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劼人在自己的小说《死水微澜》中塑造了蔡大嫂这样一位经典的女性形象。蔡大嫂的人物形象并非一出场就固定下来的,而是随着故事的发展变化逐渐丰满的。李劼人在刻画人物时注重描写各个角色之间的交流,蔡大嫂在不同时间、不同境遇下与各种人物的对话交流过程不仅能展示她已有的思想与性格特征,还可以体现思想交流后因人物思想的转变做出新的选择。本文将从《死水微澜》中蔡大嫂与他人的几段对话入手,从对话中分析蔡大嫂人物形象的展示与思想转变过程。
“对话”是俄国哲学家巴赫金学术思想体系的灵魂和精髓,巴赫金认为人的存在离不开与他人的交往,而“对话”是与他人进行交流的主要方式,同时自我内在的对话也是一种对话关系。进行对话的说话人是社会性的人,所运用的语言也是带有社会性的话语。说话人及其话语是小说的基本认识对象,所有语言的背后都含有具体的说话人形象,说话人的语言不仅暗含着其本人的思想与态度,且在与他人的交流过程中,“他者”所拥有的思想也可能对“自我”产生新的构建。《死水微澜》中几段蔡大嫂与他人的对话,一部分展示了其人物原有的思想与性格特点,一部分又对其产生了新的思想构建。
一、对话如何展示和构建人物
巴赫金认为话语是在不同主体间展开和存在的,且话语一定是被打上他人的烙印的,独属个人的话语并不存在,话语是社会化的话语,即“一切都是手段,对话才是目的。单一的声音,什么也结束不了,什么也解决不了。两个声音才是生命的最低条件,生存的最低条件”(巴赫金《巴赫金全集》)。从这一点能看出,在巴赫金的理论观点中,他者是自我存在不可缺少的条件,对话必须有他者的存在,他者与自我的对话交流是自我构建的方式。优秀的小说也会用对话构建人物,巴赫金认为小说人物在个人主体性的唤醒过程中,完整自身独立意志的表达,也就是参与小说文本的各主体都具有了独立性。每个人都在发出各自独立的声音。
对话是一个需要人物参与的行为活动,首先是说话人的参与。在巴赫金的理论观点中,“自我”与“他者”的交往是构建自我的重要条件,但“他者”并不只是与我相对的他人,而是一种不同的思想与意识。即使是同一个个体,内心不同的思想对话产生交流也是一种对话。因此,说话人也不仅仅是局限于两个不同个体,只要是能够展现思想,那么就能够“说话”。个体内部不同的思想斗争也能产生对话行为,在接受他人话语中的新思想时,“自我”即使没有将话语说出口,但接受其新思想的内部行为也是一种对话。巴赫金在《生活话语与艺术话语》中分析话语时认为,在生活话语的交流中非语言情景也至关重要,并且指出其中的三个重要因素:第一,说话人共同的空间视野;第二,二者对这个情景的共同理解;第三,他们对这个情景共同的评价。非语言情景不是表述外部的因素,而是基于人的社会性存在和话语的社会性组成的,所以巴赫金认为非语言情景也是话语内部的重要组成部分。非语言情景中包含了很多未说出的信息。说话人开口是有一定目的的,这个目的能够在一定程度上反映出说话人的形象偏向,从对话的开始就能推断出说话人所处的环境以及他的部分想法。艺术同样具有内在的社会性,但艺术话语与生活话语又有些不同,在作者的执笔描绘下,所展示的内容本就经过作者的选取,因而这些表述所传达的信息更加具有目的性。因此,从中所得出的部分信息往往是作者导向的结果,这是无可避免的。就针对话语内容而言,说话人现阶段所说出的话代表了此时此刻他的思想构成,人物在对话中既能够向外部展示构ea80b68dd60569f0945ac060f9c24762建此时已有的形象,又能够在对话的动态过程中构建起新的自己。
二、对话过程展现出的蔡大嫂形象
李劼人在《死水微澜》中刻画了一位特别的女性形象—蔡大嫂。蔡大嫂作为小说中的主要人物,自然会与其他众多角色产生对话。而作者李劼人也将这些对话的非语言情景都进行了较为充足的刻画,其话语描写也较为详细且充满个人特色。基于以上的充分条件,蔡大嫂的人物形象才能够从对话中被展现出来。
在小说中,蔡大嫂刚出嫁时的描写便着重强调了她的伶俐小脚。从作者的描写可以看出,当时的时代背景依然是崇尚缠足的。但缠足对女子仍旧是一种痛苦的折磨,这种痛苦连身为旁观者的母亲都看不下去,以乡下人比不得城里小姐这个理由来劝蔡大嫂放弃缠脚。在面对母亲的劝说时,蔡大嫂先是以一个“不”字回答,但母亲劝得狠后,她便问出“为啥子乡下人的脚,就不该缠小?”这里的反问已经明确体现了蔡大嫂对于当时一些既有的规则并不认同,而连续三个“偏要缠”与“痛死了是我嘛”则体现了她的执拗倔强与自主性。在这简短的对话描写中,蔡大嫂的思想与性格就得到了初步的刻画体现。
蔡大嫂在嫁给蔡兴顺以后,虽然生下了金娃子,但二者之间并没有什么话语交流,蔡大嫂的第一段婚姻是没有任何感情基础的。但蔡大嫂与罗歪嘴却有诸多事情可聊,从小说的叙事来看,二者的情感萌芽其实就是源于一场对话。在听到官府审案却因罪犯自称教民被骇到以后,蔡大嫂就这件事向罗歪嘴表达了自己的不解,并希望罗歪嘴能够解答自己的困惑。“蔡大嫂很觉生气,问罗歪嘴道:‘教民也是我们这些人呀,为啥子一吃了洋教,就连官府也害怕他们?洋教有好凶吗?’罗歪嘴还是平常样子,淡淡地说道:‘洋教并不凶,就只洋人凶,所以官府害怕他,不敢得罪他。’”根据对话的非语言情景可以推断出,在当时的社会环境下,作为女人的蔡大嫂对于这些事情的了解渠道是有限的,她不能像男人一样去四处打拼,只能在店里听其他人诉说这些事。也因为不能亲身体验,所以蔡大嫂渴望有一个人能够将这些新鲜事物讲给自己,就如少女时期遇见的韩二奶奶一般。但蔡大嫂并非只将这些当作与自己无关的故事,从之前她与母亲的对话就能看出,蔡大嫂对不公的事情是具有强烈的反抗之心的。作为一个听说者,却会因不公之事生起气来,并还想要进一步弄清楚其中的原委。这与后文听说八国联军打入京城却觉得无聊生厌的公馆太太们形成了鲜明的对比。正是因为对自身所处环境充满关心与警惕性,蔡大嫂才继续向罗歪嘴追问。而与罗歪嘴已经习惯洋教当头的“淡淡地说道”这种态度相比,蔡大嫂对这些不平仍旧充满着激情,甚至站起来提高声音质问为何不齐心将洋人杀尽。在大家都因长久以来的压迫变为一潭无动于衷的死水时,蔡大嫂的激情就是在这死水中泛起了微澜。而从蔡大嫂这些激动又充满理想色彩的话语中,也能看出她是一位倔强的,富有生命力与野性精神的女子。在这段有关洋人的对话之后,蔡大嫂继续同罗歪嘴交谈,说自己不能完全理解,但只明白了一些道理,还在言语间对罗歪嘴的见多识广充满赞赏。在与罗歪嘴的这场有关洋人问题的对话描述间,蔡大嫂本身的生动倔强,经历不多但对新鲜刺激事物充满激情的形象就这样展示在我们面前,这些形象的展示也暗示了后文她的一些行事的行为动机。在这些人物对话的描述中,通过非语言情景与话语的分析,一位执拗而倔强,充满自主性且对新鲜事物充满热情的女性形象就这样自然地被展示出来。
三、在对话过程看蔡大嫂的转变
从巴赫金的对话思想看,对话不仅能够展现出已有的人物形象,还能在对话过程中对人物已有的思想产生影响,从而体现出人物的动态变化,构建出人物新的思想与形象。对话也并不局限于个体与个体之间说出的言语,对话最重要的就是在交往过程中接受新的思想,构建出人物之前未曾有过的思想与形象。
在《死水微澜》中,蔡大嫂的形象并非一成不变的,她的一些思想和对某些事物的态度就是在与他人交流后完成转变的。在这一过程中,蔡大嫂的思想追求以及为人处世都发生了很大的变化。在蔡大嫂的少女时期,韩二奶奶向她描绘的成都景象太过诱人,这慢慢地影响了蔡大嫂的价值观,让蔡大嫂也构建起了追求物质、追求享乐的思想,这也导致了韩二奶奶死后,蔡大嫂就开始想要嫁人。并且在谈婚论嫁时,蔡大嫂宁愿嫁去大户人家做妾,也不想嫁到乡下田间。在韩二奶奶与蔡大嫂母亲对成都的不同描述中,蔡大嫂选择了相信韩二奶奶,并且在她的思想影响下构建起了对物质热爱向往的梦。蔡大嫂的第一段婚姻是没有任何感情基础的,只是因为蔡兴顺条件合适便在一起了。这段姻缘的成就一部分是因为其父母与社会环境的促成,但主要还是蔡大嫂前期在韩二奶奶影响下产生的对高物质生活的渴望促成的。
在罗歪嘴出现以后,隐藏在蔡大嫂内心深处的情爱欲望开始燃起,特别是罗歪嘴丰富的阅历带给她的新鲜感。但在前期,即使二人在有关洋人的对话后都已经互生好感,却也只是处于一种口头的调情阶段。刘三金是罗歪嘴与蔡大嫂关系的重要推进者,在同她交流之后,罗歪嘴与蔡大嫂双方不仅确定了情人关系,还不避流言直接公开。刘三金特地找到蔡大嫂说话,她察觉到了蔡大嫂对罗歪嘴的感情,首先就说明自己和罗歪嘴并无可能修成正果,然后说罗歪嘴喜欢的是长得好看的“正经人家的妇女”,并进一步夸赞蔡大嫂的容貌。蔡大嫂虽然说着自己老了,却还是“惬意地笑道”。可以说,刘三金是懂得拿捏女人心的,蔡大嫂虽然对自己的年龄有所顾虑,但对自己的长相是有自信的,所以在与刘三金的对话中,她认为自己外貌的魅力对罗歪嘴依然是有用的。刘三金继续夸赞蔡大嫂,并说蔡大嫂这样优秀的人嫁给蔡掌柜是一件受委屈的事。“蔡大嫂好像触动什么似的,把头侧了过去道:‘那是别人的命,我们是福薄命浅的人,不妄想这些。’”从蔡大嫂说话的动作与言语间可以看出,蔡大嫂对于自己如今的处境也是很不满意的,甚至以“福薄命浅”来形容自己。但从之前蔡大嫂的形象刻画可以看出,她并非会轻易认命的人,她认为自己此时处于“福薄命浅”的处境,但并不会停止妄想。此时的蔡大嫂心中还有所顾虑,并不敢将出轨的心思拿到明面上来。但刘三金后来的话却改变了她。“嫂子,你还不晓得,就拿城里许多大户人家来说,有好多太太、奶奶、小姐、姑娘们,是当真那么贞节的吗?说老实话,有多少人还赶不上我们!我们只管说是逢人配,到底要同我们睡觉的,也要我们有几分愿意才行。……男人女人实在都想常常换个新鲜口味,这倒是真的。嫂子,你不要怄气,我为你着想,蔡掌柜真老实得可以,你倒尽可以老实不客气地给他挣几顶绿帽子,怕啥子哟!”刘三金此时的这段话可以说为蔡大嫂的欲望找到了解放的理由。在这次交谈之前,蔡大嫂生起的欲望还因为种种顾虑而压制着,而这次与刘三金对话之后,蔡大嫂的思想发生了改变:她开始解放自己的欲望。最终蔡大嫂和罗歪嘴在一次饭桌下确定了关系,并且不顾世俗的眼光将这种关系由秘密转为公开。
在小说最后的部分,顾天成去见被打伤的蔡大嫂。本就对顾天成有怀疑的蔡大嫂对其进行了一番盘问,从对话中知晓了顾天成奉洋教的前后因果及生活现状。而且在顾天成来之前,负伤的蔡大嫂照镜子都会被自己的“鬼相”吓到,但顾天成却说因她长得好看要娶她。在遭遇劫难,陷入困境时,顾天成的一句话似乎又给蔡大嫂带来了希望。蔡大嫂不顾双亲阻拦,在短时间内就决定要嫁给顾天成,是因为在与顾天成的对话中,她已经窥见了顾天成奉洋教之后所得到的好处,不仅获得更好的生活环境,还能将蔡兴顺解救出来。就在这短暂的对话后,蔡大嫂开始认同顾天成这类人依附洋教生存的方式,但她也明确了自己不奉洋教的条件,可以得出她内心深处还是存有对洋教的不满。在与顾天成的对话之后,蔡大嫂同曾经具有强烈反抗意识的自己相比,又转为了一种对环境的妥协。
综上,小说《死水微澜》中,蔡大嫂的人物主体形象是稳定的:她坚强勇敢,争强好胜,性格泼辣并且充满了旺盛的生命力,与不同角色的对话过程就已经将她的人物形象直接展示出来。而在当时动荡的环境中,人物的思想也并非一成不变的:蔡大嫂的三次感情选择都受到了一些他人话语的影响,这些选择是在思想的碰撞与本身性格的驱使下共同完成的。作者通过描写蔡大嫂与不同人物不同阶段的对话,不仅向读者展示了一个生动的女性人物形象,还展示了人物思想转变的动态过程,让蔡大嫂这个形象变得更加复杂立体,因此蔡大嫂才能成为现代文学艺术中一位经典的形象。
本文系四川省社会科学重点研究基地李冰研究中心研究项目“现代巴蜀文化名人研究—以李劼人和周克芹为中心”(项目编号:LBYJ2023-025)的阶段性成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