乞力马扎罗的白

2024-10-31 00:00钟君涵
青年文学家 2024年30期

《乞力马扎罗的雪》自问世以来,凭借对神秘莫测又发人深省的“死亡”拷问赢得众多读者的推崇与追捧,文本中出现的豹子、秃鹰、鬣狗等意象也使得各个领域研究者充满好奇:心理学家援引弗洛伊德的精神分析理论追究意象的心理暗示,语言学学者在隐喻修辞的视角下探索意象的象征内涵,文学界更是力求从内外部多视角挖掘文本的审美价值与社会意义。通过对小说短短二十四小时之内的对话和叙述内容的把握,小说主人公的话语恰如调色盘一样涉及的场景都存在着较多的色彩转换,而这些颜色以白色居多,以白色为核心所依附的具体形式大致有三类:乞力马扎罗山上的雪、自然光与人造光、动物肤色与房屋漆色。白色,在行文一向干净利落的海明威的短篇小说中如此高频率地出场,这不得不引起人们的关注与思考。

一、文学文本中的白色

“美国人类学家雷伊曾指出:‘每种颜色系统都旨在把色感世界井然有序地排列起来,简化人类的感知,进而使其行为反应,特别是言语反应和交际更为有效。’”(刘文婷《英汉颜色词的隐喻意义对比分析及文化内涵探究》)颜色作为一种模糊的集合和范畴被人类感知后与人类的思想情感相互融合,成为语言表达里的常客,经过人类的认知与运用,颜色在保有原始自然属性的基础上增添了表情达意等社会功能,并随着社会的不断变迁被群体注入新的生命力。从物理学角度上看,白色是包含了光谱中所有颜色光的全色光,“一种语言里边若只有两个颜色词时,那么必是‘白’与‘黑’”(邱双《认知视角下西双版纳傣语基本颜色词分析》)。文学是语言的舞厅,因此亦是白色社会属性的最佳展示之地。

追溯到希腊神话,白色就已经登上文坛,主神宙斯、赫拉甚至凡间公主伊娥化身的神牛是白色的,太阳神阿波罗的月桂花朵是白色的,雅典娜的盾牌反射出刺目的白光;基督教一统欧洲文明之后,白色依旧把持着可望而不可即的大权,圣灵以白鸽的形象显世,基督被称为戴罪的白色羔羊,白色麒麟则是圣母玛利亚的神兽;直到现代,夏洛蒂·勃朗特笔下的简·爱、威廉·梅克比斯·萨克雷塑造的蓓基·夏泼、托尔斯泰勾勒的安娜·卡列尼娜……不少文学作品都会用洁白、乳白等词语对女性进行描写,白色似乎被赋予了纯洁美好、端庄典雅的意义。另一方面,由于社会的变革和现代开放多维的思想,文学中的白色脱下高雅尊贵的外套,不再仅仅是神圣的标志,它也暗示歧视、死亡、恐怖和顽固势力。詹姆斯·费尼莫尔·库柏在他的小说《皮裹腿故事集》里用“纯白人”多次盛赞盎格鲁-撒克逊人纳蒂·班波,更是在《最后的莫希干人》中认为:“白色的面孔将是大地的主人。”

由此可见,文学文本里的白色并非单调枯燥的,反而充满无限的生机与活力,作家借助白色呈现出的各种外在事物的美,将它们内化后创造出斑斓的“白色”。与此同时,读者同样也通过对文本语境的解读,看到“白色”意象承载的意趣。

二、白光的对照效果

“神说:‘要有光!’就有了光。神看光是美好的。他把光、暗分开;称光为昼,叫暗为夜。”( 《圣经》)源自西FqdXQfWACRPtDHvdVrcQ15deBpDvjHhyfviXXbsB0c0=方对光的理解将它与“明”并置,光是神对万物的恩赐与馈赠,它帮助人类在视觉上区分万物。很多情况下“光”因为有照亮的作用而被赋予“启蒙”“启示”的意义,无论是文学文本还是影视作品里都会不约而同地使用一刹那的白光闪过,作为开启智慧和灵感的象征。光线的强弱与白、黑相联系既已到了文本之中,显然就不是由物理科学的划分界定了,它依附于文本的走向而转变。

(一)迷恋与依赖

乞力马扎罗的第一束光照在漫无边际的大平原上,主人公哈里眼里的这束阳光明媚动人,在这束阳光的照耀下整个平原闪闪发亮,葱绿的灌木丛、黄色的平原、黑白相间的斑马……如果说这些都是仰赖太阳的光芒,那么太阳的白光正好印证了各色由白而生的原理,将黄、绿、黑等一系列颜色全都涵盖而入。另一方面,哈里不止一次地提到白天在慢慢消逝,他反复念叨着“天快黑了”“太阳落山了”“太阳已经落山了”“天色渐渐暗下来”,每每进入黄昏,话题都伴有“暗淡”“暗影”之类的词语,奇怪的是:试问一个对白天没有丝毫留恋的人怎么会这么在意何时入夜,仿佛在数着时间过日子。根据文本,不排除哈里可能因腿伤而无趣至极,只能观察时间的流动聊以消遣,但如果只是消遣,与哈里评价黑夜的语调相比,为何他对黑夜到来的抵触情绪与白天完全不一样。似乎夜晚与死神捆绑,死神就是在夜晚的街道上“成双成对地骑着自行车”的,哈里还对生抱有些许希望,虽然腿伤致死的阴影笼罩得他喘不过气,但如果能活,他尚且还有一丝对光的留恋,之所以焦急地抵抗夜幕的出场不只是因为百无聊赖,渐渐失去的白天和阳光以及生命才是他所依赖的祈望。

(二)厌恶与反感

反观出现在哈里回忆里的“光”却完全不同,根据哈里的回忆,他在君士坦丁堡争得一名女郎并与其共度春宵,可是“在清晨的第一道光线下,她的面容显得粗俗不堪”,同是自然的太阳光,但那时的清晨之光和之前普照平原的阳光无法相比,它照见的是丑陋、粗鄙与凌乱的一夜贪欢,而被这些光线剥落下来的还有哈里本人令人窒息的、散落一地的、淹没自我的颓废生活。那道光照射出的肮脏的东西,除了躺在床上的女人,不就是同样也在床上的自己吗?所以哈里趁对方尚未清醒先悄然离去为的不是别的,只是本能地想要尽快忘记前夜的自己。再说军官威廉逊的死,死状之惨让哈里后悔看见闪光灯下他的鬼哭狼嚎,被手榴弹打中的威廉逊“肠子流出来了,钩在铁丝网上”,当天的闪光灯还为哈里的亲眼所见创造了如此充分但可怕的条件,哈里的质疑是,“耶稣基督是否从不会让人承受你无法承受的东西”,怎么可能?这就是他的军旅生活,充斥随处可见的血腥、暴力,在黑夜里尚且勉强可以被遮掩,一旦光线射入,所有恐怖都会暴露,什么军人的正义、战场的荣誉在死亡的扑面而来时全然不值一提。

回忆里的“白光”不再流淌出白色原始的、自然的舒适感,这个光影的白色世界包含迷乱、靡费,有残忍、鲜血,冥冥之中他早就被死神召唤并一步步走向既定的归途。死亡可能是巨大的灾难、不幸,但对哈里来说,死亡是肉体尽快从死亡的白色束带里解脱出来的唯一方法。

(三)向往与追寻

文本中重回天亮,哈里对“白光”的看法有了新的突破,但此时的哈里已从回顾死亡进入真正死亡,结束了纷乱的思绪。肉体已死的哈里在死亡中并没有见到所谓的死神、阴暗,反而体会到一种前所未有的“光亮”,它白得彻底、白得通透,正是因为死亡的状态给予了哈里真实存在的感觉。某种程度上,死亡的状态才让他真正觉得是活着的,“他看到的,是如整个世界一般的广阔,宏大、高耸,在阳光下闪耀着不可思议的洁白光芒”,他向往这束阳光,这束阳光让他站在雪山之巅俯瞰整个世界,这是一颗出现在暗夜里的启明星,能够在新的世界照亮他精神前行的道路,他对人生价值、人生意义的追寻因为死亡的到来得以重来一次。

于生者而言,死亡并不是太过快乐的结局,但正是死亡让哈里对生命的理解更加深刻,不仅是肉体上的解脱,更是精神的超越,如果只是丢弃了生存世界的沉重外壳,那人只算得上是摆脱了巨石之重的羽毛,悬浮在半空固然自在,但毫无所依,没什么值得纪念或炫耀。最壮美崇高的应该是面对生命终结之时的坦然与静穆,高山之巅的阳光容不下仅一道阳光就能完全穿透、灼伤的轻飘羽毛,实实在在照进精神世界的阳光同样需要一个个实实在在的灵魂,而哈里拥有一个足够能承载这缕阳光的灵魂。

三、白雪的切换与递进作用

再看这片乞力马扎罗山的皑皑白雪,小说的脉络就是从这里开始的,以雪的形式呈现的白色意象在主要情节里出现多次,具体以这几个场景为代表:小说纪录片式地介绍了乞力马扎罗山上的冰雪和风干豹尸;再者,哈里的回忆中有大部分与白雪相关的片段,包括保加利亚群山的冰冷积雪见证的强迫性人口交换计划、大雪覆盖掉的逃兵的脚印、在各处雪乡的滑雪生活等独立事件。按照主人公的叙述,这些看似毫无联系的事件是他一直希望写下来的,但最终也并未写下来的;最后,在哈里死亡的梦境里看见了乞力马扎罗山的方形雪顶山巅,文中特别突出,那时的雪洁白得令人难以置信。根据雪景的变化,这些和白雪相关的事件是随着人物的话题、思想的转变而转变的,文本中与白雪有关的故事每变换一次,小说的叙述方式就会随之转向,故事在人物视角的切换和叙述方式的改变中递进。

(一)第一人称的主体性对白

由乞力马扎罗山的雪开启的是主人公与女伴之间丧气的对白,因为一条即将坏死的腿和一个即将坏死的人。之所以说“即将坏死的人”,是因为哈里此时还并没有对自己的一生作细致的回顾,他烦躁不安,一方面拒绝在尚未完成事业和心愿的境况下遗憾死亡,如他本人所说,“我不想死后留下任何东西”,另一方面又厌倦阵阵疼痛,厌倦磨磨蹭蹭到来的死亡。开篇大段都是男女主人公的对白,此时对哈里来说,雪山是雪山,豹子是豹子,它仅是自然风景的简单拼凑,在这个阶段,哈里是以第一人称的口吻看似割裂地把所见表述出来。

热奈特的“聚焦”理论中涉及一个“内聚焦”概念,即是“从某个人的单一角度讲述或参与故事”推动情节,这种“内聚焦”又往往是第一人称的角度叙述,通常以“我”的形象反映。从“我”的角度出发明显增加了文本的真实感。第一点,哈里强烈的主体性被置于中心地位。迫于内外因素困扰而不得不止步的哈里目前有完全的个体自我意识,周遭的一切都被无所事事的主体直观感觉,因此,身边的各种颜色逐渐给无聊乏闷的哈里带来了视觉的触动和联想的快感。我们能很清楚地感受到哈里与女伴对话时的心不在焉,女伴抛出的每个话题他都不了了之,文本中充斥着浓厚的自我中心主义,几次对话基本上都是站在“我”的立场说话。当女伴让他严肃地正视自己的处境,摈弃玩世不恭的态度时,他的回答是:“我只是说说而已”“我不想听”“我们吵一架时间就过去了”“我一点儿也不关心”。哈里就像一个话题终结者,毫不留情地以犀利言语来结束对话,再回归到自己沉思的世界里。第二点,思想情感的自我表达与宣泄。既然眼前的景象皆是由主体所触及,那么哈里在把景象结合到自己状况中所生发出的情感自是最为贴近哈里本人内心的。在冰冷无味的白色风雪里,书本是令人犯困的,女人是可有可无的,迷醉才是最合适的选择,所以只有黄色的威士忌可勉强匹配得上扑面而来的风和乞力马扎罗山低调阴沉的白雪。

(二)第二人称的客体性对白

迷醉状态将哈里的思绪推向回忆里的大雪天,叙述从主体性的对白变成回忆,进行对话的对象不再是女伴而是自己,曾经的自己和现在的自己进行对话,一个即将步入死亡的人开始回顾自己的人生经历和情感。白雪成为回忆的背景,哈里从主体中脱离出来转为审视主体的旁观者,第二人称给哈里提供了反思的契机。站在旁观者的角度重新观察过去,哈里联想到加入军旅生活时期的所见所闻,赌博、滑雪、酗酒,圣诞节短短一星期的皑皑大雪不仅映衬出他醉生梦死的生活,更掩埋了他作为军人的正义初衷,“那雪看起来平滑得像蛋糕上的糖霜,轻薄得如同粉末”,第二人称的审视让哈里因发现一个被自己鄙视的曾经而大吃一惊。因此哈里以俯视的角度,不留情面且冷酷严厉地揭开“你”雍容华贵外表下丑恶的、颓丧的、意志懈怠的但又不得不承认的真实面目。此时的哈里就正如刚才从大雪里获得的体会一样,很轻,不是轻盈的轻,是一无所有的虚空;大雪的白也不再是洁白,而是一片空白。

此刻,白雪不仅切换了叙事方式,最关键在于它还推进了人物的思想,一直萦绕在哈里心中的平淡无趣与感叹拖拖拉拉的死亡的厌烦褪去,取而代之的是对生命意义的严肃盘问和审慎思考。虽然叙述者和受述者好似处在对立面,但如詹姆斯·费伦所言,第二人称的叙述技巧能“让读者游移于观察者和受述者之间,实际上,是模糊这两个位置之间的界限”(詹姆斯·费伦《作为修辞的叙事:技巧、读者、伦理、意识形态》),哈里所面对的“你”正是他自己,哈里一方面狠心痛斥碎片化不完整的自己,一方面又懦弱不安地避免再思考下去,并且不断用威士忌企图麻痹自己。

(三)第三人称的个体独白

两次视角的切换使哈里从多方向照见自己的内心,得益于眼下的白雪和曾经的白雪,哈里从乏味与慵懒提升到更理性、更具批判性的沉思中。文中第三人称叙事视角的运用占比最大。如果说,“我”“你”的口吻与“他”的口吻有什么不同之处,那就是“联系”。无论是文本语言还是日常交际,如果用“你”或“我”作主语或宾语,那么话语的内容一般会涉及自身,“我”不用说明,而“你”则是站在“我”的视角,并且“我”与“你”产生某种程度上的关联,按照习惯“我”不可能站在“你”面前,把“你”称呼为“他”进行对话。然而,与此不同,即便是“他”不在场,对话中的“他”也可以出现在话题里,因而“他”始终保持若即若离较为神秘的疏离感。

主人公哈里回忆起拖着沉重步伐走在雪地上的无辜居民的死去,特里贝格店长上吊死去,这一阶段哈里处于全知的环境,虽然压倒生命、光明的死亡犹如席卷而来的暴风雪猝然现身,但由于“他”与“他”观察的对象彼此间隔,所以死亡似乎是一件距离很远的琐事了,他以一种唠家常的语气叙述着他者的死亡,或许更甚为一种漠然的语气。当然,调整视角重新审视自己的哈里,即便是对待自己的死亡亦是如此,厌倦以及对生命的追索都变得并没有多少分量,尤其是当他从目睹死亡到真正亲历死亡的过程,疏离的视角适时地让他放下所有,平静地进入乞力马扎罗山顶的洁白世界,没有恐惧、没有担忧、没有牵挂,亦没有遗憾。“海格尔认为,死亡意识是个体存在对其感性存在有限性的深刻领悟,它迫使人们去关切自身生命的价值和意义。”(康利荣《浅谈〈乞力马扎罗山的雪〉的死亡顿悟》)对自身生命价值和意义的思索需要在新的世界完成,死亡恐惧刻意抛下的最后一道障碍自然成功被克服,直面死亡便轻而易举,因为思想的上升,肉体的死亡与否早就不是哈里所关心的重点,直面死亡只是初级认识,如何超越死亡才是在这个洁白的风与雪、光与影的世界立足所要解决的迫切问题。

《乞力马扎罗的雪》呈现了一个自我剖析者由厌倦死亡到思考死亡,再到最后顿悟死亡的过程,而当我们放过抽象的死亡本身,以白色作为媒介,用一种更加具象化的眼光去看待死亡时,死亡的巨大沉寂就附在各种各样的白色里,“抽象派画家瓦西里·康定斯基认为:‘白色是一个世界的象征,在这个世界中,一切作为物质属性的颜色都消逝了。’”(汪东枚《从〈白鲸〉中的白色探讨美国的种族歧视问题》)但白色既是包容所有光色的颜色,那么它自身必然不会单一,正是因为平静地涵盖了一切,它才有可能孕育出丰富的希望,就像死亡并非只剩下沉寂,在沉寂的期间主体反复自我认知与审视,直到生命的意义被重新思考,白色便能引领主体进入那片宽阔无垠的世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