乌兰哈日嘎那

2024-11-02 00:00:00吕阳明
骏马 2024年5期

我今年99岁了,这不稀奇。他们说,在锡尼河畔的布里亚特蒙古人里,75岁到102岁的老人有一百七十多人,比我岁数大的有四五个人呢。据锡尼河庙里的喇嘛说,一百多年前,锡尼河畔这片草原是朱苏特蒙古人的驻牧地,后来不知怎么疾病流行,死了好多人,朱苏特人无奈地放弃了这片草原,迁往南方。当我们这一支布里亚特人从贝加尔湖迁移到这里后,部族的喇嘛们在此地念经,采集草根,制作蒙药,把旱獭病彻底消除了,让这片草原成了长寿之地,要知道,我们这支布里亚特人如今人口还不到八千呢。

时间过得真快呀,连我自己都不相信已经99岁了,我从乌兰哈日嘎那学校已经离休39年了,周围那些苏木(行政乡)和嘎查(行政村)里上了点儿岁数的人,差不多都是我的学生,我走到哪里他们都热情地迎接我,尊敬地喊我“巴格西”(老师),给我献上蓝色的哈达和飘香的美酒。

最近几年我不敢四处乱走了,老老实实待在家里。长生天已经把我的听力差不多收走了,视力也收得差不多了,我的牙都还在,可是有点嚼不动手把肉了,这没什么,长生天恩赐,我已经拥有它们够长的时间了。汉文书上说“山中无甲子,寒尽不知年”,还真是这样啊。那天我闲着没事儿,仔细看了看日历牌儿,惊得我大叫起来,啊呀,怎么这么快就2004年了呢?我的孙女艾丽娜,抱住我的脖子,趴在我耳边大声喊,爷爷,是2024年。我还是有点转不过圈来,嘴里叨咕着,噢噢,2004年。她的丈夫宝力道对她说,我看爷爷的脑袋出问题了。我假装没听到,心里说,你的脑袋瓜子才出问题了呢,坏小子。

你看看,就是这样,我的听力不行了,可是他们只要说到与我有关的话,我都听得真真的呢。有时苏木的干部领着记者呀游客呀,挎着照相机录像机来看我,让我讲布里亚特人的故事。这时候我可就啥也听不到了,歪着脑袋,流着口水,做呆傻状,一遍遍问人家,塌尤格沃(你说啥)?把他们累得筋疲力尽,落荒而逃。我们布里亚特蒙古人的历史,三天三夜也讲不完,可是我知道他们对这些是没有兴趣的,他们不过是想听一些传说故事之类的,我才不给他们讲呢。

夏天来了,锡尼河和伊敏河在草原上静静地流淌。你说奇不奇怪,听力不行了,可是我坐在家里能听到水流的声音,草原上绿油油的,开满了各种野花,我在梦中能听见花开的声音。我知道那是锡尼河畔大片的乌兰哈日嘎那(红杏树)开花了,一片片的红杏树,花开花落,伴随着我已经九十九次了。儿子儿媳他们都搬到南屯去了,住进了楼房,他们让我也去,可我总觉得还是住在锡尼河边的嘎查里最舒服。我不反对住楼房,这没什么啊,一代人有一代人的活法儿,总得有新生事物出现。我们布里亚特人刚刚迁移到锡尼河畔时,都是住蒙古包,那时我们逐水草而居,过着游牧生活。如今苏木嘎查里到处都是砖房和围起的院落了,给牛羊搭起了棚圈,过上了定居的生活,这不也挺好吗?

我眯着眼睛坐在椅子上喝了半碗奶茶,困得我一个劲儿点头,朦朦胧胧中听见艾丽娜和宝力道聊天,不停地说到“乌兰哈日嘎那”,我一下子就醒了,我说,艾丽娜,你过来。孙女就凑到我跟前了。我问,乌兰哈日嘎那有什么事吗?你们是不是把当初学校那座木头房子重新修好了?

艾丽娜和宝力道互相看了一眼,惊讶地说,爷爷,你怎么知道?我说,我怎么不知道呢?去年大家集资捐款时,你爸没告诉我,后来还是我阿爸在梦中告诉了我,我醒来把你爸骂了一顿,让他给我补上了捐款。艾丽娜笑了,她说,我和宝力道正商量要不要告诉你呢。我们已经把你念叨了大半辈子的那座木头房子修好了,苏木领导说是修旧如旧,复原到了当初的样子,准备申请文物认证呢。乌兰哈日嘎那学校是锡尼河地区的文化摇篮,我们正筹备举办学校建校72周年纪念庆典,远远近近的曾经在这所学校里学习过的人都要回来参加呢,你年岁大了,阿爸说怕你太激动,不让告诉你。

我一听,一下子坐了起来,大声说,我在乌兰哈日嘎那学校教了一辈子书,还当了好几年的校长,这么大的事你阿爸竟然想不告诉我,我看他是老得昏了头吧。艾丽娜捂着嘴笑。我说,艾丽娜,快把我过春节时穿的那身崭新的蒙古袍给我找出来,还有那条红色的腰带,对,还有我的帽子。宝力道说,爷爷,不着急,时间还没定呢,听那顺达来说,正在做方案呢。我说,不行,找出来让我试试。艾丽娜也说,着啥急啊。我说,啥?你说啥,我听不清,快给我找袍子。

我们布里亚特人非常重视教育。历史书上说,我们的族人一直在贝加尔湖和色楞格河流域一带的草原上游牧,后来俄罗斯人来了,经过长达25年的战争,我们失败了,从此开始了寄人篱下颠沛流离的生活。1922年,经当时呼伦贝尔副都统衙门批准,一百七十多户,七百余名布里亚特人迁入呼伦贝尔锡尼河畔,这就是我们这支布里亚特蒙古人的由来。

老人们说起部族的历史,总是说我们的颠沛流离和教育不发达有关。小时候,听我阿爸说得最多的是“孩子要上学”。那时根本没有学校,锡尼河畔的草原是我们的游牧地,也是我们的课堂。夏天孩子们坐在河边的草地上,冬天挤在狭窄的蒙古包里,老师就开始给我们上课了。?(阿)?(额)?(依)?(敖)?(乌)?(沃)?(乌),那些蒙古语字母,最早我是用小棍子在锡尼河边的黑土地上学会的。

艾丽娜把蒙古袍给我找了出来,深褐色的面料,做工精细,是春节时儿子儿媳给我做的,我很喜欢,平时舍不得穿。宝力道扶我起来,帮我穿上,这坏小子心还挺细。

我问,那顺达来忙什么呢,最近怎么不来看我?艾丽娜说,他忙着呢,经常下乡去嘎查牧点。那顺达来是艾丽娜和宝力道的孩子,也就是我的重孙子,从小在我身边长大,去年大学毕业,考到苏木政府上班去了。我说,苏木政府有啥事可忙啊,你奶奶当初也在政府,没啥事儿,还放牛养羊呢。艾丽娜说,现在政府可不像那时候了,每天工作多着呢。

艾丽娜说,爷爷,我爸不想让你去参加学校的纪念庆典,可能也是担心巴拉玛老额吉缠着你,找你要他的孟克苏荣吧。艾丽娜这么一说,我就有点心情不好了,把蒙古袍脱下来,坐在椅子里不作声了。岁数大了,也有好处,不论多么难过的事,或者多么高兴的事,没一会儿工夫就忘了,心里就像锡尼河的流水一般平静。可一旦有人触及过往的伤心事,平静的水面上就打着转冒出小漩涡了。

巴拉玛老太太比我小10岁吧,明年应该90岁了,她也是乌兰哈日嘎纳学校的退休老教师。我离休后有好多年没见到她了,那次苏木政府组织75岁以上老人聚会时,她没来,据说是前几年老伴儿去世了,她摔了一跤,还做了一个大手术,有些糊涂,连自己的外孙女都不认识了。没想到去年夏天她忽然来我家,拄着一根短拐棍儿,说是来看看我,还给我带来一个布里亚特大列巴。我看见她变化很大,头发花白,瘦了许多,背也驼了,身上的蒙古袍显得很宽大。我们俩坐在小桌边喝奶茶,唠了几句,感觉她还挺正常的,知道我听力不行了,她声音还挺高的,问我,你儿子儿媳干啥呢?我说,他们都进城了。又问我孙女艾丽娜,民族服装销路好不好。还告诉艾丽娜,布里亚特的高角帽,一定要缝十一趟针,不能多,也不能少。艾丽娜连连点头,给我们端上羊油果子,倒好奶茶。

我们布里亚特的奶茶可是别具风味的,茶和牛奶是分别煮好的,然后兑着喝,有点儿喝咖啡的意思。我估计可能是祖辈受到俄罗斯人影响吧,就像巴拉玛给我带来的大列巴,跟俄式面包差不多,但比俄式面包好吃多了。

我正这么想的时候,巴拉玛把茶碗放下了,认真地看着我,脸上竟然隐隐浮现出一层羞涩的红晕。她说,有件事我想问问你。我说,你说吧。她大声说,我的孟克苏荣什么时候回来啊?我吃了一惊,差点打翻了茶碗,艾丽娜也愣住了,拎着装奶茶的铜壶,吃惊地望着巴拉玛。巴拉玛盯着我不放,说,你怎么不说话啊,你是校长,我得找你要人呢,这都去了多长时间了,得有一年了吧。

她这么一说,我的眼泪就涌上来了。我抬起头看窗外的蓝天,心里说,哪是一年啊,孟克苏荣兄弟已经走了七十二年了,跟乌兰哈日嘎那建校时间一样长啊。可是我不能这么说,我说,你放心吧,我听一个路过的皮匠说,他们已经走在返程的路上了。巴拉玛眼睛一亮,问,是真的吗?他们走到哪儿了?我仰头望天花板,心里想,对呀,他们走到哪儿了呢?从莫尔格勒河畔的那吉,回锡尼河畔的乌兰哈日嘎那,四百多里地的路程啊,他们走到哪儿了呢?对了,他们应该是刚出发,于是我说,走到必鲁图了。

巴拉玛接着问,看见我的孟克苏荣了吗?我说,看到了,252辆牛车,拉着编号的木头,浩浩荡荡的,孟克苏荣走在最前面,怎么会看不到?巴拉玛说,这么说,孟克苏荣马上就要回来了?我说,他们刚从那吉出来没多远,牛车载重,没一两个月回不来,你就耐心地等待吧。

巴拉玛心满意足地站起来,拄上她的短拐杖,准备回家。这时,那顺达来进来了,拎着一袋卸好的手把肉。那时他刚大学毕业,在家里学习,准备参加公考。巴拉玛看见那顺达来,站住不动了,颤巍巍地慢慢凑过去,掏出老花镜戴上,仔细看,嘴里叨咕着,这不是我的孟克苏荣吗?原来你们把他藏在这里了。艾丽娜哭笑不得,大声说,巴拉玛额吉,这是我的儿子那顺达来啊。那顺达来很有礼貌地向巴拉玛老人问好。巴拉玛摘了眼镜,揉了揉眼睛,对我说,这明明就是我的孟克苏荣啊。我愣了一下,反应过来,别说,那顺达来长得跟孟克苏荣年轻时还真像,都是瘦瘦的身材,有点罗圈腿,高高的颧骨,白净的脸庞,不大的细长眼睛,不太像布里亚特男人长相,倒像是白面书生一般。我说,看见没,那顺达来的嘴角上有一个痦子,孟克苏荣没有,你不会不记得吧?

612df854eb2ea995bbb3885f305e9733fc95941e33b6ceb0600a11847784eeb9

巴拉玛仔细看了看那顺达来嘴角上方那处很显眼的痦子,伸出干瘦的手指想去抠一抠,被那顺达来笑着躲开了。巴拉玛眼睛里的光渐渐黯淡下去,低着头,回家去了。艾丽娜问我,爷爷,我家那顺达来真的跟年轻时的孟克苏荣那么像吗?我说,让她一说还真是像。艾丽娜说,也正常,我家宝力道的奶奶是孟克苏荣的妹妹。我说,你怎么知道?艾丽娜说,爷爷呀,这事儿你说过好多遍的。我说,我说过吗?

好吧,我可能是说过的,时间过去太久了,我差不多把锡尼河畔好几代布里亚特人的生活都经历了一遍,年轻时,对锡尼河畔的布里亚特蒙古人十一大姓氏的源流,我能说得一清二楚,如今都还给长生天了。这也没什么,年轻的一代都记着呢。我坐在椅子上,慵懒地打起盹儿来。周围的一切都暗淡了下去,孟克苏荣的样子却在脑海中清晰地浮了出来,像一段粗壮的木头浮出河面。当时的布里亚特旗内设四佐,孟克苏荣的父亲通晓俄语和汉语,是四大佐领之一。孟克苏荣从小就瘦弱,白净的小脸像个书生,一点也不像布里亚特蒙古男人那样健壮,摔跤比赛时我们都不愿意遇见他。据说他刚出生时得了场大病,是被锡尼河庙里的喇嘛救活的。他家境富裕,过着富足安稳的日子。他每天抱着书本看,后来为家乡没有学校发愁。他捐了一座蒙古包,当做校舍,可是远远不够用。他脑子活,交际广泛,开始四处想办法。那是1947年,我22岁,他20岁,他骑着马来找我,对我说,我听一个走村串户的汉族毡匠说,北面那吉、三河一带住着很多俄罗斯人,他们的木匠打造的木头房子,坚固宽敞,我想去看看,要是合适就买一个回来当校舍,你愿意跟我一起去吗?

当时我也正为学校没有校舍发愁,我说,好啊,我们一起去看看。我们背上猎枪,带上列巴和牛肉干,每人两匹马,向北出发了,趟过锡尼河,过了海拉尔河,一路边走边打听,又往北过了特尼河,经阿日善、必鲁图,到了莫尔格勒河边。我们找到了叫做那吉的地方,那里居住着上百户从西伯利亚迁来的俄罗斯人,家家户户都住着漂亮的木头房子,可把我们羡慕坏了。

孟克苏荣通俄语,跟人家谈,要用一匹好马换一座木头房子。俄罗斯人不答应。他说,那就两匹好马,不过你们的工匠得帮忙,把房子拆解开,帮我们运到乌兰哈日嘎那去。俄罗斯人问,你买木头房子干啥,你们不是住蒙古包吗?孟克苏荣说,我们的孩子没有房子上课,我们要建一所学校。俄罗斯人被感动了,很多人都自愿帮忙,把木头房子拆开来,在每一根圆木条上标好记号,装到40辆牛车上。

我们离开那吉,高高兴兴往回走。那时候很乱,到处都闹土匪,我们白天不敢赶路,躲在树林子里、河边柳树丛里睡觉,到了晚上才出发,就这样,眼看着再有两天的行程,就到乌兰哈日嘎那了,还是遇上了土匪。一群人举着长枪短枪把我们包围了,他们有的穿着旧军装,有的穿着黄呢子大衣,有的穿得破衣烂衫,为首的是一个大胡子。

我和孟克苏荣,加上工匠、赶牛车的人,不到20人,没有几条枪。我心想,完了,遇到麻烦了。瘦弱的孟克苏荣却一点也不怕,一个人骑着马冲过去,挡在那群土匪面前。大胡子土匪说,兄弟,我们不想为难你,跟了你们一天,把这40车的货放下就行了,别耍横。孟克苏荣说,车上拉的是木料,不值钱,但是对我们很重要,我把我骑的马给你们吧。土匪头子说,木头?这么老远你们拉木头,糊弄谁呀?

孟克苏荣冲车夫们挥了下手,大家就把蒙在木料上的芦苇帘子掀开来,土匪头子看了看,问,你们拉这些木头干啥?孟克苏荣说,我们是居住在锡尼河畔的布里亚特人,我们的孩子没有固定的校舍,他们夏天坐在河边识字,冬天挤在狭窄的蒙古包里,这些木头是我们集资买的,给孩子们做校舍。大胡子听完,沉默了好一会儿,叹了口气,翻了翻眼睛,说,妈了个巴子的,我小时候要是有学校,老子也不至于落草当土匪。说完把枪往腰里一插,挥了下手,那群人闪开了道路。

我们唯恐土匪反悔,紧着赶路,蒙古袍都被汗水打透了。孟克苏荣也很紧张,苍白的脸上满是汗水。

工匠们忙了两三天,那座木头房子就在锡尼河边的草原上重新搭建起来了。那天晚上,我们高兴极了,燃起篝火,跳起舞。篝火映红了孩子们激动的脸庞,那时巴拉玛还是个小姑娘,脸上的笑容像锡尼河畔的乌兰哈日嘎那一般灿烂。孟克苏荣和孩子们一起围着火堆跳舞。后来他喝了好多酒,在夜色中的草原上歌唱:

我们诞生在山麓旁,

在草原的小路上。

我们心中没有欢乐,只有悲伤。

我们是无人知晓姓名的人,

是无权又无力的人,

是无依无靠无法自卫的人

……

古老、哀婉的布里亚特民歌,低沉伤感的曲调,似乎唱出了我们民族的宿命,篝火将尽,我看见孟克苏荣的眼睛里有泪光在闪烁。

第二天刚吃完午饭,艾丽娜望着窗外说,爷爷,巴拉玛额吉又来了。我往窗外一看,可不是,已经拄着短拐杖走到屋门外了,我家大黑狗正冲着她风车一般摇尾巴呢。巴拉玛进来,向我问好。艾丽娜给她倒好奶茶,她喝了一口,若有所思地问我,你说说,我的孟克苏荣走到哪儿了?我假装没听见。巴拉玛提高声音又问了一遍,艾丽娜趴在我耳边喊,爷爷,巴拉玛额吉问你呢,孟克苏荣走到哪儿了?我心里说,艾丽娜你个没长心的啊,我早听见了,你这么大声想把我耳朵震聋啊。我说,啊,啊,这个,我怎么知道啊。巴拉玛说,你昨天不是告诉我,他们的牛车队到必鲁图了吗?今天走到哪儿了?你走过那条路,肯定是知道的。我挠着脑袋上稀疏的头发,想了想,说,他们今天应该到阿日善了,过了阿日善,明后天,最晚三四天,就能到特尼河了。

巴拉玛满意地点头。我说,还有三百多里地呢,你就不用惦记了。她说,好,好。我心里很高兴,我真是太聪明了,把明后天,甚至三四天的行程都告诉了她,这一礼拜她就不用惦记了。没想到第二天中午巴拉玛又来了,问我,孟克苏荣他们走到哪儿了?我哭笑不得,说,我昨天不是说了吗,应该是过了阿日善,往特尼河走呢。巴拉玛说,你说是明后天,或者三四天,不准确啊,我得详细问一下。我开玩笑说,我掐指一算,他们走到特尼河边了,正渡河呢,河水打湿了孟克苏荣蒙古袍的下摆,252辆牛车,一辆也不少啊。

新中国成立后,锡尼河畔的布里亚特人终于过上了安稳幸福的日子,牛羊数量翻了几番,人口也迅速增长起来。锡尼河地区的布里亚特孩子达到了三四百人,一座木头房子学校已经远远不够了。人们自发地开始集资,有钱的出钱,没钱的出牛羊,没有牛羊的出力气。孟克苏荣那阵子不住地咳嗽,还专门去了一趟那吉,在俄罗斯族工匠那里一下订了6座木头房子。我说,你跑了这么多趟,身体会吃不消的,我带人去把木头房子拉回来。孟克苏荣不同意,说我不懂俄语,学校教课也不能耽误。他自告奋勇当队长,把锡尼河畔布里亚特人的牛车都集中起来,浩浩荡荡的足足有252辆。

在一个洒满露水的清晨,孟克苏荣带领牛车队趟过锡尼河,向北出发了。我们都到河边去送行,在学校当代课老师的巴拉玛和孟克苏荣正在热恋中,两人在河边难舍难分,依依惜别。

巴拉玛那时候很漂亮呢,红扑扑的脸庞,鼓鼓的胸脯,笑起来一双好看的眼睛像月牙。好几个健壮得牛犊子一般的布里亚特小伙子围着她转,为了她喝酒、摔跤、打架,可是她连正脸都不给他们看,缠得烦了,就抓起一本书,说,我考考你们。三问两问,把那几个小伙子问得落荒而逃了。她一有空就抱上几本书去找孟克苏荣,没多久,他们就坐在开满红杏花的伊敏河边一起读书了。巴拉玛的母亲喜忧参半,她说,我宁愿让你找个普通的布里亚特牧民嫁了。巴拉玛奇怪地问,为什么啊?母亲说,孟克苏荣太优秀了,太优秀的人往往命运不太好,你看他那么瘦弱,大风一吹像河边的柳树一样摇晃呢。巴拉玛撒娇说,额吉,不许你这么说他。

我们都热切地盼望着他们早日归来。尤其是巴拉玛,孟克苏荣离开没几天,她开始每天下班后跑到锡尼河边上,向北方张望。我说,巴拉玛,你就安心给孩子们上课吧,孟克苏荣他们没有两个月回不来的。她总是脸一红,说,我来河边……看看河水,看看红杏树。

两个月后,252辆牛车装载着6座木头房子拆解的圆木条,终于归来了,一辆接一辆趟过锡尼河,回到了乌兰哈日嘎那草原上,可是孟克苏荣,我的兄弟,却没能回来。他在返程的途中得了急病,腹痛难忍,本来可以离开车队,到沿途的卫生所好好看一看的,可是他坚持着跟队,后来发起了高烧,豆大的汗珠雨点一般滚落,最终从马背上摔了下来。人们把他放在勒勒车上,他陶醉地闻了闻木头的香气,说了句,多好的木头房子啊,一定要把它们运回乌兰哈日嘎那,孩子们需要学校。说完就闭上了眼睛,再也没有醒过来。

巴拉玛差不多把每辆牛车上的木料都抚摸了一遍,她流着泪一遍遍对身边的人说,孟克苏荣会回来的,是不是?是不是啊?没有人回答她,大家都低着头不敢看她的眼睛。摸完最后一车木料,她美丽的眼睛里流出血来。她的母亲到锡尼河庙里请了经卷,背在身上,绕着大庙走了七七四十九圈,为自己的女儿祈祷。

建起6座木头房子后,乌兰哈日嘎那升级成全日制学校,我们布里亚特人的孩子终于有了自己的学校,宽敞的教室,散发着松木的清香,遮风挡雨,冬暖夏凉。6座木头房子落成的那天,草原下了一场大雨,人们高兴地在雨中奔跑,脸上流淌着的分不清是雨水还是泪水。巴拉玛跪在泼天的雨幕中痛哭失声。第二天,天晴了,她穿上崭新的布里亚特袍子,戴着一顶好看的高角帽,走上讲台。从那天起,她一直在学校里教学,转为了正式教师,连续好多年被评为优秀教师。后来旗教委要把她调过去搞行政工作,她说啥也不去,就一句话,我不离开乌兰哈日嘎那。

那顺达来来看我,说建校72年周年庆典定在了“六一”儿童节,还有不到半个月的时间,每当人盼望一件事儿的时候,时间就过得很慢很慢。就像72年前,我们每天掰着手指头盼望着孟克苏荣归来一样。

巴拉玛隔上两三天就来一趟,喝上几口奶茶,就问我,你再掐指算算,孟克苏荣他们走到哪儿了?艾丽娜说,爷爷,巴拉玛额吉脑子不行了,我把你送到南屯我爸家躲几天吧。我说,不用不用,有人来陪我聊天,不是挺好的吗?每次巴拉玛问起来,我都会认认真真地冥想一番,然后郑重其事地告诉她,他们渡过了特尼河,走到门都高勒了,他们已经走出森林,来到了草原上,河里的鱼都高兴得吐泡泡呢,百灵鸟儿上下翻飞迎接他们呢,252辆牛车,一辆也不少。你的孟克苏荣,他好着呢,骑着黄膘马,只是又瘦了一些,在马背上还看书呢。

巴拉玛一脸羞涩,咧着嘴笑,我也咧着嘴笑。

“六一”儿童节的前一天,巴拉玛来了,她焦急地问我,孟克苏荣他们走到哪儿了?你上次不是说他们翻过了罕乌拉,已经往锡尼河这边来了吗,我这两天每天站在锡尼河岸边,向北张望,也没看见他们的牛车队啊。我说,他们太累了,人累,拉车的牛也累,在罕乌拉山下休整了一天。巴拉玛说,明天就要开学了,他们能赶得回来吗?孩子们等着木头房子上课呢。我说,你放心吧,一定能,孟克苏荣答应的事情,一定会办到的。巴拉玛问,真的啊?我看见艾丽娜在冲我眨眼睛,不知道是什么意思,管她呢。我提高声音说,当然是真的,我什么时候骗过人啊。

第二天我早早地起床了,换好蒙古袍,扎好腰带,戴好帽子,坐在椅子上等着。本来说好那顺达来开车来接我,可这会儿他正在排练庆典演出,派苏木政府的车来接我。我左等不来,右等不来,真是着急啊。艾丽娜紧着安慰我,说,这才几点啊,你去那么早干什么?等周围苏木嘎查你的学生们都到了,你再去也不晚,我陪你看一会儿文艺演出,你累了,咱们就回来。

苏木政府的车总算来了,拉上我直接到了乌兰哈日嘎那学校旧址。他们搀着我下了车,我着实吃了一惊,没想到来了这么多人,校园的院墙还在,那个最早的木头房子已经在原址上重新修复起来了,一面墙上是精美的木雕壁画和文字说明,介绍了乌兰哈日嘎那学校建校过程,只可惜那6座木头房子没能留下来,后来盖起了红砖房的校舍,如今也已经闲置不用了。孩子们都搬到崭新的锡尼河中心学校上学去了,红砖墙壁上的蒙文标语还能勉强认得出来,那些五彩斑斓的壁画如今已经暗淡斑驳了,屋顶的铁皮瓦很多地方也坏了。这里成了真正的旧址。

那些曾经在乌兰哈日嘎那学校学习过的学生们,能来的差不多都来了,有白音乌拉的,有孟根础鲁的,有巴彦塔拉的,有好力保的,他们都穿着布里亚特盛装,手捧蓝色哈达,胸前扎着鲜艳的红领巾。很多人的名字我还记得,更多的人看着面熟,知道是自己的学生,却想不起名字了,这让我觉得很惭愧。

巴拉玛已经到了,她戴着红领巾,端坐在会场的桌边。会场正中扎了一个很大的蒙古包,拉起了红色的条幅,上面用蒙汉两种文字写着:“锡尼河地区的文化摇篮——乌兰哈日嘎那学校建校72周年纪念大会”,蒙古包外用长条桌儿围成了一圈儿场地。好几个记者围上来拍照录像呢。

人们看见我,纷纷给我献上哈达,趴在我的耳边大声说出他们的名字。巴格西,我是巴音塔拉的丹巴。我说,记得记得,你当时学习很好,摔跤也很厉害。巴格西,我是牧仁,我给你写了一首诗,一会儿朗诵给你听。我说,好,好,我记得你是科尔沁蒙古人。巴格西,我是陶高。我笑了起来,陶高你是“国家的孩子”啊,听说你去上海寻亲了,找到了吗?陶高激动地说,找到了,找到了,可是我不想去上海定居,还是在乌兰哈日嘎那好啊。

他们把我安排坐在会场的正中间,学生们在场地上跳绳,踢足球,男学生们表演摔跤,女同学在踢“布籽”,学生们围着我,唱起了多年以前校园里的歌:“自从走进了学校的门,获得了知识的营养……美好的上学时光,百年难忘”,这首充满童稚的歌曲,一下子把我的心思拉回到年轻时代了,他们和她们,在我眼里又变成当年蹦蹦跳跳的孩子们了。巴拉玛坐在我旁边,不住地往校门外锡尼河那边看,紧着瞅我,我假装没看见她,侧过头听艾丽娜跟我说话,艾丽娜说,来了很多记者,我说,噢,好。艾丽娜又说,市文联的副主席都来了,领着好几个作家呢。我说,噢,好,好,我年轻时写的那些诗歌哪儿去了?那时候我的诗还在《呼伦贝尔文艺》上发表过呢……说着说着,我的思绪慢慢回到现实中。孟克苏荣兄弟回不来了。这些天编织的那些故事,安慰了巴拉玛,实际上把我自己也给安慰了,我都当真了,还以为这是72年以前呢。可是已经回不去了,就像那锡尼河的流水,一去不回头,只剩下回忆和纪念。

庆典演出开始了,十几位布里亚特姑娘穿着民族服装,跳起了欢快的开场舞。年轻真好啊,充满了青春的活力。舞蹈刚跳完,巴拉玛忍不住推了推我的胳膊,问我,孟克苏荣他们到底什么时候回来啊,这都已经开学了。

我低头不语,正想着怎么安慰她。忽然,听见女主持人在喊,快看啊,他们回来了——

我抬头一看,长生天哪,我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长长的一溜勒勒车,拉着厚重的木料,正缓缓地趟过锡尼河,一辆接一辆地进到校园里,为首的人骑着黄骠马,身材瘦弱,脸色白净,细长的眼睛炯炯有神,穿着七十多年前样式的蒙古袍,戴着标志性的布里亚特帽子。艾丽娜第一个鼓起掌来,我兴奋地站起身来,冲巴拉玛喊,孟克苏荣他们回来了,你看看,我没有骗你吧,他们真的回来了。

我看见孟克苏荣在冲我们挥手呢,是啊,他终于回来了,他还是那么年轻,越走越近了。他高兴地笑着,笑得嘴角上的痦子都在一动一动的……

主持人举着麦克风,深情地呼喊着,回来啦,回来啦,穿越72年的尘烟,他们终于回来了……

【作者简介】吕阳明,内蒙古呼伦贝尔人,中国作家协会会员。小说发表于《骏马》《草原》《四川文学》《安徽文学》《广西文学》《当代小说》《人民日报》等报刊。有作品被《小说月报》《海外文摘》《儿童文学》选载。已出版中短篇小说集《边关传说》《芦花飘荡》,长篇小说《血沃边关》等。

责任编辑乌尼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