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狗秋千架》是莫言“高密东北乡”文学世界构建的开端,在莫言的小说创作史上有着重要的地位。然而,学界对于这部小说的研究不是很多,且这些研究大多集中在历史语境、小说的结构和语言等角度。莫言作为一位男性作家,更习惯从男性的视角去讲述故事。从性别视角去分析女主人公暖的悲剧人生,不仅可以使我们进一步体会底层女性在男权社会中挣脱自己既定命运的艰难,还有助于我们进一步解读这部小说。尽管不同男性目光凝视下的暖有不同的表现,但是暖仍旧还是一个被命运裹挟的企图通过依附男性改善现有命运的悲剧女性。
一、生存之困
暖的悲剧始于这个闭塞偏远的小乡村,这里的人们生活困苦,极少有人能走出这里,而在这个小山村当中与暖有着情感纠葛的三位男性,又在一定程度上加剧了暖的悲剧,他们并没有将暖当作与他们处于平等地位的爱人,而是用一种不平等的态度去俯视这个与他们产生情感纠葛的女性。
(一)困苦的乡村生活
小说的背景是20世纪80年代的中国乡村,小说的开头便写到井河从城市里回到家乡,从公共汽车下来还要走12里地才能走到村里。这一段路公共汽车到不了,他只能靠双脚走。在小说中,暖一出场便是在烈日下割高粱叶。小说中写到自行车时,还说这是十里八乡中有钱人才能买得1ce84e56adb6dbe22185bd1452bd781698a8d46f7b276e1969dc343d65e6cf09起的东西。这些内容侧面表明了这个地方的贫穷、偏僻,而这种贫困的生活环境也就成为暖的悲剧的源泉。
生活在这样的乡村中,暖无时无刻不在想着如何改变自己的生存境遇。当解放军来到这个小乡村的时候,井河和暖拼了命地想要抓住这个机会离开这个乡村。井河的爹和暖的爹也是如此,希望孩子们不再像他们一样一直困于这个闭塞的小乡村,但是这个想法最终还是化为了泡沫。井河尚且还可以通过读书走出这个山村,但是暖的出路在哪里呢?关于暖是否在读书这件事无法确定,但暖如果在读书,那么她和井河的机会是一样的,可是小说中却并没有提到这件事。可以推测,暖没有机会读书。如果暖生活在一个小县城中,那么她的人生必将和现在完全不同,她也许可以通过读书和唱歌拥有一个崭新的人生。但她就生活在这样一个偏远的乡村当中,这样的生存困境直接影响了她的人生,让她无法奢望别样的人生,这是她人生悲剧的源头,同样也是她人生悲剧的结局。
(二)迥异的男性目光
暖的人生当中出现了三个与她产生过感情纠葛的男性,但是这些男性的出现并没有带着暖走出当时的生存困境,反而加剧了暖的人生悲剧,因为他们自始至终都没有以平等的目光去看待这个与他们有着感情纠葛的女性。
第一个出现在暖生命中的举足轻重的男性便是井河,他与暖可以说是青梅竹马、两小无猜。当蔡队长离去之后,井河在暖身边的地位逐渐回升,此时的井河是暖可以抓得到的能够带她走出山村的人。然后当暖从秋千架上摔下来之后,井河与暖的地位逐渐变得不对等起来了。此时的暖失去了一只眼睛,失去了曾经引以为傲的容貌,只能依靠井河这个去城里读书的学生改变自己的命运。但随着时间的流逝,暖也逐渐意识到了他们之间的不对等,她主动断了与井河的联系,再次见面已是十年之后。而小说中的井河也是分为两个阶段的,不同阶段的井河对于暖的态度也是不同的。少年的井河与暖青梅竹马,爱慕于暖的年轻漂亮与鲜活,这时的井河希望通过自己的努力,带着心上人走出这个山村。但是这种爱是不平等的,这种爱就像是在圈养一只金丝雀,给它美丽的牢笼。中年时期的井河见到暖的第一面并不美好,并且对于暖,他是充满愧疚的,是因为他带暖去荡秋千她才会失去一只眼睛,但是这种愧疚并不足以让暖成为他的妻子,因为他的身份不同了,他现在是一个有知识的文化人。在井河出发找暖之前,有一两句八叔和井河提的“身份论”,而接受过高等教育的井河与之回应的“心里有数”,其实也是一种对“身份论”的默认。像井河这样的文化人的妻子必然不可能是像暖这样的,从这里也能看出井河没有将暖当成一个有着同等地位的人,始终是以一种俯视的眼光去看待暖的。
第二个出现在暖的生命当中的男性是蔡队长,年轻有才的蔡队长随着解放军来到村子里时便引起了轰动,而暖也逐渐喜欢上了这个优秀的男人。蔡队长也被暖的美丽与热烈所吸引,与她谈起了恋爱。当蔡队长离开时还给暖留下了承诺,说会带暖一起走,但是暖等了许久蔡队长还是杳无音信。蔡队长也只是用一种俯视的、不平等的目光去看待暖,在他眼中的暖是一个活泼美丽甚至是有些过于单纯和天真的乡村少女,他自始至终并没有想要和暖建立长期稳定的感情关系,他只是将暖当作一个他在无趣乡村生活当中的调剂品。所以,尽管他给了暖承诺,却再也没有踏足这个小乡村,也没有再找过暖,暖想要依靠他走出现在的生存困境也是不可能的。
第三个出现在暖生命中的男性就是哑巴,在蔡队长和井河依次出走之后,失去了一只眼睛的暖只能和这个同样有着身体缺陷的男人结婚,而这个男人绝对不是暖理想中的结婚对象,但是她别无选择。从哑巴在“父子场景”中所表现出的专制与蛮横,以及他在逼暖吃糖过程中所表现出的霸道与粗鲁,都令孩子和暖心生厌恶与畏惧。从某种意义上来看,哑巴对家人的态度也可以视为中国传统家庭中父权制家庭形态的缩影,即父亲或男性意味着较高的权力与地位;而女性和孩子则意味着较低的,甚至是几乎没有权力与地位。在哑巴心里,暖只是他的所有物,所以他在第一次见到井河时才会那样抵触。与哑巴的感情纠葛,也进一步加剧了暖的悲剧。
二、命运之苦
命运的无常在暖的身上体现得淋漓尽致,每当看似有改变命运的机会时,这个机会便会与她失之交臂。而秋千架上的意外彻底改变了她的命运,她与哑巴的婚姻又进一步让她见识到了命运的残忍。
(一)秋千架上的意外
如果说之前的种种,如失去进入文工团唱歌的机会、消失的初恋等,这些都只是暖无常命运当中的小插曲,而命运真正的残忍在于它让暖从秋千架上摔下来并让暖失去了一只眼睛。从这一天起,暖的人生几乎没有任何改变的可能性了,她将会在这个小乡村过上一眼望得到头的日子。之前的暖是漂亮的、鲜活的,尽管她没能在一开始进入文工团唱歌,但是凭借她姣好的外貌,她的人生还拥有着其他的可能性,但是这一切从她在秋千架上面摔下来便戛然而止。
秋千在井河和暖的青春时期,是生命活力的象征,见证了高密东北乡少男少女的美好生活,也承载着乡村世界的朴素诗意和温情。少年时期的暖与井河一同将秋千荡高,享受着从低处升到高处的快感,“升到高处”也正是那时的他们所憧憬的—我们都希望将来能离开乡村,到更为广阔的世界。然而命运就像半空中摇摆的秋千般飘来荡去,不由自己做主,全由外力推动,而且随时可能掉下来,人物命运的“悲剧感”被无限放大。在秋千断裂前,一切有多么美好,人物之后的命运就有多么悲哀。暖本是“婷婷如一枝花,双目皎皎如星”,是受乡人艳羡的女子,然而,这一切在无常命运的安排下,脱离了原有的轨道。“蓝褂子,黑裤子,乌脚杆子黄胶鞋”的劳动形象成了后来的“个眼暖”的标配,她成了一个诡怪丑陋的中年女性。
(二)婚姻生活的不幸
失去一只眼睛的暖只能嫁给一个哑巴,这个哑巴既不尊重她,也不爱她,同样也不能理解她内心的苦闷。从云端跌进泥里,这就是暖的人生的真实写照。这么大的落差,暖的心里一定充满了痛苦和苦闷,但是她嫁的这个男人不能开口说话,也不能理解她,给她安慰。所以,她只能在日复一日的劳动中压抑着自己内心真实的想法,长此以往,她变成了一个邋遢、泼辣的农妇。当井河与暖说他想家的时候,暖尖锐粗俗的话语和粗犷的动作无一不体现出她内心的压抑。而哑巴不仅不给她安慰,还在井河面前表现出对于她的掌控,可见这种控制是一直存在的,虽然他只是个哑巴,但是他在暖面前仍旧拥有着一家之主的权威,这样的婚姻对于暖来说无疑是痛苦的,既无精神上的安慰与共鸣,也没有身体上的关怀。当然,命运的残酷不止于此,与哑巴生下的三个儿子都不会说话,让暖再一次感受到了命运对她的残忍。作为身体有残缺的小孩子,在这个偏远的地方也避免不了受到欺辱和歧视,等到他们长大之后,就会重复他们父母的命运,娶一个身体有残缺的媳妇,再次生下身体有残缺的孩子。这样的命运像一个圆圈,在这个家庭里不断地轮回,子子孙孙不断重复着老一辈的命运,永远也摆脱不了。
三、出走之难
小说中暖本来有好几次机会可以走出这个小乡村,但是由于种种原因这些出走道路消失了,并且由于受到潜藏于她内心深处的自卑情结的影响,她也无法再出走,只能留在这个地方过着一眼可以望得到头、一成不变的日子。
(一)出走道路的消失
暖的人生本来有三次机会可以走出这个偏远的乡村,第一次是年少时她本来可以通过去参加文工团离开那个地方,但是与她恋爱的蔡队长并不是真心爱恋她,也没有推荐她去文工团,自此,她失去了第一条出走的道路。蔡队长离开之时给了暖一个承诺,可以带她离开小乡村,但是她苦等许久,蔡队长也没有回来接她,这时的暖的内心还是有着年轻人的骄傲的,她没有去找蔡队长讨要一个说法。小说中暖也曾说,假如她不管不顾去找蔡队长,她也有可能在城里拥有一份工作,但她并没有这样做。自此,她的第二条出走道路也消失了。暖从秋千架上摔下来之后,本来就喜欢她的井河对她更好了,因为井河觉得让暖失去了一只眼睛,有很大一部分原因是自己叫暖去荡秋千,所以他对暖充满了愧疚之情,所以在出去读大学之后仍然坚持和暖通信,并说要和暖结婚。但是暖深知此时的自己已经配不上井河了,也明白井河不可能真的娶她。自此,暖的第三条出走道路也消失了。
这三条出走道路的消失也表明暖彻底失去了离开家乡这个小乡村的机会,而认真分析这三条道路就会发现,其实这三条道路都是依附于男性才能拥有的,这三条道路就如同海市蜃楼、空中楼阁一般,稍有不慎就会消失殆尽。
(二)内心潜藏的自卑意识
从前的暖表面上是骄傲的,因为她美丽大方,所以她在和井河谈论起如果等不到蔡队长就和井河在一起,但是这种骄傲之下潜藏的是深深的自卑,因为她知道自己是一个农村女孩,蔡队长并不会真的履行他的承诺。而当中年的井河再次见到暖时,暖对井河说出的刺一般的话更是她自卑和苦闷的象征,她现在过得并不好,她也并不想要井河看不起她,所以她就竖起了尖刺,希望通过尖锐的语言来传达出她并不希望在井河面前低人一等。当井河到暖家中看望她时,她迟迟不出来的原因竟然是因为换了以前的衣服。这种表现也体现出了暖想在曾经的爱人面前留下一个好印象,这也是一种自卑的表现。而小说结尾,暖邀请井河去了高粱地里,想要通过与井河结合获得一个健康的孩子,暖还害怕井河厌恶她,所以去安了一只假眼睛,这就像是自卑的她冲破一切的一种反抗。暖的这种自卑情结也是导致她悲剧命运的一大原因,正是因为她自卑,所以她不敢冲破束缚,只能一次次在面对命运的重击时选择接受自己不幸的命运。
暖的人生无疑是充满悲剧的,造成这种悲剧的原因是多种多样的,最主要的原因则是命运的不可控,其次就是她自身性格的缺陷。在小说中,暖似乎有好多次改变命运,过上理想生活的机会,但出于种种原因,这些机会与她失之交臂。暖的悲剧最重要的原因还是她生活在一个以男性为主导的社会之中,她身边的男性都是以一种俯视的视角去看待她的。而纵观她的经历,似乎只有通过依附男性,她的人生才有新的可能,但是这些男性通通都不可靠。暖的身上也有着一定的反抗性,小说结尾她想要通过与井河的结合生一个健康的孩子,这就是暖在自己的能力范围内能作出的最大的反抗,所以她身上既有着认命的一面,也有着勇于反抗的一面,这也是这个形象的与众不同之处。对于《白狗秋千架》中暖的悲剧的解读也可以给现代女性一些启示,试图通过依靠男性来改变自己的命运是不可靠的,女性想要改变自己的命运,只能通过自己的努力,走出一条属于自己的道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