家庭系统理论视域下《爱》中克里斯汀的悲剧命运

2024-10-31 00:00王群香
青年文学家 2024年30期

美国知名非裔女作家托妮·莫里森在2003年发布的第八部长篇小说《爱》中,她持续关注那些处于主流文化边缘的非裔女性。尽管小说以“爱”命名,然而小说中的女性人物却普遍感受到自己仿佛是“被替代的存在”,被爱抛弃的人。爱的缺失激发了她们对爱的深切渴求,同时也导致她们对爱持有极度的消极态度。在《爱》中,所有的女人都为科西着迷,她们彼此之间的爱也在争夺科西的关注和陪伴中变得扭曲。这正是托妮·莫里森笔下剥离了层层伪装的,能让人感受到真实的切肤之痛的“爱”。

在克里斯汀的成长过程中,她所感受到的爱是畸形的。克里斯汀是被抛弃的讨人厌的女儿、被忽视的孙女,她是家庭问题的替罪羊,是不健康家庭关系的症状携带者。她在一个孤独、复杂又看似虚拟的家庭环境下生活,可以说她天生就是不完整的。不完整的家庭结构和母亲慢性焦虑的投射,造就了克里斯汀富有攻击性却又略带忧伤的性格。年幼的她被母亲送到很远的地方,四次被捕,像垃圾一样被对待。克里斯汀被称作“随意糟蹋生活的人”,关于她的混乱生活流言四起。这一案例的极端性很大程度上源于一个伤残并制造伤残的家庭。克里斯汀的悲剧命运是其原生家庭每个成员相互作用的结果,应该放在整个家庭的背景下看待。

一、家庭系统理论

精神分析通常被视为现代心理学发展中的“第一波”。长期以来,在文学研究领域,心理学的理解往往仅限于精神分析范畴。该方法倾向于着重探讨个别角色的内在心理状态,而较少考虑角色间相互作用的影响。此外,鉴于传统精神分析中的许多观点已被现代心理学所摒弃,一些当代学者力图寻找精神分析之外的心理学理论作为文学批评的新工具。

起源于20世纪50年代的美国的家庭系统理论,被视为心理学演进中的“第四波”。与精神分析不同,家庭系统理论更侧重于人际关系。家庭系统理论认为,家庭是一个有机的情绪整体,其中每一个成员的行为都会影响系统中的其他成员,一个人的行为与情感必须放在家庭的语境中方能得到解读。这种方法将角色的内在心理状态与作品中其他角色之间的关系相结合,为文学分析提供了全新的视角,并成为文学研究领域的前沿课题之一。

二、低分化能力的家庭

自我分化(Differentiation of Self)是著名的“默里·鲍文(Murray Bowen)八个概念”的基石,就是指用以衡量“个体思维和情绪功能分离的能力”(默里·鲍文《临床实践中的家庭治疗》)。“一个思维和情绪未分化或者最大融合的个体……很难将思维和情绪区分开来……很容易与家庭中任何情绪相融合……不能从家庭中分化出来,也就很难成为一个成熟的、具有自我信念的人。”(张秀琴《家庭心理学思想的理论研究》)克里斯汀的父亲比利仔和母亲梅自我分化能力薄弱,本身无法摆脱原生家庭的影响,在此基础上产生的扭曲的夫妻关系和不健康的家庭结构,是克里斯汀悲剧发生的根源。

克里斯汀的父亲比利仔刚刚十二岁时,就失去了母亲,他的父亲科西也把对母亲的感情转移到了他的身上。为了使自己始终不被忽视,他有聪明的孩子所具有的洞悉大人心事的能力,学会了察言观色。他不管说什么、做什么都努力取悦父亲,寻求父亲的认可,并从父亲的认可中确定自身的价值。父亲也一味地关注他,在朋友面前吹嘘他,给他救人的故事添油加醋。在父亲的灌输教育和过度关注下,比利仔扮演了“家庭英雄式的角色”,与家庭过度融合,时刻以满足父亲需求为先而忽略自我的真实感受。“他凡事都听他爸的,包括婚姻:娶一个甘于奉献、不算计的姑娘。”比利仔之所以选择了梅,是因为她不会对父子间的关系构成任何干扰或威胁。他未能在认知与情感层面上脱离原生家庭,从而无法成长为一个独立成熟的个体,自我分化程度相对较低。

克里斯汀的母亲梅出身于一个贫困的牧师家庭,这个家庭常常面临食物短缺的问题。在这种环境下成长的经历塑造了她温顺的性格特征,同时也让她变得极为胆小,时刻担心失去目前所拥有的一切,这种担忧源于她内心深处的安全感缺失。由于长期生活在经济拮据的状态中,梅形成了对未来的不确定感,总是担忧未来可能遭遇的困境。因此,她将科西家族中的男性视为自己唯一的支柱,竭尽全力地满足他们的需求和期望,以此获得他们的认可和支持。梅的这种行为模式体现了她对自我的认知严重依赖于他人的看法和评价,她的自我身份在很大程度上是由他人观点和价值判断所构建的。在原生家庭的负面影响下,梅的自我分化能力较低,这意味着她难以在情感和思想上脱离原生家庭,难以形成独立的人格和判断力。梅的行为模式反映了她试图通过迎合他人的期望来维持稳定生活状态的努力,同时也揭示了她如何因过度依赖他人而失去了建立自我身份的机会。这种状况不仅影响了梅个人的发展,还进一步影响到了她与女儿克里斯汀之间的关系。梅的依赖性行为模式传递给了克里斯汀,后者在某种程度上继承了母亲的行为习惯,这也为克里斯汀日后的生活和人际关系埋下了隐患。

梅和比利仔较低的分化能力,使他们之间变得高度融合。默里·鲍文(Murray Bowen)认为,个体通常会寻求与自己的分化水平相当的人组成伴侣关系,低分化的个体亦是如此,这时,“这些分化较低的人(现在是一对)可能会变得高度融合,并将产生一个具有同样特征的家庭”(戈登堡《家庭治疗概论》)。在此家庭出生的孩子自我分化水平会受到原生家庭较大的影响,这也导致了克里斯汀之后更加薄弱的自我分化能力。她极度渴望得到关注、渴望得到陪伴,多次以极端的离家出走的方式求得家人的关注,无法逃离原生家庭情感的旋涡。

三、缺失家庭职责的家人

在克里斯汀成长的过程中,她的父亲和母亲也没有在家庭结构中承担应尽的责任和义务。父亲角色在儿童的成长过程中发挥着独特且不可替代的作用。在家庭环境中,父亲的角色能够在宏观层面有效地构建出安全和谐的家庭秩序。父亲不仅能够显著提升家庭内部的伦理关系质量,为家庭带来活力,还能在解决家庭冲突方面发挥作用,并在孩子的重大人生抉择中提供指导。克里斯汀五岁时,父亲突然死亡,使她没能得到充足的父爱。自幼丧父的克里斯汀,非但没有得到爷爷科西如父般的呵护,反而被他彻底毁掉了童年。祖父科西因为觉得克里斯汀有着和她父亲一样的灰眼睛,一直躲着她、忽视她。他当着小克里斯汀的面丢下自己的妻子,去海滩上找他的妓女玩伴,猥亵她的小伙伴希德,甚至在她的房间里做着羞耻的事情。为了满足心里对年轻朝气的向往,他横刀夺“爱”,娶了克里斯汀年仅十二岁的好朋友希德为妻。因不能接受曾经亲密无间的朋友成为自己的奶奶,克里斯汀和希德之间的友谊彻底破裂。

无论是在历史上,还是现实中,黑人母亲的母性职能,关系着整个族群的未来和孩子的健康成长。没有母爱的滋养和浇灌,黑人女儿注定在贫瘠的美国土壤中失去生存的力量源泉和情感支柱。在克里斯汀成长的过程中,母爱是缺失的。为了赢得科西的赞赏,梅把全部精力都用在打理酒店上,三个月就给女儿断了奶。比利仔死后,梅把克里斯汀交给厨娘兼管家L拉扯。当得知自己的女儿与可能威胁自己在科西心中地位的希德成为朋友时,梅诟病她们阶级的差别极大的友谊,并且几次想拆散她们。在梅的不断挑唆之下,两人之间的仇恨愈演愈烈,一直持续了五十年。梅只是把女儿当作自己对付外来者希德的同盟。克里斯汀曾说,“我妈唯一喜欢我的地方,就是我恨你(希德)”。科西厌倦了身边女人因他而起的争斗,梅为了讨好科西,把克里斯汀赶出房间,以“保护”之名把年龄尚小的克里斯汀送到很远的地方读书,让她在那里受了很多年的煎熬。她与克里斯汀的关系仅限于写信,但大多数信件都是关于自己的处境,她心中的世界已然倾颓,丝毫不关心女儿的现状。她认为克里斯汀是松脱的铰链,是让一切功亏一篑的弱点。当克里斯汀婚姻破裂想要回家时,梅用东拉西扯的啰唆避开话题,似乎对克里斯汀的漂泊不定的生活处境并不关心,还警告克里斯汀别回去。

在克里斯汀的成长过程中,爱是缺失的。母亲因为酒店的经营忽视她,爷爷也讨厌她,亲情的种子在她心里也没有生根发芽。缺失的爱使得她的自我成长缺乏自信和快乐。她没有得到充足的家庭之爱,以至于她今后的生活都是在爱的缺失下度过的。被母亲送出家门的克里斯汀经历了在外二十多年的漂泊生活,难以弥补的心灵创伤造就了她略带忧伤却又富有攻击性的性格,打群架、进局子、烧汽车、当妓女。家庭之爱的缺失使得克里斯汀不再相信家的温暖,也不再奢求组建一个属于自己完整的家。她曾多次堕胎,对母亲这个角色深恶痛绝。

四、慢性焦虑和隐性投射

慢性焦虑是指人对于想象中的威胁的一种反应,是由于人害怕可能发生的事而产生的。默里·鲍文(Murray Bowen)认为,父母间的焦虑投射至孩子,所有家庭焦虑都被心理受损伤的孩子吸收,倘若处理不当,孩子的行为会不断受损,造成终生功能低下。从克里斯汀的身上可以看到梅的影子,她投射出母亲悲观的情感和扭曲的价值观念,这导致了她生活的悲剧和失败。

克里斯汀的母亲梅认为自己的世界永远不安全,如果不警惕、不戒备,就会被入侵、被占领,进而失去整个世界,她甚至把这种对世界的恐惧投射到克里斯汀身上。在听说1955年黑人男孩因对白人妇女吹口哨而被打死后,梅的行为就变得十分怪异,时常从酒店里偷东西(地契、手电筒等)并埋到海滩上。她的戒备心极强,甚至在葬礼上也把头盔夹在胳膊下面,一生都处在紧张戒备之中,生病时连自己女儿都不知道能否信任。克里斯汀在她的感染下也认为防备就是一切,随时保护自己。克里斯汀把曾经最好的玩伴希德当作敌人,嘲笑、挖苦她。为了不让希德跟爷爷结婚分得他的宠爱,她偷走了希德的婚纱。她甚至将这种焦虑升级,由戒备状态转入暴力战斗状态以保全自己。在得知男友有了新女友时,她拿着锤子疯狂地砸毁了一辆凯迪拉克。

克里斯汀是一面镜子,折射出母亲对子女的情感影响与行为熏陶。克里斯汀的母亲梅,出身于一个贫困且常常食不果腹的牧师家庭,这种背景使得她内心缺乏安全感。出于对重回贫困生活的恐惧,梅成为一个典型的黑人女性形象,在种族歧视和性别歧视的双重压力下,丧失了自我意识及对自身解放重要性的认识。她默然接受男权社会为她设定的角色,遵循男权社会的价值观和行为准则,依赖于美国黑人男权的代表人物—科西,并对其极尽讨好之能事。受母亲的影响,克里斯汀将自己的命运寄托于黑人男性之上,未能充分认识到性别歧视的压迫性,因此难以摆脱悲剧的命运。她最KZ3cgIbQSsd4rMJ/p26Zlg==终沦为了“寄生者”,依赖男性生存。她害怕自己会让男人失望,害怕男人抛弃她。克里斯汀在与男友同居的九年中,协助他工作,乐此不疲地为男友服务。她将为男性服务视为自己的价值所在,很享受和男友一起工作的感觉。可事情并没有她想得那么美好,她一味地迎合他的兴趣,迎合他的需要,换来的不过是一种从头到尾的鄙夷。她沦为泄欲的工具,甚至因为男友的意愿而七次流产。尽管如此,克里斯汀并未充分认识到性别歧视的危害及其维护个人尊严与独立性的必要性。她仍然对男友与其他女性的关系采取容忍的态度,最后被男友及其所参与的社会运动所抛弃。最终,克里斯汀因为这些悲伤和难过的经历,陷入一种自我否定和厌恶的生活状态中。

在托妮·莫里森的作品中,她不断强调养育者需拥有坚定的自我认同感和正确的价值取向,唯有如此,才能以相同的方式培育正在成长中的子女,帮助他们树立自爱的意识,从而避免受到种族歧视与性别歧视的双重影响。梅日常的观念是克里斯汀建立自我认同的参照,梅世界中的恐惧和焦虑无形中被克里斯汀吸收,使之建构了错误的自我观念。

家庭系统理论为我们解读《爱》提供了崭新的视角,将克里斯汀的悲剧命运放在家庭语境,更能从系统视角审视一个家庭及其中的成员,能够发现隐藏在个体行为背后的深层动机与情感。不完整的家庭结构和家庭成员的慢性焦虑,使得克里斯汀无力地卷入家庭的旋涡之中,导致其人生的失败。原生家庭是万能的庇护伞,也是痛苦的深渊。个体应致力于增进自我分化水平,通过强化自身的思维独立性、情感自主性和自我意识来提升解决问题的能力,同时减少与原生家庭之间过度的情感牵绊和依赖。原生家庭的受害者应该努力了解、解构与超越它,尽最大努力走出伤害给自己带来的阴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