实是丹妮生命中和那叶有关的全部记忆。
是的,我不过是丹妮对那叶的记忆。不多,但铭心刻骨。
那叶,他们都在看你。你的头发已经盖住了眼睛,像爬山虎一样纷繁垂落,这里那里,到处都是。奶奶说你的头发长得太快,去理发店浪费时间也浪费钱,她拿起一把快要生锈的剪刀帮你剪头发。那把剪刀,奶奶用它刮鱼鳞,剪鞋垫,也剪她自己灰白的短发。你顺从地坐到奶奶脚下,好让她够得到你的长发。父母把你丢给一个老人,像甩掉一个包袱。只有你和奶奶互相疼惜。她像修剪行道上的树一样,唰唰,唰唰,手起刀落,你乌黑的头发落了一地,粗硬的发茬在脖子里刺着皮肉,有那么一瞬你以为那把迟钝的剪刀会剪掉你的耳朵,然而它只是乌龟一样,绕着你浓密的长发持续收割。最后,你顶着短促蓬勃的一头灌木,走过长长的街巷,人们都在看你。人是眼神复杂的生物,他们的眼神有时候是云,有时候是鹰,有时候是石头。校门前那些汗津津的男生偷偷看你,你身上有一种他们看不清楚的生机。你好像在飞翔,奔跑,跳跃。
徐玉洁跟着他们躲闪的眼神,看到了你豹子一样闪现的光斑。
你是从森林里来的,你浑身散发着春天的气味。你让我觉得,眼前的世界都是假的,只有你来的那个世界,才真实存在。我想走进你的世界里,和你一起笑,一起活。上述这些句子在徐玉洁心里翻腾,它们像一些蠕虫,躲藏在丹妮的笔记本里。她搞不懂,那个白净稚嫩听到脏话都会红脸的丹妮,怎么可以偷偷长出那么荒谬的情感?畸爱的荒谬,可耻的悸动。
徐玉洁从日记上抠那些字的时候,太过用力,仿佛十指都有了鲜血,疼在身体里横冲直撞。这隐忍的疼,致使她看自己的女儿,怀着探寻,也生出厌恶。顺着那些文字,徐玉洁像福尔摩斯一样抽丝剥茧,发现了文字后面跳跃而来的那叶。她的女儿对那叶敞开心扉,说那些刺眼的翻腾的词语,却和她隔山隔海,逐渐疏离。怎么了?为什么?徐玉洁不敢当面质问丹妮,羞耻如同春天的笋芽,某一天顶出地表就开始疯长。徐玉洁偷偷给深夜电台打电话,那个声音甜蜜的主持人,在黑暗里不停说话,她惯于安慰。徐玉洁很想问,这种荒谬的存在于同性间的情感,它可不可以治疗?可她嗫嚅许久,什么话也没有说。全世界的人都在等着看戏,看徐玉洁家里的好戏。她不能让他们得逞。
那叶,她只有好看。除了好看,她什么都笼罩在雾里。没人管束的生命力,没有禁锢的野孩子。她坐在西瓜车的旁边,西瓜汁流到白皙的腿上,一群不怀好意的眼神苍蝇一样盯上去。她在影楼橱窗的海报上托着自己的腮,扭着细细的腰,眼神空洞,隐含着鱼线,谁知道她在钓什么。又或者,在那座圆形的露天滑冰场里,一群人搂着她的腰,旋转,旋转,无始无终,仿佛世界只是从一个点开始,无始无终在圆圈里旋转。她从来不肯安静坐在教室里,把那些喂养灵魂的知识吞咽下去。她像咀嚼甘蔗,一面品尝,一面噗噗吐了满地渣滓。不知道她咽下去的都有什么,总之她在徐玉洁那里,只有空空如也的一副皮囊。
那叶知道徐玉洁不喜欢她,或者,仇恨她。那叶迟到,要站在讲台旁边,站整整一堂课。那叶经常被徐玉洁留下来打扫卫生,很晚才能回家。课堂上那叶说话,要被她拿尺子打手心,打肿了还要留下来扫地擦灰。当她顶着灌木一样的头发走进教室,她注定要被徐玉洁复杂的眼神笼罩。你那头发,是照着鸡窝剪的吗?徐玉洁用了那样隐晦凶狠的词语,像一把烧红的烙铁,烫到了那叶的皮肉,吱吱作响。同学们都在疯传,经常有男人等在校门外,接她去隐蔽的地方。他们送她项链,请她吃饭,还送了奶奶绸缎的衣服,然后把那叶带到华丽的房子里。当然,谁也没有亲眼看到,但妨碍不了他们五花八门的想象。因为徐玉洁说话时轻蔑的语气,他们立刻把流言套在那叶头上,好像那叶戴了面具,被徐玉洁一把撕了下来,露出了丑陋的另一个那叶。男孩子们窃窃憋笑,之后女孩子们也嘤嘤嘤地笑起来。那叶脸红了,瞬间明白他们在笑什么。他们没有说出那些脏污的念头,她不能反驳,不能发火,只有咬着嘴唇,愤怒地盯着他们。那叶,你才明白他们多么陌生,他们像看脱毛的孔雀那样看你,那些怪异的变了形状的脸,原来他们都恨你。他们羡慕你粗野的生命力,他们也躲避你粗糙的人生。
所以那叶,你长久以来的愤懑终于显现,你沿着走廊哒哒哒跑出去。一匹野马哒哒哒冲过广阔的操场,一圈一圈奔跑,直到筋疲力尽。鞭子一样的羞辱,你不知道要怎么还回去。到处都是栅栏,他们不让你越过栅栏。他们围拢过来,看你湿漉漉的短发,像下过雨的乱草。你脸上都是汗水,滚落鼻翼时,你伸手去擦,看到了丹妮。丹妮瘦瘦小小,如同安静的荷叶,你怀疑她这辈子也不会说“不”字。“好的。”“知道了。”“没关系。”她应该只会说这些,柔弱的声音像细碎的雪花,下一朵,就消失一朵。她忽然对着你笑,诡异,得意,快活,她从来没有这样对着你笑过。从前,她只是远远看着你,从教室的窗户里看你,在糖炒栗子摊前看你,在溜冰场的人群外看你,轻轻瞟一眼,迅速收回去,就好像她并不是看你。
你朝着丹妮走过去,丹妮的笑容消散了,她低低说,他们说,你是公共汽车。那是过去形容所谓“破鞋”一样的女人的词语,代指她们男女关系混乱,不洁身自好。那个柔弱的女孩子,她和他们一样恶毒。你朝着丹妮粉白的脸挥了一巴掌,浑身干瘪的体育老师冲过来,把你推搡到旁边,你看到丹妮的眼睛里充满了泪水,她对你眨眼,像在说你看着,然后那些眼泪就婆娑地滴落。丹妮委屈的样子多么真实,于是干瘪的体育老师喷着雨状的口水,euiZJ6Kbp44Ju2qEyI2bbQTnVgsacwINIf2w9ua2ZO4=痛骂起你来。你想逃跑,你像小豹子呲牙咧嘴,试图反抗,干瘪的体育老师扭住了你的胳膊,要把你带到校长那里,这反而让围观的人群更加兴奋,他们嗷嗷喊叫,如同狂欢。
那叶,你小时候去看过公园的猴子,它们粉红的屁股总是引起一阵骚乱。现在,你和那些猴子的角色一样,被他们围观。你一直没有哭,那叶,在这种时候,你忘记了嚎啕大哭。你应该流着眼泪,用凄惨的眼神回看他们。都怪你,没什么眼泪,只会那样骄傲地站着。你在人群中找到了徐玉洁,你幻想她会带你离开动物园。徐老师,你帮帮我,我以后都会听你的话,我会乖乖的,做个你喜欢的好孩子。
那叶,幻想都是假的。徐玉洁的孩子,就是对你说出那么恶毒的词语的丹妮。总是轻飘飘走路的丹妮,徐玉洁给她穿纯白的裙子,校服干净到发光,头发扎着细细的辫子。辫子都是听话的,乖巧的,就那么一直垂落到两侧耳旁。那么纯净的丹妮,开始在日记里反复提到你,用想念的口气,用暧昧的语言。它们让徐玉洁烦恼,直至厌恶。你要是知道这些,就不会对着她笑了。奶奶把你的头发剪成灌木,是因为徐玉洁忽然来访,坐在家里的矮木凳上,貌似端庄地说了许久的话。奶奶以为剪了那叶美丽的长发,让她没那么好看,那叶就不会那么显眼,也会变成老师眼里的好孩子。假如她知道徐玉洁的意图并不只是剪掉那叶美丽的头发,让那些头发变成杂草,而是想把那叶变成众人眼中的异教徒,让她的信徒们驱离那叶,疏远那叶。说不定,奶奶会拿起剪子,剪掉徐玉洁滔滔不绝的舌头。
丹妮隐晦的情感,是徐玉洁羞耻的开始。她和前夫离婚后,前夫再娶娇妻,生了儿子,生活远比她以为的精彩。徐玉洁以为前夫会颓废,孤独,自甘堕落,变成秃顶大叔。她想错了,这加倍的失望让她把孩子当成了武器。她掌握了某种技能,利用丹妮示威,攀比,占领两个人之间的情感制高点。有的爱会变成绳索,把人捆绑成木乃伊,徐玉洁决定丹妮不能吃什么,不能穿什么,不能看什么,不能说脏话,不能去见父亲,不能和男孩子单独相处,那么多的不能,丹妮都得遵守。有时丹妮发呆的样子,像一棵不会开花结果的树。徐玉洁不曾料到,让她引以为傲的丹妮,妄图从那叶身上汲取能量,走到她无法理解的旷野中去。徐玉洁不允许,她觉得丹妮生病了,那是一种让她感到绝望的病。病根在那叶身上,对那叶斩草除根,一个执拗的母亲会做出狼一样的事情。
深夜,徐玉洁蹑手蹑脚去看丹妮的日记:冬天。北城下了厚厚的雪,我们在回家的路上遇到了。天是黑的,雪是白的,路灯是红色的,路边停着的车都像玩具一样,戴上了雪帽子。卖烤红薯的那个人,因为雪太大慌慌张张就跑了。路过他的汽油桶炉子,你从炉子里掏出了两个红薯,分给了我一个。红薯很甜,我们好像是蘸着雪吃完了红薯,冰凉的甜。我们摸索着找到公交站台,很久都没有公交车驶来,所有的车好像都迷路了。风吹走了身上仅有的热量,你说不能再等了,越等越冷,咱们走路回家吧。我们走了很远很远,路长得没有尽头。我走不动了,你拉住了我的手。八道桥的桥头上有小狮子,我们一个一个摸着那些小狮子,过了桥。你送我到街角,满世界的白,人家门前的树也是白的。就在那棵白色的树下,你的睫毛沾满了白色的雪花。我想轻轻吻你。
很好,徐玉洁被击溃了。徐玉洁对那叶的撕咬,是从某个隐秘的角落开始的,一口一口,越来越狠。直到那天,那叶终于被她的一句话击溃,毫无征兆冲出教室。她忽然一阵心慌,恍惚间浑身都覆盖了一层猛兽的皮毛,难辨人形。她看着那叶被人围观,被人怒骂,被人轻贱。她看着那叶走到丹妮身边,丹妮轻轻说了什么,那叶挥手打了丹妮。所有人都在维护丹妮,因为丹妮乖巧地流着泪,像一个任人欺负的可爱布娃娃。混乱的场面中,徐玉洁看到那叶求饶的眼神,几乎没有思考,本能让她立刻转身走开了。丹妮就站在那里,她眼里含着泪,还在对那叶笑。不可以,怎么可以?丹妮,你怎么可以?我绝不允许。那叶,我不能救你。
从人群的裂缝里钻进黑色的风,呜呜尖叫。那叶,你只好尖叫起来,像黑色的风一样尖叫。
我跟丹妮坐进墙角的沙发里。这是顶楼,高高的房顶撑起三角形的吊顶,上面是乔治亚·欧姬芙的《曼陀罗/白花一号》,三年前一个住在这里的落魄画匠专门画的。一片硕大的花朵,白如同天空一样覆盖下来,你知道这朵花连接着一株根茎,然后它长在花园,乡下,充满浓雾的田野,或者某个早晨会飞来鸽子的阳台。那朵花是复杂的,你以为它是一朵花,但其实它不存在,即使它在天花板上。因为它不是土壤里长着柔软花瓣的花,它不真实,它虚无。
丹妮推门进来。今天晚上丹妮的头发是粉红色的,那种火烈鸟一样的粉。丹妮喜欢不同颜色的头发,绿色,紫色,黑色。她有一大堆假发,堆在房间的不同角落。她顶着粉红色头发来拼装乐高,那是她很久以前买的一辆霍格沃茨特快列车,老式的蒸汽火车,拥有20个豪华人仔。过去的9天,它有了火车头,有了93/4站台,正向后面的三列车厢前进。今天她像以往一样,拿起几块颗粒,可是摆弄两下,随即就丢掉它们,瘫倒在沙发里。凌晨三点,丹妮开始看英超,曼城和阿森纳。德布劳内踢进第一个球的时候,酋长球场客队看台的人疯狂庆祝,她拿了一个杯子,砰地让它坠落在地板上,杯子打了几个滚,但没碎。她哈哈大笑起来,笑得弯腰弓背,像一个电动的扭扭玩具。欢乐和悲伤都需要通道,像流水一样,要奔涌出去,不然你就会从内部爆炸。她对我说,我点点头,她忽然把脸埋在自己的双手里,好像有泪水正从她的眼睛里流出来。当然,她并没有流泪。丹妮说我没有眼泪,真是奇怪的事情。我总是看视频里那些人哭,我羡慕他们的眼泪。
丹妮,她在一栋散发着钢铁气息的黑色大楼里上班。那座大楼利用三个支点撑起一个圆盘体,一副要飞离地球的姿态。电视里出现过那座建筑,画面里戴眼镜的黑发男人站在楼前,对着电视机外的观众侃侃而谈,语调迟缓,像在睡梦里,但恰恰是低沉的嗓音发挥了催眠般的功效。他说,我们致力于提升人类的幸福感,一切进步都会付出代价。他说那些话的时候,丹妮一个人在附近的泰式餐厅吃午饭。她镇定地喝着冬阴功汤,也有单身男女在吃饭,他们不停地刷着手机。那些人虽然单身,却和世界紧密联系,丹妮呢?她好像坐在另一个世界里,或者,她和世界中间那堵厚厚的墙,从来没有倒塌过。
很多年前,丹妮看着那叶在溜冰场的人群里旋转,身上燃烧着火苗。她的眼睛追随着那叶,开始默默哭泣。那叶热烈的生命,让她绝望。丹妮没有喜欢的颜色,喜欢的衣服,喜欢的食物,她是一个空杯子,只装着徐玉洁指定的物体。一颗钉子扎进丹妮的心里,她开始仇视那叶。没有那叶,她不会觉得自己可怜。一个鲜活的生命,能够自己构建世界,宏大而细微。丹妮的世界是积木,徐玉洁一个颗粒一个颗粒拼装起来的。所以那叶,将来会是一头美丽的有着金色毛发的母狮子,总有一天,她会统治世界。而丹妮,只会是徐玉洁圈养的一条博美,摇着顺从的尾巴,汪汪汪。
这不公平。是的,这不公平。觉醒的丹妮看到了不同,内心复杂的东西毒蘑菇一样长出来。思考和计划了很多天后,丹妮开始伪造日记,那些隐匿的情感,那片美好的森林,那个虚构的雪夜,统统都是编造的。她知道徐玉洁是什么样的母亲。徐玉洁站在高高的祭坛上,惧怕双足沾到她无法理解的污泥。丹妮伪造了对那叶的偏爱,徐玉洁不敢质问丹妮,甚至不敢表露她的厌恶,她只会仇恨那叶,羞辱那叶,惩罚那叶,想尽办法把那叶驱逐出丹妮的领地。徐玉洁在餐桌上假装对空气说话:听老师们说,那叶认识好多校外的男人,他们经常送她东西,还有首饰。徐玉洁说到男人的时候,喉头哽了一下,似乎在丹妮面前不该说那样的词语。丹妮知道徐玉洁在撒谎,她在利用擅长的词语一点点消解那叶的美好。丹妮假装听不到,回到人群中,却继续扩散那些流言,不动声色。而那叶,她早已被流言的暗器击中,身上藏着隐秘的伤口。不是那一天,也总会在某一天鲜血喷溅。操场上挨了一巴掌的丹妮,回到家里,无动于衷地洗澡,把干净的马尾高高地扎起来。晚饭桌上,丹妮嘴里嚼着徐玉洁特意为她炒的广东菜心,却隐秘地蔑视着徐玉洁。我可以操控你,就像你对我一样。你不知道吧?徐玉洁。
这晚,安静下来的丹妮仰视那朵巨大的白色花朵,喃喃自语,我决定了,过了今晚,都拿走吧。痛苦会让人迷路。我必须穿过迷雾。她仰躺在床上,像一个面无表情的巫婆,那朵巨大的白花仿佛随时会掉下来,淹没她。你幸福吗?徐玉洁曾经那样问她,丹妮沉默着。她很久没有见过徐玉洁了,那种年少的反抗和仇恨,逐渐被一波一波的海浪带走。徐玉洁变矮了,走到菜市场满脸惊恐,那么多的人,像无数个迷宫,找不到出口。徐玉洁仓皇地四处张望,跟踪她的丹妮闪到高高的水果摊后,像躲一个追债人。徐玉洁总是问丹妮,你什么时候回家。丹妮说过几天。漫长的过几天,一直过到徐玉洁退休,蜗居在家里,头发花白。丹妮坐在她从小占据的沙发一角,眼神空洞。徐玉洁畏缩地笑,怕说错一个字,丹妮就再不来看她。多么凄凉的场景,徐玉洁和丹妮在长久的无话可说中结束会见。丹妮下楼的时候,似乎听到那叶咯咯咯的笑声,龙卷风一样刮过城市。
从森林中踩着阳光而来,顶着一头灌木的那叶,那天在操场尖叫之后就消失了。徐玉洁再去家访,那叶和奶奶一起离开了。她们的房门上贴满了小广告,夏天的热穿过楼道破碎的窗户,嗡嗡作响。徐玉洁倚靠着木质的栏杆,想那叶的脸,却猛然浮现出丹妮的表情。丹妮温柔地咀嚼着广东菜心,对那叶的离开无动于衷,暗自冷笑。徐玉洁忽然明白,丹妮那些隐秘的情感,全都是虚假的,都是为了借助她的力量,去伤害那叶。她被自己的孩子欺骗,变成了狰狞的人。可是她和丹妮都对这个秘密闭口不提,谁都不会说,秘密只能烂在心里。
没有了肆意生长的那叶,身边的人都和丹妮一样,痛苦也就无所谓了。丹妮的大学,是在潮湿的南方度过的,鞋子稍不注意就会长毛,衣服会发霉。黏腻的假期,她总是四处游荡,像从前的禁锢留下了后遗症,必须用身体的自由来弥补。某一个夜晚,她给徐玉洁发了一张照片,在被子凌乱的宾馆床上,一个非洲来的男人搂着她,粉红的舌头像“蛇信子”一样嘶嘶作响,黑色的皮肤像深海的鱼一样发光。她以为徐玉洁会痛哭流涕,苦苦哀求,但徐玉洁只发了四个字:记得戴套。丹妮踹不走男人,自己愤怒地冲出宾馆,高跟鞋掉了一个跟,叮叮当当敲着人行道。都是笑话,丹妮是徐玉洁精心栽培的植物。她在男人面前演戏,她不相信爱情,她只牢记爱情会毁灭。
也是那天,在一棵椰子树下,丹妮看见了那叶,光着脚,短背心,一头的羊毛卷,烈焰色的口红。等丹妮跑过去,那叶却不见了踪影。丹妮都来不及分辨,那是她的想象,还是真实的那叶在南方的潮湿里奔跑。她四处打听过,那叶早早恋爱,忙着挣钱,过着动荡不安的日子。警察在街头追捕那叶和男友,男友轻声说快走,把她推进人海。那叶站在嘈杂里,看男友昂着寸头,故意把警察引到远离她的方向。他们把他的头,像皮球一样拍来拍去,这让她窒息,她跌跌撞撞跑过去的时候,看到他隔着无数的人头,向她眨眼。柔情万种的眨眼。那叶的初恋迅速成熟,变成一种生死契阔的感情。此后,那叶一直过着漂泊的生活,她被南方的阳光晒成了棕色。棕色的那叶,顶着灌木丛走过街道的那叶,不在乎从前到底被谁伤害了,她大概也不关心。人生有不同的岔路口,她勇往直前,伤痕累累。
那真是一面巨大的镜子,把一个人的每一个角度都同时呈现。丹妮看着自己,像打量一个陌生人。丹妮把假发都丢进了垃圾桶。她的左侧牙齿有一道牙缝,丹妮不喜欢那道牙缝,但那是她身体的一部分,或者也是她人生的一部分。她扮演那叶,骨子里还是她自己。
过了今天,你作为丹妮的外在不会有任何变化。那个站在丹妮身边的人机械地说,他戴着硕大的棕色框近视镜,脸色平静。
我知道。但我还是变了。
当然。我们希望你清楚这种变化。不过这面镜子无法提供任何意见,它只是缓冲带,使你多一点思考的时间。那么,丹妮小姐,你现在决定了吗?
丹妮退缩了一下,我知道她现在的犹疑。一个人割舍掉人生中的一部分,不管是肉体的,还是精神的,都事关重大。在医院里,那个刚刚割了阑尾的中年女人挪动着,医生命令她下地活动,她无比委屈地揪着丈夫的手,皱着眉头跟他说,我觉得我不完整了。她的丈夫说阑尾又没什么用,好多人都割了。那个女人4e69851d18c3cc4592fba9ae30164733c0168084aec8024e18ef6ec96a9b82ff简直要哭出来了,有用没用,都是我生来就有的。没有了,我就不完整了。那句话如此深刻,所以我始终记得。我是谁?我只是丹妮的记忆。但在科学家眼里,我构成了如今的丹妮,我是她头脑城堡里的密室,是她隐秘大海里的暗礁。
很多年了,丹妮背着沉重的包袱。“我们致力于提升人类的幸福感”,他们是那样说的。丹妮幸福吗?她没法回答。可是她没办法跨过某些回忆,特别是那叶存在的那些。她于是自愿成为了试验者,在那座圆盘形状的黑色金属大楼里,他们说可以借助精密仪器,帮助人类精准消除某些回忆。他们问她要消除哪部分记忆的时候,她想了很久,只有那叶。徐玉洁会原谅我的,我也会原谅她。可是那叶,我们最好忘掉彼此。丹妮几乎没有思考,就决定了我的消亡。
为了丢掉和那叶有关的全部记忆,丹妮甚至刻意编造了故事的结局。徐玉洁被捆绑,被恫吓,被打耳光,痛哭和扭曲,惧怕和求饶,都只是丹妮自己的假想而已。丹妮扮演了那叶,假装自己是复仇者,假想了对徐玉洁的羞辱。她妄图用拙劣的复仇方式,去给那叶一个交代,像极了那些粗糙电影的复制。
这是真的,你要记住,在他们消灭和那叶有关的全部记忆时,这个结局必须存在,哪怕手术之后我什么都不会记得。丹妮一遍遍对我说。我说好的,我会记住的。
这荒谬的对话,让那个大镜框男人气恼,他说我们不会遗漏任何细节,包括刚才的对话。
丹妮要割舍的,不是身体的一部分,而是和那叶有关的全部记忆。那些记忆是她过去人生的累积,把那些记忆拿走了,她会是怎样的丹妮?镜子里的丹妮,眼神慌张,忽然害怕起来。
你想好了吗?那个男人焦躁起来,对他来说,时间的每一秒都产生大量记忆,那些宝贵的资源,正等着他像攫取煤矿一样,去掏空它们。
丹妮重新看了一眼那面镜子,看着我。等我被那台机器拿走,彻底消失,她就永远想不起那叶的所有了。那叶跳跃的步伐,肆意的笑容,灌木丛般的头发,疼痛的嘶吼,骄傲的眼神,统统都会消失。那叶没有来过丹妮的人生,一秒都没有,一次都不在。丹妮以为她对那叶只有仇恨,其实并不是,我可以证明。这么多年,我顽固地存在,是因为仇视,喜欢,以及从不肯承认的悔意。我在丹妮的脑海里,走马灯一样流转,年少的往事终于放映完毕。丹妮下定决心,跟着男人往手术室走去。
如果一部分记忆消失了,我会不会变轻?丹妮问了一个很傻的问题。
不一定,一棵苹果树上,摘掉一个坏苹果,还会长出新的坏果。并且,坏苹果可能接二连三地长出来。不过你放心,再长出坏果,你可以回到这里,我们继续帮你摘除。男人答非所问。
假如,大家都把那些坏苹果摘了,这个世界会更幸福吗?
这个,男人分明有些踌躇,在我们的设想里,它会的。如果有一天,我们可以消除某些人群的集体记忆,比如仇恨,那战争会消亡,世界应该会安宁一些。我想我们的最终目的,不只是为个人服务。我们要为全体人类服务。你只是先行者,迟早会有越来越多的人来到这里,毕竟,我们都有需要彻底丢掉的回忆,不是吗?他愉快地微笑着,牵着丹妮的手,走进一座冰冷的巨大房间中。丹妮嘀咕着,但我们只想摘除那些痛苦的记忆,她的眼神迟钝,在男人的指示下躺进一台复杂的机器里。男人再一次俯身问她,你决定了吗?现在你还可以反悔。我沉默着,丹妮也沉默着。许久,丹妮说,我要丢掉它们。
丹妮进入了睡眠状态,在她偌大的记忆森林里,那只灵活的手循迹而来,它仔细地摘取着我,把所有和那叶有关的记忆摘除,像从棉花树上摘下棉花。白色的棉花,一朵一朵落下,一朵一朵消散。我不属于丹妮了,那里变成了空无一物的天空,等着新的一切进入。或者,对丹妮来说,那里始终空着也不错。
从那座大楼走出的丹妮,眼神恍惚,追着一个身影跑过去。追了几步,她停下来,看着那个背影走进临街的咖啡馆。那个人喝着咖啡,吃了一块金枪鱼三明治。丹妮站在街边的橱窗外,看自己的影子。你看看你!你看看你!多么可笑。你是想起了什么吗?不会,当然不会。丹妮的实验取得了预期效果,她忘记了和那叶有关的所有记忆。她跑过去,像一条鱼被敲晕了,鱼尾还在摆动,不过是神经的残存记忆。现在,她忽然想起徐玉洁。徐玉洁经过繁杂的菜市场,找到丹妮最爱吃的盐水鸡,把它带回家,摆在盘子里,吃一口米饭,对着盐水鸡笑一笑。丹妮眼前浮现出那样奇怪的场景,她也笑了笑,然后沿着笔直的林荫道,走回家去。
纷繁的羊毛卷,棕色的皮肤,坐在咖啡馆里的,是丹妮躲在窗后一遍遍注视过的那叶。那叶看到一闪而过的丹妮,毫无波澜。她应该记得丹妮,可她确实不记得。她的记忆里有更重要的东西,或许丹妮和徐玉洁给过她疼痛,但那不足以让她痛不欲生。那叶来到那座建筑物的附近,打算摘除部分回忆,不是徐玉洁,也不是丹妮。她要忘掉那个把她推入人海的男人,拿走那么沉重的爱情,重新开始爱别的人。不然她深夜醒来,总是为他哭泣。他不会回来了,她也依然爱他。那叶,她疲惫了。
连丹妮自己都忘了,参与实验的邀请函,是她发送给那叶的。她精心挑选,周密安排,使那叶成为上百万申请者中的典型代表,得到了一次免费体验消除记忆的机会。信件哗的一声发送成功时,丹妮露出那略显突兀的牙缝,不辨阴晴地笑:让我们一起轻盈起来吧!那叶。
我离开,你们会轻盈地活下去吗?最后一朵棉花被摘取时,我轻轻问过那个男人。他什么也没说,粗大的手指灵活地穿过记忆森林,精准地抓住了我。别徒劳了,他把我熄灭在指尖,像熄灭一支烟,满足并且失落。
这个世界会越来越轻盈吗?最后,是那叶在问玻璃窗上的影子。
【作者简介】胡斐,本名胡晓燕。中国作家协会会员,作品散见于《读友》《延河》《草原》等刊。
责任编辑乌尼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