初探郑执东北书写的叙事风格

2024-10-31 00:00薛祎佳
青年文学家 2024年30期

近年来,“东北作家群”概念出现频率越来越高,沈阳作家郑执也越发受到人们关注。在《新周刊》硬核读书会对郑执的访谈中,面对“你怎么评价所谓的‘东北文艺复兴’和新生代‘东北作家群’”这个问题,郑执说:“当评论界和读者意识到某种趋势,而去讨论,这没有问题,但是对我个人的影响应该不大,我觉得看到不同比看到共同更有价值。”(苏炜《东北、穷鬼乐园、仙症:作家郑执的文学世界》)所以,与其说郑执符合“东北作家群”的共性,不如说郑执凭借对沈阳铁西区产业调整、工人下岗这一特殊历史的敏锐关注和深切体察,通过书写城市故事,以自身独特的锋利又细腻的颇具现代性的写实叙事风格,为东北文学的创作和研究提供了绝佳范本。

一、叙事风格概述

“风格”一词最早来自希腊文,本义是“雕刻刀”,后喻指用文字装饰思想。在西方,“风格”指修辞、文体、文风和文笔等;在中国,“风格”用来品评诗文,指文章的风范格局,最初见于《颜氏家训·文章》。“风格”反映出作家的主观选择、鉴赏能力和文学观点。而关于“叙事”,童庆炳《文学理论教程》如此界定:叙事是用话语虚构社会生活事件的过程。叙事包括三个方面:叙述内容、叙述话语和叙述动作,叙述内容就是人物和事件等,叙述话语即讲故事的语句,叙述动作指的是叙事活动本身。叙事风格是小说作者创作个性在作品中的凝聚,是对小说内容和形式的总体概括,它渗透在小说叙事结构、叙事语言、人物形象等各个方面。

郑执叙事风格的独特性,一方面体现在叙事内容上,其沈阳书写呼应了两大主题—“工人下岗”和“青春成长”;另一方面体现在艺术形式上,他吸收现代主义的创作手法,以非常态叙述方式建构情节,逐渐形成独特的锋利又细腻的颇具现代性的写实叙事风格。

二、郑执的东北书写

郑执的东北书写定位沈阳,聚焦下岗潮,把个体的生活经验与群体的历史记忆相结合,一方面探索地域性,另一方面完成对故乡的自我表达。在创作过程中,他把新的叙事方式融入现实书写中,形成关于沈阳书写的独特叙事风格,锋利冷峻又细腻温情。

(一)城市书写的地域特征

随着城市化进程的铺开,中国的城市书写日渐成熟,地域化意识也在不断加强,除了引入方言,呈现地理空间感和历史年代感等,作家对城市背景下文学世界jJ9oOs6qlK41u3orJZ0FfQ==的全面重建,更能证实这一点。他们以地域作为切入点,将观察和思考融入自身的创作之中,由此形成了鲜明的地域风格和主题。

郑执的故乡是沈阳,他在2008年去香港浸会大学读书,并于七年后返回故乡,他自述:“我的童年记忆对我的塑造非常顽固,很少有外界的东西能改变这件事,所以我的母题也来自那儿。”(姜雯《黑马郑执》)郑执在“一席”发表演讲时曾提到父亲在沈阳北站附近开的抻面馆,和自己常去光顾的廉价啤酒屋,以及出现在那里的在世俗意义上不被认可的“失败者”们。这些经历影响了郑执的创作,他一直试图用书写铭记那些无处安放的灵魂。

随着城市化的发展,城市更广泛地成为当代年轻作家的成长场域与书写空间,如果说乡土小说是带有“乡愁”意味的对“原乡”的书写,那“城市”又何尝不是一种逐渐演化成的新的“乡土”。郑执对故乡的回忆与眷恋、在小说中对社会边缘群体的关注、对沈阳城市的耐心描摹,共同构建了作品中的现实精神和“乡土”关怀,颇具写实的冷峻基调。

(二)下岗潮下的混乱动荡

郑执的作品背景,是他本人成长的时代,也关乎沈阳一段特殊的历史。作为中国重工业发展基地,在改革开放的大潮中,辽宁工业区却逐渐走向衰退。2000年前后,国企改革,下岗成为沈阳产业工人的常态。产业工人承担了历史性的转型阵痛,逐渐被社会遗忘,成了“失落的阶级”。在看完电影《钢的琴》后,吴晓波在《中国工人阶级的忧伤》中写道:“他们没有犯过任何错误,却承担了完全不可能承受的改革代价。”

郑执的小说以“子一代”的视角记录下了这段动荡历史,“地方台正重播春晚上赵本山跟范伟的小品《心病》。原来小品一等奖没给赵本山,给了牛莉跟黄宏的《足疗》”(郑执《生吞》),这个阶段的东北小品达到了鼎盛,东北人用幽默解构着失业带来的痛苦。老四季抻面馆的抻面、鸡架和老雪花是小说中经常出现的元素,因为肯德基对于下岗工人来说过于昂贵,于是鸡架应运而生。“你爸最近刚开始出摊儿,买卖也不太好干。这段时间家里得省着点花”(郑执《生吞》),工人下岗无工可做,只能支起路边摊,整天提心吊胆和城管玩捉迷藏。还有屡次提及的“九千块”建校费,是工人阶级“子一代”难以忘记的隐痛:贫穷成为最大的原罪。有很多年轻人背井离乡,奔向“改革开放之窗”深圳谋求出路。与此同时,市场经济兴起,贫富差距拉大,交易乱象丛生,社会治安不断出现问题,如《生吞》中提到的1983年“二王”大案和1999年“3·8”大案(作品中写的是“8·3”大案,原型是沈阳的“3·8”大案)。

郑执将书写目标对准沈阳这座城市,将自身个体命运与对群体历史的反思有机融合,通过抒发历史变革中的个人表达,表现特定历史场域的边缘群体与现实困境,生动再现了沈阳下岗潮背后“父一代”的迷茫处境与“子一代”的窘迫青春,十分尖锐地暴露时代的旧疮。

(三)下岗背景下的青春叙事

郑执东北书写呼应的两大主题是“工人下岗”和“青春成长”,前者是故事发生的特殊背景,后者是其创作的重要内容。借由郑执的青春叙事,我们得以一窥其融合个人经验与历史记忆的个性表达,进而感受他独特的叙事风格。

郑执早期的青春写作与同时期“80后”青春作家有同质化趋向,不过随着个人叙事风格的逐渐确立,郑执摆脱了青春写作的固有范式。青春小说中常见的个体的迷惘与忧伤、质疑与反抗、身份焦虑与理想表达,在他的作品中转换为更成熟深刻的社会反思,他从消费市场的浪潮中挣脱出来,致力于书写沈阳工人下岗潮下“子一代”的青春成长。

小说的虚构是在经验世界之上的改造与变形,是经验世界被作家心灵折射之后的结果,作为在沈阳下岗潮中成长起来的“子一代”的一员,郑执对这段历史有着很深的体悟。郑执的青春叙事,带有自身浓重的个人成长色彩,同时又触及了一代人的创伤记忆,孕育着对父辈的质疑与和解。在《生吞》中,当时间跨越到“子一代”为人父时,他们对彼时父辈的不解与愤懑渐渐向同情与理解靠近。如《生吞》中王頔的内心独白:“近两年,我妈总爱提起这件事,尤其喜欢给一家人讲,一说就掉眼泪。她说,我觉得我儿子就在那一瞬间突然长大的,比谁家孩子都懂事儿。我怀抱着女儿,捏着她那像富士苹果一样透红的脸蛋,想起了我爸那句遗言:‘爸没本事’。”

在小说悲剧的外壳下,郑执力图通过“子一代”的青春叙事,传递冲破父辈创伤迷瘴后的希望。在《生吞》中,秦理和黄姝命运坎坷,却能在黑暗的隧道中看到星点的光,王頔、高磊和冯雪娇虽然犯过错误,但是最终勇敢面对自己的内心;在《蒙地卡罗食人记》中,“我”最终以魔幻主义的方式与父辈达成和解;在《森中有林》中,王放对年轻的吕旷说,“有人把你种在这片土地上了”,借助土地表达了延续和传承的生命力。郑执的青春叙事始终在悲凉中播种希望,在失落中蓄积力量,这使得他的叙事呈现锋利又细腻的风格。

三、非常态化的叙事结构

郑执叙事风格的独特之处不仅体现在主题和内容上,还彰显在艺术形式上。郑执吸收了现代主义的创作手法,以非常态的叙事结构组织情节,譬如故事以非线性时间推进,使小说在蒙太奇式的场景拼接中,呈现立体交叉的时间结构;再比如采用不同的叙事视角和叙事人称来叙述故事,建构谜题叙事结构。郑执不断通过创新叙事结构,凸显小说叙事的艺术魅力,形成颇具现代性的写实风格。

(一)时间跳跃的非线性叙事

线性叙事通常意义上指亚里士多德式的情节观,这种经典的叙事方式注重时间的连贯性、故事的完整性和情节的因果性,而非线性叙事恰恰相反。非线性叙事致力于打断故事发展的先后顺序,模糊故事时间,倒置事件的起因和结果,构建追溯、逆转、闪回的事件顺序,最终使小说呈现跳跃式立体叙述结构。法国学者让-伊夫·塔迪埃在《普鲁斯特和小说》中将小说的时间作为形式来探讨,指出“在作品中重新创造时间,这是小说的特权,也是想象力的胜利”。郑执的小说实践了这一理论,让时间不再以线性时序推进,而是不断在过去与当下之间循环往返,呈现出曲折迂回的运动轨迹。

以《生吞》为例,其故事主要围绕冯国金侦查两起“鬼楼奸杀案”的过程展开,其中穿插“我”,即王頔对往事的回忆,实际上两起“鬼楼案”间隔十年,于是郑执在叙述的过程中,并没有选择按照事情发展的线性顺序交代起因经过,而是将讲述人的记忆和侦查过程打乱重组,创造了一种青春叙事与悬疑叙事并行的双重叙事模式。譬如在寻找真正凶手的过程中,小说先是叙述冯国金在鬼楼附近,发现秦天抛尸停车的痕迹,敲定了秦天是奸杀案的凶手,而后时间线转换,开始叙述“我”对黄姝死讯的知会和曾经被冯国金叫去问案的场景,间接交代了警方已确定秦天是凶手。这些事件的讲述,并不按照它们发生的时间进行,当下的叙述不断被对过去的追溯打断,又在对过去的回忆中与当下的结果形成对接,由此小说呈现出立体交叉的时间结构,以蒙太奇的手法模糊了时间的表达。

结构的创新最重要的功能是突出作品的主题,《生吞》跳跃的结构安排,旨在反映千禧年后混乱的社会状态和边缘人群的生存危机。非线性结构一方面增加了“鬼楼案”侦办的悬疑气氛,另一方面渲染了在改革开放、国企改革和工人下岗潮一系列过程中的动荡不安,营造了罪恶与暴力、青春与救赎的复杂关系。它在凸显故事碎片化和拼接感的同时,不断质询、叩问着阅读者的内心:谁被“生吞”,谁是“生吞”者?由此可见,小说的时间结构安排,对作品的风格化发挥着极大作用。

(二)转换人称的交叉叙事

郑执在《生吞》中采用第三人称和第一人称交替叙事的手法,形成一种互相补充的交叉叙事结构。小说主要叙述两起“鬼楼案”的侦查,办案刑警是冯国金,但故事主体围绕秦理、黄姝、王頔、冯雪娇和高磊五人的青春往事展开。郑执在从王頔的视角进行叙述时,用的是第一人称,王頔以故事的叙述者“我”出现;当从冯国金的视角进行叙述时,小说采用的是第三人称,叙述者这时由王頔转换为故事的创造者本身,以旁观者的身份来叙述故事,因此小说叙述在王頔与冯国金,第一人称与第三人称的交替转换中完成。由于冯国金和王頔对“鬼楼案”所知信息不同,对周围相关人物认知存在差异,所以两人交替叙述的叙事安排,成为一种相互补充的交叉结构。这样的叙事人称,既发挥了第一人称叙事真实可信的长处,又充分利用第三人称叙事自由广阔的优势,多维度向读者展现了案件和往事。

如果将故事中的两位叙述角色放置于沈阳下岗潮的社会现实中,那么分别对应的是“父一代”和“子一代”各自的身份,因此他们的叙述,是对由下岗带来的混乱社会秩序的分别陈述。所以,每个人都只能通过自身的有限视角,及其视角所勾连的社会结构性位置,来理解眼前的时代,理解他人,并以此讲述自己的故事。而这恰恰构成呼应当代历史内容的“形式”,这一形式的达成,实现了我们这个时代的现实主义的再造。郑执的小说通过跳跃的时间、交叉的人称,体现了其叙事风格魔幻的现代性,这是其在艺术形式上的创新,同时也赋予了现实书写更开阔的视野。

郑执的书写为当下东北文学乃至当代文学的研究提供了优良样本。本文从主题内容和艺术形式两个维度,讨论了郑执东北书写叙事风格的独特性,旨在发掘其小说的当代价值。郑执东北书写的焦点集中在沈阳,他通过融合自我经验与历史记忆的方式,一方面经由文学连接现实、暴露现实,另一方面在叙事结构、叙事时间、叙事人称上融合现代主义手法,最终形成了独特的锋利与细腻并存的颇具现代性的写实叙事风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