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代是传统学术思想发生转变的重要历史阶段,也是中国历史文献学发展至鼎盛的时期。其间,学术风气由尚虚到尚实,学者们纷纷以经世致用为治学宗旨。王国维将钱大昕与顾炎武、戴震并列,认为此三人开创了清代学术:“窃于其间得开创者三人焉:曰昆山顾先生,曰休宁戴先生,曰嘉定钱先生。”(《沈乙庵先生七十寿序》)钱大昕作为乾嘉学派的代表人物,对清代学术风气的开创、清代文献学的发展作出了重要贡献,他实事求是的治学理念与科学的治史方法对后世历史文献学的发展产生了深远的影响。因此,总结钱大昕的历史文献学成就兼具理论价值和现实价值。
一、钱大昕其人
钱大昕(1728—1804),字晓征,号辛楣,晚年号竹汀居士,嘉定人,乾隆十九年(1754)进士,官至少詹事,是清代著名的史学家、文献学家。《清史稿》评价钱大昕:“既乃研精经、史,于经义之聚讼难决者,皆能剖析源流。文字、音韵、训诂、天算、地理、氏族、金石以及古人爵里、事实、年齿,了如指掌。古人贤奸是非疑似难明者,典章制度昔人不能明断者,皆有确见。”
从钱大昕的仕宦和学术生涯上看,不难发现他将精力都放在了奉旨修书、主持科考、著书立说上,生活相对简单。他交游广泛,与人交往大多以学术交流为目的,重视在学术交往与讨论中不断丰富自己的学识,与他关系密切的有王鸣盛、曹仁虎、纪昀、沈德潜、戴震、袁枚、阮元、李文藻、段玉裁等人。在这些人中,有亲人,如史学家、考据学家王鸣盛与钱大昕颇有渊源,二人既是同乡,又是同窗,不仅同年得中进士,钱大昕还迎娶了王鸣盛的妹妹为妻,二人经常交流学术思想,探讨疑难。有好友,如考据学家戴震就常常与钱大昕互通书信,他“实事求是,不偏主一家”(钱大昕《潜研堂集·戴震传》)的治学思想得到了钱大昕的肯定。有同僚,如文学家纪昀,二人因共同编修《热河志》订交,钱大昕为纪昀的《乌鲁木齐杂诗》作序,纪昀在编纂《四库全书总目》时也经常征求钱大昕的意见。有后辈,如李文藻、邵晋涵等人就是钱大昕主持科考时选拔出来的有识之士;又如训诂学家段玉裁,他虽是戴震弟子,却也曾多次得钱大昕指点。作为乾嘉学派的代表人物,钱大昕以实事求是为治学理念,他重视史料,运用严谨的治学态度和科学的治史方法考3ceaa06849a4a894113411cc9393cf29证文献。他一生治学勤勉,学养深厚,著述颇丰,在版本学、目录学、校勘学、辨伪学、避讳学、金石学、方志学等方面均有成就。
二、《十驾斋养新录》的成书与版本
《十驾斋养新录》是钱大昕的读书札记,也是一部学术考据著作。钱大昕在《自序》中提到书名中“养新”二字的由来:“‘芭蕉心尽展新枝,新卷新心暗已随。愿学新心养新德,旋随新叶起新知。’张子厚《芭蕉》句也。先大父尝取‘养新’二字榜于读书之堂,大昕儿时侍左右,尝为诵之,且示以‘温故而知新’之旨……题曰《养新录》,不忘祖训也。”而“十驾斋”是钱大昕书斋之名,出自《荀子·劝学》。从书名中我们可以得到两个信息:其一,钱大昕与祖父钱王炯祖孙情深,他时刻不忘儿时祖父的教诲,祖父希望他能像芭蕉“展新枝”一样,温故知新,不断“养新德”;其二,钱大昕将“十驾”作为自己的书斋名,是以“驽马”自比,告诫自己在学术道路上要刻苦钻研,坚持不懈。
《十驾斋养新录》并《余录》凡二十三卷,这部书见证了钱大昕一生的笔耕不辍。书中的内容都源于钱大昕日常读书的所思所想,每当他读书有所得,就会及时记录,写成札记。钱大昕受到顾炎武《日知录》的启发,到了晚年,将毕生的读书札记汇集成《十驾斋养新录》。正因如此,该书包罗万象,涉及学科众多。阮元在为其作序时就感叹道:“国初以来,诸儒或言道德,或言经术,或言史学,或言天学,或言地理,或言文字音韵,或言金石诗文,专精者固多,兼擅者尚少,唯嘉定钱辛楣先生能兼其成。”在编纂特点方面,该书不分名目,编次大致以类相从。
《十驾斋养新录》现存清嘉庆九年(1804)刻本、清嘉庆十年(1805)刻本、清嘉庆十二年(1807)刻本、清道光九年(1829)刻本、清咸丰十年(1860)刻本、清光绪二年(1876)浙江书局刻本、清光绪十四年(1888)上海同文书局石印本、清末钞本等版本。清嘉庆九年(1804)刻本,藏于国家图书馆、上海图书馆等地;清嘉庆十年(1805)刻本,藏于日本京都大学人文科学研究所;清嘉庆十二年(1807)刻本,藏于天津图书馆、辽宁大学图书馆等地;清道光九年(1829)刻本,藏于上海图书馆;清咸丰十年(1860)刻本,藏于沈阳市图书馆;清光绪二年(1876)浙江书局刻本,藏于南京图书馆、北京大学图书馆等地;清光绪十四年(1888)上海同文书局石印本,藏于南京图书馆;清末钞本,藏于南京图书馆。
本次研究以国家图书馆所藏清嘉庆九年(1804)刻本为底本。半页十行,行二十三字。四周单边,白口,黑单鱼尾。卷前有嘉庆九年(1804)阮元序,嘉庆四年(1799)钱大昕自序。
三、从《十驾斋养新录》看钱大昕的文献学成就
(一)钱大昕的版本学研究
钱大昕博览群书,大量的阅读造就了他深厚的学术素养,再加上严谨踏实的治学态度,钱大昕注重考证版本是必然的。清代藏书家何元锡是钱大昕的弟子,钱大昕去世后,他整理了钱大昕生前关于古本书籍和金石文字的笔记,编成《竹汀先生日记钞》,他在序跋中提到:“嘉定钱竹汀先生主讲吴郡之紫阳书院,四方贤士大夫及诸弟子过从者殆无虚日,所见古本书籍、金石文字皆随手记录,穷源究委,反复考证。”古籍版本学是古代学术研究的基础性学科,只有辨明版本,选择善本,才能在善本的基础上进行后续研究。钱大昕作为乾嘉学派的代表人物,在进行古籍整理的时候,自然十分注重这一点。
钱大昕对古籍版本的研究主要有以下三个特点:
第一,推崇善本,但并不迷信善本。《十驾斋养新录》卷三《经史当得善本》云:“经史当得善本。今通行南北监及汲古阁本,《仪礼》正文多脱简,《穀梁》经传文亦有混错,《毛诗》往往以《释文》混入郑《笺》,《周礼》《仪礼》亦有《释文》混入《注》者,《礼记》则《礼器》《坊记》《中庸》《大学》疏残缺不可读,《孟子》每章有赵氏《章指》,诸本皆阙,《宋史·孝宗纪》阙一叶,《金史》《礼志》《太宗诸子传》各阙一叶,皆有宋元椠本可以校补。”从中可以看出,钱大昕认为研究经史一定要选择善本,而善本指的是宋元旧本,以及以宋元旧本为底本的重刻本。钱大昕虽然推崇宋元善本,但并不迷信善本。例如,《十驾斋养新录》卷十九《宋椠本》就指出:“今人重宋椠本书,谓必无差误,却不尽然……善读者当择而取之,若偶据一本,信以为必不可易此书,估之议论转为大方所笑者也。”钱大昕对于古籍善本的态度是可取的,对于我们今天的学习和研究同样有启发意义。
第二,重视考察版本源流。在《十驾斋养新录》卷十三《史记宋元本》中,钱大昕考证了《史记》宋元旧本的流传情况,条理清晰。首先,他列出了当时流传的三种《史记》宋刊本,得出“此三本皆有《索隐》而无《正义》”;其次,他指出“明嘉靖四年,莆田柯维熊校本始合《索隐》《正义》为一书,前有费懋中序,称陕西翻宋本无《正义》,江西白鹿本有《正义》,是柯本出于白鹿本矣”。而南宋以后才出现合《索隐》于《史记》,这种方式创自蜀本。根据钱大昕的论述,我们就能够将《史记》与《索隐》《正义》的合刊情况进行梳理。文献学的研究正是要“辨章学术,考镜源流”,只有掌握了梳理古籍版本流传线索的方法,才能进行更深层次的研究。
第三,采用多种方法鉴定版本。钱大昕精于避讳学,所以他经常利用讳字鉴定版本。例如,《十驾斋养新录》卷十四《陆宣公集》提到:“其书遇‘构’字,小书‘太上御名’,‘慎’字小书御名,若先代讳但缺笔而已,盖乾道、淳熙间椠本。钱遵王所见大字本即此也。”他将不同时期的避讳方式与版本考察结合在一起,最终得出该书是宋孝宗时期的刻本。钱大昕还格外注意书籍的版式,如《十驾斋养新录》卷十三《论语注疏正德本》:“《论语注疏》,每叶廿行,每行廿余字,首卷标题‘注疏’下多‘解经’二字,首叶板心有正德某年刊字。但遇宋讳,旁加圈识之,疑本元人翻宋板。中有避讳不27f1c9d211f7cb7a3a2989d7448c0a4b全之字,识出令其补完耳。若明刻前代书籍,则未见此式,必是修补元板也。”从这则记载中可以看出,钱大昕有时会将多种方法结合起来考证书籍版本,就像在考证《论语注疏》版本的时候,他注意到了书籍的版心、版本的版式,得出该书是明正德刻本,是补修元本的结论。
钱大昕考察古籍版本是出于学术研究的需要,虽然他在版本学方面没有系统的理论著作,但他选择善本的理念和考证版本源流的方法仍然值得我们借鉴。
(二)钱大昕的校勘学研究
由于清代学风尚实,校勘学在清代发展到了巅峰阶段,钱大昕受到当时学风的影响,将实事求是作为自己的治学理念,在校勘学领域作出了不朽的成就。
钱大昕校勘的方式非常丰富,除用不同版本的书籍互校外,主要还有以下两种方式:
第一,运用金石材料进行校勘。钱大昕学术兴趣广泛,精通金石学,他认为:“金石之学,与经史相表里。”(《关中金石记·序》)考察《十驾斋养新录》中钱大昕的校勘成就的时候,我们会发现他经常将金石文字作为佐证。例如,卷一《有乱十人》:“‘予有乱十人’,《尚书》《论语》各一见,《春秋传》两见。唐石经皆无‘臣’字,今石刻旁添‘臣’字者,宋人妄作耳。陆氏《释文》亦同。云本或作‘乱臣十人’,非五代国子监校刊,《九经》始据误本添入‘臣’字,邢昺《论语疏》亦承监本。”在这则中,钱大昕用唐石经证明“予有乱十人”中没有“臣”字,纠正了学术史上的错误。
第二,运用音韵学进行校勘。钱大昕在校勘的具体实践中,经常将音韵、文字、训诂与校勘结合起来。例如,《十驾斋养新录》卷四《〈说文〉校讹字》中:“《耳部》‘耿,从耳,炯省声’,宋本‘炯’作‘烓’,毛氏初印本亦是‘烓’字。‘烓’读如‘冋’,乃是古音。《诗释文》引《说文》‘烓行灶也’,‘吕沈同音口颎反,何康莹反,顾野王口井、乌携二反。’《尔雅释文》:‘烓,《字林》口颖反,顾口井、乌携二反。’盖‘烓’从圭声,‘圭’与‘冋’声相近,《礼记·祭义》‘跬步’之‘跬’读为‘顷’,此其证也。小徐未审古音,辄改‘烓’为‘炯’,而大徐本犹未误,当依宋本改正。”钱大昕对《说文》的注音讹误进行了校勘,他认为在这里大徐本是优于小徐本的。
钱大昕的校勘学实践体现了他丰富的校勘知识和科学的校勘方法,他在证明自己的校勘结论时,经常引用大量翔实的文献材料。这些材料既有各种传世经典文献,也有各种出土金石材料,钱大昕均能信手拈来,并用于佐证自己的观点,足见其学问之扎实。
(三)钱大昕的避讳学研究
清代学者精于考证,而钱大昕对避讳学的发展作出了极大贡献,对后世学者影响深远。陈垣先生的《史讳举例》就是为了纪念钱大昕诞辰二百周年纪念日而作,有些材料更是直接引用自钱大昕,可以说钱大昕的避讳学成就对陈垣先生的避讳学研究有直接影响。
钱大昕在《十驾斋养新录》中提到的避讳方式主要有以下三种:
第一,用改字避讳。通过改字来避讳的方式最为常见,《十驾斋养新录》卷十六《文人避家讳》云:“古人重家讳。太史公父名‘谈’,故改‘谈’为‘同’,取其声相近也。司马温公父讳‘池’,每与韩持国书,改‘持’为‘秉’,取其义相近。”
第二,用空字避讳。用空字避讳有两种形式,一种是直接将需要避讳的字省略不写,另一种是将讳字原本的位置空出来。前者如卷七《孔子讳》中的“改瑕邱县为瑕县,龚邱县为龚县”;后者如卷十四《颜氏家训》中的“卷中‘构’字,皆注‘太上御名’,而阙其文”。
第三,用缺笔避讳。缺笔是最方便的避讳方式,只需要在遇到讳字时少写一笔。在《十驾斋养新录》卷十四《日知录》中,钱大昕论及关于宋真宗名讳的问题,指出了顾炎武的一处错误:“顾氏引以为祧庙不讳之证,谓当宁宗之世,真宗已祧。此亦非是。朱文公注《论语》《孟子》正文,遇庙讳则缺笔而不改字,注则无不避者。其注《易》亦然。见于赵顺孙《四书纂疏》及吴革所刊《易本义》,班班可考。谢在杭未见真宋本,故有此言,岂可依据?考宋宁宗之世,太庙自太祖至光宗九世十二室,未尝祧真庙,顾氏偶未审尔。”
钱大昕在避讳学上的成就不仅体现在他对避讳方式的探索上,更重要的是他充分发挥了避讳学的实用性。除了前文提到的用避讳学来考察古籍版本外,钱大昕还用避讳学校勘文字,考证年代、地名、人名、官名、书名,辨明了许多古籍文字的疑难问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