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晚的潜水艇》是青年作家陈春成于2020年出版的一部短篇小说集。作为其首部作品,《夜晚的潜水艇》一鸣惊人,赢得了业界诸多好评。这部短篇小说集中结集了九个充满想象力,却又迥然不同的故事。这九篇小说具有强烈的幻想性和内倾性,风格也相当杂糅。在这些作品中,读者能感受到博尔赫斯迷宫似的玄思,也能触及沈从文、汪曾祺的闲散趣味,更能从中吟味到中国古典诗学的曼妙。正所谓“转益多师是我诗”(杜甫《戏为六绝句》),陈春成对诸多大家风格的学习和提炼,最终形成了他那独具一格的文风,既古典又现代,既轻盈又务实。本文将在互文性理论视域下分析短篇小说《夜晚的潜水艇》与博尔赫斯《致一枚硬币》《阿莱夫》之间的互文现象。
一、互文性理论概说
互文性(intertextuality)又译为“文本间性”,是在西方后现代主义思潮中产生的一个文本理论。互文性的前身是文艺理论家、哲学家巴赫金的对话理论。在研究陀思妥耶夫斯基小说的诗学时,巴赫金提出了文本的对话理论,其理论核心是“复调”“狂欢化”和时空体。巴赫金重视小说内部结构的话语与历史文化的相互结合,将“对话”延伸至作者与主人公的对话、主人公与历史的对话等,他认为任何文本都是至少有“双重声音的话语”。在巴赫金的对话理论的启发下,法国理论家茱莉亚·克里斯蒂娃在其作品《词语、对话与小说》中提出了“互文性”这一术语。茱莉亚·克里斯蒂娃认为,任何文本都是其他文本的镶嵌品,任何文本都是对另一个文本的吸收和转化。互文性强调的是文本的对话关系,从拉丁词源上来看,intertexto一词意为纺织时经纱和纬纱的混合与交织,而text一词则既有文本的含义,又有纺织的意思。这是一个形象的比喻,文学文本正是如同纺织品一般由不同的片段构成。
二十世纪六七十年代,正值结构主义c697515ecc8d733a9d07413b83e5b069与后结构主义相交之时,互文性理论成为连接两种思潮的桥梁,得到了蓬勃的发展。在茱莉亚·克里斯蒂娃之后,不少理论家也对互文性做出了自己的理解与定义。罗兰·巴特认为文本是“跨学科的”(multidisciplinary)和“多主体性的”(ulti-subjective),他重视的是读者对文本的参与;热奈特则用了另一个术语“跨文本性”(transtextuality)来解释互文性,他认为文字从根本上而言是产生于其他文本片段的“二度”结构;哈罗德·布鲁姆在互文性的基础之上,提出了“影响的焦虑”,即任何后文本的创作都会受到“前文本”的影响,这在一定程度上会给后世作家带来一种“非原创”的压力。
二十世纪八十年代,互文性引入中国,国内学者也对互文性做出了独特的本土化的阐释。例如,中国学者李玉平在2005年的论文《互文性新论》中,将互文性分为积极互文性和消极互文性两种类型。他在《互文性:文学理论研究的新视野》一书中将其定义为:“文本与其他文本,文本及其身份、意义、主题以及社会历史之间的相互联系与转化之关系和过程。”
总而言之,互文性突破了传统文学研究中将文本视为孤立存在的观念,强调了文本与文本之间的对话性、相互关联性和开放性。除了理论方面的发展,互文还体现在不少作家的创作实践当中。不少作家都善于利用标题、题记、引言和脚注等建立文本之间的互文联系,更有作家通过仿写或改写前文本以此达到互文目的。
二、互为镜像的平行命运
戴维·洛奇在《小说的艺术》中说:“文学离不开互文性,因为,追根究底起来,所有的文本都摆脱不了其他文本的启迪,不论作家有没有意识到这一点。”《夜晚的潜水艇》伊始,便引入博尔赫斯的故事,这是互文性策略的常见手段之一,即间接引用。文中写到,1966年的那个寒夜,博尔赫斯在甲板上丢下了一枚硬币,并为这枚硬币写了首诗—《致一枚硬币》。在《夜晚的潜水艇》中,这首诗不仅是全文开始的楔子,还与文本形成了直接的、意蕴丰富的对话关系。
博尔赫斯在诗中写道:“我在最高一层的甲板上扔出一枚钱币/寒光一闪,在浊水中淹没/时间和黑暗卷走了发光的物体/我感到自己干了一件不可挽回的事/在地球的历史上增添了两串/不断的、平行的、几乎无限的东西/一是忧虑、爱和变迁组成的我的命运/另一是那个金属圆片/被水带到无底深渊/……/我梦中或不眠的每一时刻/总是同不知名的钱币的另一时刻印证……”诗中所提到的“平行的命运”(即博尔赫斯和硬币的命运)是理解此诗的关键。在《夜晚的潜水艇》中,“平行的命运”同样是解读文本意义的密码。
从叙述层面上来看,《夜晚的潜水艇》中包含两个叙述层级,分别是“富商海底寻硬币”和“陈透纳追忆早年经历的散文”。在这两个叙述层中,人物之间的命运在异时空中展现出了高度的同质性。人物平行的命运表现为“硬币式”的一体两面的对照关系,硬币的正反两面隐喻的是富商和陈透纳所处的不同时空。二者命运的相似之处表现为两个方面:一是他们都沉浸在自己的世界之中,做着盛大的“白日梦”;二是二者在追逐白日梦的过程之中,都受到了来自外界现实的质疑与阻挠。
具体而言,白日梦之于富商来说是海底捞硬币的“壮举”。这一行为就逻辑层面而言,海底寻物并非完全没有可能,但就现实层面而言,海底寻物的可行性微乎其微。富商自知找到硬币的希望渺茫,因此他承诺将一直资助考察队进行海底的科研活动,只要求他们能在工作之余,顺便寻找硬币。富商所受到的质疑是外界的目光,其阻挠则来自“壮举”本身就是一项不可能完成的任务。白日梦之于陈透纳来说是沉浸在幻想的世界之中,与现实世界隔离。对陈透纳来说,他所受到的外界质疑则表现得更加明显。现实世界的规训具体化为老师与同学的评价、父母的忧虑与关心、高考与找工作等。学校、家庭和社会都成了微观权利发挥作用的场所,自然而然将陈透纳询唤为了世俗主体。富商对硬币的寻找照应陈透纳对想象力的追逐,二者的命运互为镜像,在两个平行时空里遥相呼应。
从故事层面来看,《致一枚硬币》这首诗与《夜晚的潜水艇》的对话关系,表现在这首诗寓言般地暗示了陈透纳的命运,以及他是如何处置想象力的。陈透纳的故事作为文本叙述的核心,讲述了少年早年拥有想象力,却在现实面前不得不放弃想象力的经历。少年时期的陈透纳借由着丰盈的想象力恣意在幻想时空驰骋,那些幻想像藤蔓一样,遇到什么就缠上去,牢牢地占据了陈透纳的大脑。随着年龄增长,他的想象力开始不被外界所认可和接纳。在学校里,老师认为他上课不专心,他也无法融入同学;在家庭中,父母焦虑他的精神状态,担忧他的前程。与父母的深夜谈话,第一次将陈透纳从幻想世界中拽入现实。面对父母的愁容,他意识到自己的“荒唐与病态”,随着高考、就业、结婚、买房等现实问题接踵而至,现实世界与想象世界发生了碰撞,所有人都要求他“像个正常人”一样。在社会契约的压力之下,陈透纳被迫成长。因此,在《致一枚硬币》中的那两串平行的命运不单单指向富商与陈透纳,更指向了陈透纳和他的想象力。“忧虑、爱和变迁组成的我的命运”正是陈透纳命运的写照。在他的成长过程中,想象力的过度生长带来的是父母的痛苦以及对他的担忧,父母的爱与忧虑也成了一种具有压迫性的力量,含而不露地将陈透纳规训。《夜晚的潜水艇》中“那团蓝光向窗外飘去”对应着《致一枚硬币》中“我在最高一层的甲板上扔出一枚钱币/寒光一闪,在浊水中淹没/时间和黑暗卷走了发光的物体”,想象力从此飘向浩渺无际的天空,就如同钱币沉入浩瀚无垠的大海。此后,陈透纳在梦中或不眠的每一时刻都将对应着想象力在天际漫游。
三、潜水艇里的无限世界
陈春成的小说中,常常出现密闭空间的意象,如《竹峰寺》里的听瓮、《裁云记》里的洞穴,以及《夜晚的潜水艇》中供陈透纳幻想的房间和想象中的潜水艇。在《夜晚的潜水艇》中,富商为了向博尔赫斯致敬,将他的潜水艇命名为“阿莱夫号”。“阿莱夫”这一名称来自博尔赫斯的短篇小说《阿莱夫》。在《阿莱夫》中,博尔赫斯引用了《哈姆雷特》中的一段话作为题记:“啊,上帝,即使我困在坚果壳里,我仍以为自己是无限空间的国王。”随后博尔赫斯这样描述阿莱夫:“阿莱夫的直径大约为两三厘米,但宇宙空间都包罗其中,体积没有按比例缩小……我看到浩瀚的海洋、黎明和黄昏,看到美洲的人群、一座黑金字塔中心一张银光闪闪的蜘蛛网,看到一个残破的迷宫……我看到阿莱夫,从各个角度在阿莱夫之中看到世界,在世界中再一次看到阿莱夫,在阿莱夫中看到世界……我哭了,因为我亲眼看到了那个名字屡屡被人们盗用但无人正视的秘密的、假设的东西:难以理解的宇宙。”
题记也是构建互文性的常见手法之一,会对作家的创作意图、作品的主题内容、故事情节以及阅读方法等起重要的指示或暗示作用。
从博尔赫斯的文本与莎士比亚的文本中的互文关系可以得知,“阿莱夫”是一个具有芥子须弥美学的空间意象,即小中有大,如同微小的芥子中也能容纳巨大的须弥山。博尔赫斯在阿莱夫中看到的东西几乎是同时发生的,所有场面都在同一个地点,没有重叠也没有透明。如果说迷宫式不断分岔的花园展现的是博尔赫斯的时间观,那么阿莱夫式的包罗万象的球体便是博尔赫斯空间观的体现:一个极小的球体,但是在这个球体之中却有着无限大的宇宙。
在《夜晚的潜水艇》中,潜水艇正是阿莱夫的具体化。在《阿莱夫》中,达内里在自己的诗里写道:“但我的记叙的航行是在房间里的卧游。”这句话恰到好处地揭示了《夜晚的潜水艇》的内核。从文本内部来看,“记叙的航行”与“潜水艇的航行”构成对话关系;跳出文本来看,作家的创作本身就是一场想象力的航行。
在陈春成的小说中,存在着两个空间意象:房间和潜水艇。房间是物质实体,来自现实世界;潜水艇是幻想之物,来自想象世界。与“房间”这个意象有关的联想词是“私密性”“封闭性”“安全性”与“稳定性”。从房间的功能来说,它是提供庇护的场所,是人们受到外界攻击时避风港一样的存在。除了庇护的功能以外,房间的另一个功能则是为人们提供了一个做梦的场所。而小说中陈透纳的“梦”指向的便是他的潜水艇。从某种意义上来说,房间庇护着少年的梦,在这个安全而又私密的场所之中,做梦者才能安然入睡。而“潜水艇”这一意象更是少年想象力的凝聚。在想象空间中,潜水艇是保护少年免受外界侵扰的物质实体,在潜水艇当中,少年才能安心地继续他的游戏。由此观之,在文本内部,“房间”与“潜水艇”共同构成互文关系,二者的功能一致,即它们保护着做梦者,保护着少年的梦境。
法国哲学家加斯东·巴什拉在《空间的诗学》里说道:“家宅是我们在世界中的一角。我们常说,它是我们最初的宇宙。”“家宅”与“房间”“潜水艇”一样,同属于庇护性意象。在小说当中,“潜水艇”名为阿莱夫,它同样也具有阿莱夫的空间美学意味:通过潜水艇,少年驶向自己幻想的宇宙。而“房间”作为文本里的实体意象,同样具有芥子须弥的哲理意味:房间是做梦的起点,是包含无穷无尽想象的物质载体。在《夜晚的潜水艇》中,“阿莱夫”不单单是潜水艇的名字,它更是一种指涉,即一个包揽各物的宇宙。
《夜晚的潜水艇》中潜藏着丰富的互文现象。以不同时空中平行命运的重叠和映照为线索,《夜晚的潜水艇》与《致一枚硬币》分别从叙述层和故事层展开对话。从文本与文本的横向对比来看,硬币与博尔赫斯这两条平行序列对照着富商和陈透纳的生命轨迹;从文本与文本的纵向对比来看,博尔赫斯丢下硬币这一举措,寓言般地预示了陈透纳的命运,硬币成了想象力的隐喻。正是在“爱与忧虑”的干涉下,陈透纳的命运最终变迁,想象力飞入天际,沦为“正常人”。以文本的空间意象为线索,《夜晚的潜水艇》与“阿莱夫”构成复调,“房间”“潜水艇”与“阿莱夫”形成对比意象,共同指向一个主题,即有限空间里包含着无限的可能性。总之,这些意蕴丰富的互文现象,既加深了文本的意义层次,又扩宽了文本的阐释空间,为我们理解陈春成的小说创作提供了一条有益的途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