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苦难中重塑自我

2024-10-31 00:00吴蕙
青年文学家 2024年30期

“90后”作家郑在欢在其短篇小说集《驻马店伤心故事集》出版六年后,又出版了他的首部长篇小说《雪春秋》,以一种极尽克制的叙述方式表达了他对农村及农村女性命运的关切,同时也展露了他的写作天赋。《雪春秋》讲述了大雪、春蓝、秋荣三个女孩分别从充满苦难与偏见的农村家庭,逃离到城市中艰难生存的故事。她们虽有着不尽相同的不幸经历,却在孤独的异乡之地结为了无关血缘的三姐妹,相互慰藉,彼此温暖。这部小说是对三个女孩近三十年成长之路的生动讲述,而这三十年的成长之路对三个女孩来说则是一次次充满艰辛的逃离。她们用三十年的时间逃离了封建传统的男权压迫,逃离了血缘维系的原生家庭,更逃离了乡村母辈的既定命运,完成了从苦难中重塑自我的精神诉求,成了一个真正的“人”。

一、逃离封建传统的男权压迫

曾经根深蒂固的重男轻女思想可以说是农村女孩苦难命运的根源。她们大都在父亲的失望与哀叹声中呱呱坠地,然后目睹着母亲不停地生育,直到生出一个男孩为止。她们在本该最天真烂漫的童年奋力地做农活儿、干家务,甚至被迫早早辍学,外出打工,或为减轻家中负担而奉父母之命嫁人,重复母亲的悲惨命运。她们从出生起就被女性这一身份束缚,承受着作为女性的艰辛与苦难。

大雪、春蓝、秋荣三个女孩的童年皆是在重男轻女的家庭氛围中成长的。大雪的母亲在生育大雪和二雪后再次怀孕,父亲为了能够得到一个男孩,逼迫母亲喝下能使女胎变成男胎的药,然而那药却并未把小雪变成男孩,反而让她变成了智力障碍者。母亲自杀后,父亲也远走他乡,大雪三姐妹无人疼爱,只能在奶奶的辱骂和殴打中度过黑暗的童年生活。20世纪90年代正值计划生育最为严格的时期,随处可见因计生办的工作人员下乡检查而到处躲藏的女孩,春蓝及其两个姐妹就是在东躲西藏中长大的。在春蓝的记忆中,父亲从来不笑,但弟弟春来的出生让她第一次在父亲脸上看到了笑容。有了春来后,父母的宠爱也都变成了弟弟的专属,春蓝三姐妹在父母因性别而产生的偏心中长大,甚至成为母亲为弟弟攒钱结婚的工具。秋荣同样拥有两个姐妹,父母离婚,身为女孩的她们被父亲弃之不顾,在婶子家过着寄人篱下、饱受冷眼的生活,早早就辍学离乡,在城市中打工谋生。大雪、春蓝和秋荣都是受农村重男轻女思想荼毒的不幸者,她们在父母的性别偏见下委曲求全,逃离是她们唯一的出路。

《雪春秋》中还有值得注意的一点是,小说中的父亲大多是反面形象,他们或暴戾自私,或无情冷漠,或抛妻弃子,是郑在欢抨击父权的载体。大雪的父亲暴躁无常,为了传宗接代,他逼迫母亲喝药,致使小雪一出生便成了智力障碍者。母亲喝药自杀后,他草草埋葬了母亲,连坟址都未告知家人便远走他乡。而在秋荣的家庭关系中,父亲则一直处于缺席的状态。他抛妻弃子,对秋荣三姐妹不闻不问,对病危的母亲漠然不顾,甚至用治病的钱来逼迫母亲同意离婚。他在广州与新相好过着光鲜亮丽的体面生活,却让奶奶与秋荣去天桥上乞讨要钱,将讨来的钱财据为己有。父亲的恶劣3aadf2cb6f72ef98fae9343cbaed4900行径是秋荣痛恨男性的开端,甚至成年后的她依旧厌恶男性的接近,极力地隐忍并克制着自己的感情。其实不仅是父亲形象,小说中并未塑造充满光辉的男性形象。无论是老一辈、年轻一代的农村男性,还是三个女孩打工遇到的男性同事、男性客人,都没有被赋予男性的光辉。可以看出,郑在欢有意在小说中削弱男性的作用,以一种纯粹的方式讲述了三个女孩重塑自我的过程。她们的蜕变不掺杂任何对男性的依附与索取,而是勇敢、独立地争夺命运的主动权,是对男权压迫的有力抗争。

反观《雪春秋》中的许多女性形象,郑在欢的笔触则充满了温情与慈悲。纵然小说中也塑造了像大雪的奶奶、春蓝的母亲、秋荣的婶子那样或凶狠,或吝啬的女性形象,但并不乏姐妹之间相互疼惜的温情流露:大雪护着被奶奶殴打的二雪,二雪疼爱痴傻的小雪;春蓝挣钱供妹妹春芳读大学;秋雅、秋芳偷偷送饭给挨饿的秋荣,她们的眼神中透露着的是姐妹之间关切的目光。在郑在欢笔下,女孩与女孩之间不再充满嫉妒与钩心斗角,而是散发着细腻而真挚的温暖。同时,郑在欢也赋予了她们女性的力量,他在秋荣身上灌注了果敢、坚韧、有进取心和反抗精神等诸多优秀品质,将她树立为了现代农村女性自我觉醒的典范。他还以充满慈悲的笔触叙写了女孩们在城市的谋生之路。他抛弃了以往诸多小说中女性进城失足的相关情节d725c708fb7476a024ae8854a8442d69,又实现了妥协返乡的春蓝再一次进城的愿景,找到了专为女性服务的美甲行业,为三个女孩编织了美好的结局,可谓是用心良苦。这些结局既是郑在欢对女孩们的美好祝福,更是他对女性力量的充分尊重。

二、逃离血缘维系的原生家庭

原生家庭是一个人接受教育的最初场所,对一个人的性格特征、价值观念、人际关系等方面都有着深远的影响。《雪春秋》的前半部分是对三个女孩原生家庭的讲述,且这些涉及原生家庭的文字片段也成了郑在欢塑造人物性格与人生走向的依据。大雪的自卑、春蓝的委曲求全、秋荣的情感障碍……种种阴影与创伤无不与她们糟糕不堪的原生家庭紧密相关。因此,她们想要完成对自我的重塑就不得不脱离原生家庭的束缚,挣脱血缘维系的情感枷锁。

春蓝的原生家庭是三个女孩中最健全的家庭,她没有经历大雪、秋荣那样饥饿和疼痛的童年,却是三个女孩之中最难挣脱家庭与血缘束缚的人。弟弟春来的出生是春蓝被父母忽视和遮蔽的开始,小小年纪的她便理解父母的不易,分担父母的辛苦,通过对父母的言听计从和善解人意来获取他们更多的关注和肯定。然而她的过度听话却并未得到父母同等程度的回应与关照,反而成了他们掌控春蓝的理由。春蓝成绩优异,上大学、做老师是她渴望实现的梦想。而在母亲看来,春蓝作为女孩,上学则是最不划算的事情,她羡慕别家女孩往家里拿钱,就劝说春蓝辍学打工。一向懂事的春蓝并没有让母亲失望,一如既往地选择了妥协和牺牲。然而春蓝进城打工却依旧未能逃脱母亲对她的掌控与束缚,在她要与大雪、秋荣一起创业开美甲店的关键时刻,却再一次被家庭与亲情的召唤所牵制,听从母亲的安排,嫁给了一个能够拿出颇多彩礼的青年。春蓝明知应当反抗,却还是听从母亲安排,试图用最后一次妥协来报答养育之恩,赎回自由身。相比于自己忍受委屈,违抗母亲的意愿更让春蓝觉得不知所措。“赶紧结吧,快点结吧,她想,结了婚,一切就能了结了。”对春蓝来说,结婚重要的是“结”,她的妥协不仅是对母亲和家庭的妥协,更是对生活与命运的妥协。而这妥协却并没有使春蓝成为真正的自由身,反而如同母亲一样背上了生育男孩的使命,这使命让她想去杭州闯荡的心愿变得不切实际。此时她才终于明白,只有顺从自己才是真正的自由,也只有逃离才是唯一的出路。于是她勇敢地挣脱了原生家庭的束缚,挣脱了血缘维系的情感枷锁,坚决地提出离婚并带着女儿踏上了前往杭州的火车,成为一个真正的“人”。面对“娜拉出走”式的情节,郑在欢给出了更加积极的结局。

春蓝用三十年的时间完成了从妥协到逃离的过程。相比之下,秋荣对家庭与血缘的逃离更显干脆,但是她的逃离更像是被多次抛弃之后的自我保护。秋荣小时候,父亲就抛下了母亲和她们三姐妹在广州定居。父母离婚后,母亲又抛弃了秋荣三姐妹,再也没有回来。而随着年龄的增长,两个姐姐也陆续跟着男朋友离开家乡。从那时起,十五岁的秋荣就变成了孤身一人。对于秋荣来说,她的前半生就是“父亲抛弃母亲,母亲抛弃孩子,孩子长大了,又互相抛弃,像个怪圈,绕不出去”。一次次被抛弃的经历让秋荣不再相信爱,更不妄想任何形式的爱。她剃了像男孩子一样短的头发来拒绝任何男性的示好和爱慕,对待血缘亲情也变得冷漠麻木,反而是大雪、春蓝与她组成的没有血缘关系的三姐妹情同一家。她逃离的不仅是冷漠薄情的血缘关系,更是原生家庭对她的无情抛弃。

血缘可以是连接情感的纽带,也可以是束缚自我的牢笼。在大雪、春蓝、秋荣的原生家庭中,血缘并不能让她们感受到自我存在的价值,它所起到的作用更多的是对她们的牵制与束缚。而在小说结尾,三个女孩挣脱血缘维系的姐妹关系,组成新的三姐妹,正是她们对原生家庭与血缘束缚的抗争,是对一切捆绑与枷锁的逃离。这场不懈努力的勇敢逃离,使她们完成了对自我的重塑。

三、逃离乡村母辈的既定命运

在过去以宗族血缘、伦理纲常为重的农村社会中,母辈时常处于失语和边缘状态。她们中的许多人自降生起就背负了结婚生子、传宗接代的使命,自我价值在悄无声息中被遮蔽与消解。她们时常被禁锢在男性话语权力的桎梏中,也没有争取命运主动权的意识,在麻木不仁的顺从中度过一生。

《雪春秋》中三个家族的故事都是从母亲的生育和疾病中开始的。大雪的母亲被迫吃下催生男孩的药,在濒死哭喊中生育了一个被药物影响了智力的女儿。她长年抱病在床,终在与父亲争吵后服毒自杀,草草被埋,沦为了一个身微命贱的生育工具。春蓝的母亲貌似更加幸运,虽已是第四次生产,却终于诞下了男孩,结束了生育的苦痛,只是强制结扎带给她的精神创伤似乎难以释怀。秋荣的母亲在生育三女后被丈夫抛弃在家,在病危中遭受着丈夫用治病的钱来逼迫她离婚的痛苦。三个母亲的遭遇映射出的是封建观念下乡村母辈的命运,郑在欢将其置于每个故事的开篇,其实就是对农村女性悲惨命运的暗示与铺垫。对于女孩们来说,不抗争,等待她们的将是母亲命运轨迹的重演。她们从乡村走向城市,在异乡艰难求生,其实就是对母辈命运的勇敢逃离。

大雪对命运的抗争是从逃婚开始的。为了给患有白化病的男孩改命,还在上学的大雪就被父亲安排相亲。为了逃避包办的婚姻,她毅然决然地坐上了去往杭州的火车,靠自己的努力从杂牌化妆品的导购成了大牌化妆品的高级售货员,在城市中站稳了脚跟。秋荣初到城市就有着对自我的抱负,她怀着人“必须有一技之长”的坚定信念先后学习了理发、按摩和美甲。她性格刚烈,有志气,肯上进,对每一门技术的学习都竭尽全力,完成了从“失学少女—理发店学徒—按摩店技师—美甲师—美甲店店主”的身份蜕变。春蓝对乡村母辈命运的逃离呈现的是她从迷失到觉醒的过程。在向婚姻妥协后,生育男孩的使命从母亲身上转移到了她的身上,落入包办婚姻窠臼的她毫无疑问地继承了母亲的人生轨迹。好在她最后幡然醒悟,坚决离婚,带着女儿离开了家乡。从妥协到反抗,春蓝的逃离更具有乡村女性觉醒的深刻意义。

在以往的男权社会框架里,农村女性对待命运的态度似乎从来都是“认命”。这些女性是底层中的底层,对男性的依附使她们的命运不得不受男性话语权力的裹挟,个体价值也在自我意识的消解中被清零。在这样的乡村社会基础上,大雪、春蓝、秋荣三姐妹对命运的反抗,甚至是篡改,就具有了更加深刻的现实意义。正如郑在欢在题记中引用的“道生一,一生二,二生三,三生万物”,小说中三个女孩的抗争不只是对自我命运的掌控,更代表着千千万万个农村女性的崛起。她们打破了封建社会女性群体的“失语”状态,对命运发起了顽强而又坚韧的抵抗,是女性群体逃离传统乡村泥沼的先行者。郑在欢虽为男性作家,却能够做到洞悉两代女性的自我意识变化,完成对乡村女性人物的生动诠释。同时,他始终秉持着一种冷静克制的写作方式来叙述故事,刻意与人物保持一定的距离,为这部小说增添了更多真实感。在小说中,他从不凌驾于人物之上进行居高临下的道德评判,而是以平视的视角和客观化的叙述灌注全文,将女孩们当成与自己一起成长的姐妹。正如他曾说的,“我无法俯视她们,因为我就在她们之中”。

《雪春秋》作为郑在欢的首部长篇小说具有一定的文学价值,但在笔者看来,它的真正价值在于呈现了三个女孩成为独立的、自由的、大写的“人”的艰苦历程。她们用三十年的时间逃离男权束缚,逃离血缘枷锁,逃离既定命运,只为成为一个“人”,一个真正的“人”。郑在欢曾提到,他之所以不再用《三姐妹》作为书名,就是不想用“姐妹”来框定这三个女孩的关系,让她们能真正做到不被任何关系捆绑。小说结尾的美甲店也是郑在欢为三个女孩建造的一个临时乌托邦,而非永存不朽的童话城堡,未来依旧会像往常的生活一样不可预知。这些看似轻描淡写的安排,其实是郑在欢在试图帮助女孩们完成绝对意义上的逃离,也是对女性力量的尊重与肯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