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人类中心论到自然中心论,人与自然逐步走向极端的二元对立关系。而生态艺术则将人与自然视为一个整体,试图打破物种与物种、人与自然、人与环境之间的界限,并尝试将科学技术融入艺术创作中,寻求新的艺术创作思路与可能性。生态艺术思维将传统的“他者”转变为具有相似地位与定义的“另者”,从而消解人与自然生态的二元对立关系。
一、人与自然概念的对立
人与自然概念的对立是一个深刻且复杂的哲学和环境伦理问题,它触及了人类在自然界中自我定位的核心议题。这种对立在多个层面上展开,其中最为显著的对立体现在人类中心主义与生态中心主义的观念差异上。
人类中心主义将人类视为自然界的主宰,认为自然的价值和意义在于它对人类的用途和利益。人类中心主义的逻辑是,自然的价值在于它对人类的有用性,而这种有用性是通过人类的感知和需求来定义的。与之相对的是生态中心主义,它认为所有生物和生态系统都有其内在价值,认为自然的价值在于它自身的存在和完整性,人类只是自然界的一部分,应当尊重和保护自然环境,强调维护生态平衡和生物多样性的重要性,并采取行动保护环境,以实现可持续发展。
这两种观念的对立不仅反映了人类对自然的不同态度和行为模式,也揭示了人类在面对环境问题时的伦理和哲学选择。解决这种对立,需要我们重新审视人类与自然的关系,寻求一种更加和谐、可持续的生存与思考方式,以确保地球的健康和人类的长远福祉。而生态艺术思考与实践的问题,实际上就是如何打破人与自然在概念上长久以往的二元对立观念,试图用艺术的思维打破人与自然的隔阂与对立。
二、人与自然概念的消解
从历史的角度上讲,艺术的变革往往会受到或伴随着社会与思想的变革,艺术的思维在一定程度上也可以反映社会思维的变革。
在艺术领域里的生态思维是指艺术家将生态学的理念和方法融入创作中,以促进对自然环境和生态系统的深刻理解、表达和尊重。这种思维方式强调艺术与自然环境之间的相互联系和影响,以及艺术在促进环境保护和可持续发展中的作用,主张人与自然的有机组成,强调整体性,并鼓励艺术家与观众之间的互动,以及艺术作品与观众的互动,这种互动性可以是物理上的,也可以是情感上的。
因此,生态艺术通常涉及跨学科的合作,可能会涉及生态学、环境学、社会学等不同领域,并探索新的艺术形式和表现手法。生态思维在艺术上的应用不仅丰富了艺术的表现形式,也促进了艺术与自然环境的和谐共生,以及艺术在推动环境保护和社会可持续发展中的积极作用。
(一)消解物种界限,把人拉下神坛
1997年,爱德华多·卡茨提出“生物艺术”(Bio Art)这一名词。在创作中,爱德华多·卡茨不仅利用了最新的生物技术,还将这一科学成果转化为艺术表现形式。2000年前后,爱德华多·卡茨基于转基因技术创作了《转基因三部曲》,其中最具影响力的作品是《绿色荧光蛋白兔》。爱德华多·卡茨与法国科学家合作,将绿色荧光蛋白基因植入一只兔子的胚胎中。绿色荧光蛋白是一种在水母中发现的蛋白质,能够在特定波长的光照射下发出绿色荧光。通过这种基因工程手段,兔子“阿尔巴”(Alba)在蓝光照射下能够发出明亮的绿色荧光,从而成为世界上第一只转基因荧光兔子。
“我永远也不会忘记第一次将她抱在手中的那一刻……她立刻让我意识到一种强烈而紧迫的责任,要为她的幸福安康负责。”尽管“把荧光兔带回家”这一举动也被爱德华多·卡茨列为这件作品的三个主要部分之一,但作品在实际上消解的依旧是自然界中除人类外的两个物种之间互为不同物种的他者关系。而爱德华多·卡茨的另一件生物艺术作品:一朵混合了他的基因的名为爱德尼亚(Edunia)的矮牵牛花,则将人彻底拉下了神坛。爱德华多·卡茨将自己的DNA植入了牵牛花中,成功地让牵牛花在演绎人类DNA时展现出了红色花朵的性状,从而制造出了拥有动物DNA的植物个体,打破了动物与植物的物种界限,创造出了一种全新的生命形式,同时也挑战了“自然”与“人造”的传统认知,探讨了人类与自然界的边界,以及人类在自然界中的位置与所扮演的角色。
爱德华多·卡茨的一系列生态艺术作品是对生物思维在艺术界的表达与完善,这一思维的探索催生了生态艺术,同时也在评论与舆论上引发了不小的浪潮,而评论也反作用于艺术,使得这一艺术思维方式得以开拓、发展和完善。
(二)消解环境界限,把人融入自然
朱利安·沃斯·安德里亚的雕塑艺术采用了与爱德华多·卡茨的基因艺术完全不同的角度,他从雕塑与所处环境入手,从更直观的角度解读了生态艺术“人与自然是一个有机整体”这一理念。
作为一位由量子物理学转型的艺术家,朱利安·沃斯·安德里亚的艺术作品具有很深的物理学印记。他的人体形态雕塑由平行的金属薄片组成,这些薄片被切割组合成脸、手臂和腿等,并利用视错觉,让人体雕塑在与金属薄片所垂直的角度被观察时,在观察者的视野中隐藏金属薄片,整个雕塑会因为薄金属片之间缝隙的展现而“消失”,最终似乎完全融解到周围的环境中。
朱利安·沃斯·安德里亚这一系列的作品使观看者突破了固有的思维范式,让他们对习以为常的事物作出了新的思考。他不赞同牛顿物理学将世界看作是受力作用的离散物体的集合,而是通过雕塑将量子力学的观点传达给观众,将世界看作是一个杂乱而有机的整体,任何物体之间都有可能进行链接、影响和转变,从而打破了人与所处环境、人与自然之间的界限。
三、艺术与科技关系的重建
在消解人与自然的对立关系的同时,一些艺术家试图通过生态艺术的实践去探索一个新的联结关系,而重要的切入点之一就是将艺术与生态技术相结合。
法国文学巨匠福楼拜表达过这样的观点:“科学与艺术虽然在起点上分道扬镳,但最终会在认知的巅峰汇合。”科学并非完全缺乏情感的成分,而艺术也并非没有逻辑的结构,艺术与科学之间的差异,实际上在于情感与逻辑成分的比重不同。科学倾向于通过抽象的概念和理论来追求客观的理解,而艺术则侧重于通过感官体验来传达主观的感受,这本身就可以看作是感性与理性的一体两面。而生态艺术将生物学的原理和技术融入艺术创作,将艺术创作与生物学、遗传学、生态学等科学领域相结合,探索了艺术与科学、情感与逻辑相结合的新途径。
(一)科学对生态艺术的影响
艺术与科技的结合是当代艺术发展的重要趋势,它不仅丰富了艺术的表现形式,也促进了科学知识的传播和跨学科研究的发展。
邱宇的生态艺术装置《微·声》是一个结合了科学与艺术的创新作品,它通过实时采集植物叶片的微观影像信息,并将其转化为不断变化的电子信号,进而通过算法合成不同频率和音色的声音,创造出植物显微信息的“交响乐”。这个装置的核心在于探索人与自然之间的关系,以及科技如何帮助我们重新感知和理解自然。邱宇通过这种跨学科的创作方式,探讨了人类如何通过科技手段重新认识和感知自然。这种结合不仅提升了艺术作品的科学性和教育意义,也增强了观众对自然生态系统的理解和欣赏。这种人工参与的“自然之声”,正是科技时代让我们回到自然之声的有力途径。通过这些声音,让我们回想起人类作为自然的一部分,一直是与自然共生的。《微·声》装置的生态与社会意义在于它提醒人们关注自然环境和生态平衡。在全球气候变化和生物多样性下降的背景下,这样的艺术作品能够激发公众对环境保护的意识,促进人们采取行动,共同应对环境挑战。
生物艺术作为艺术与科技相结合的艺术创作趋势的代表,通过将生物学的元素融入艺术创作,打破一贯的人与自然二元论的思维方式,提供了全新的艺术创作思路。
(二)生态艺术对科学的影响
生态艺术作品通过视觉和互动的方式,将复杂的科学概念和环境问题变得易于理解。艺术家们通过创作,将科学发现和环境问题转化为公众可以接触和体验的艺术形式,从而提高了公众对科学和环境问题的认识。这种跨学科的合作不仅可以促进科学与艺术领域的相互理解,还可以推动两个领域的发展。生态艺术的创作往往需要科学家和艺术家的紧密合作,这种跨学科的合作不仅促进了知识的交流,也推动了不同领域之间的相互理解。
2008年,诺贝尔化学奖被授予三位科学家,他们分别是日本科学家下村修、美国科学家马丁·沙尔菲和美籍华裔科学家钱永健,以表彰他们对绿色荧光蛋白的发现和改造。爱德华多·卡茨的《绿色荧光蛋白兔》则在诺贝尔奖的领奖台上当作绿色荧光蛋白的运用案例被分享。《绿色荧光蛋白兔》因为技术而出现,又成为这一技术最为知名的艺术图像符号,而回到了技术本身所处的语境中。
科学与艺术的关系—相互消解、相互理解,最终相互成就。
四、人与自然从“他者”到“另者”的概念转换
“他者”在西方文论中是一个经常出现的关键词,往往与“自我”具有相对的关系。但在不断对“他者”概念进行重新阐释和探索的过程中,“他者”本身所具有的二元对立思想逐渐得到消解。由此,批评家帕特里克·墨菲提出了“另者”概念,不仅消解了传统思维的二元论关系,还赋予了主体一种责任意识。
“他者”一般指代的是非人类的自然或一切在某一主流文化及权力中被牵制、被打压的一方,或仅仅是不迎合主体的另一方。“他者”的概念将这些人和思想排除在“自我”之外,除去对“自我”有益时,“他者”一般无法受到真正意义上的尊重,其价值和重要性也自然而然地被主体刻意忽略。
而“另者”的概念最先出现在帕特里克·墨菲《文学、自然、他者:生态女性主义批评》一书中。在现实生态危机的语境下,帕特里克·墨菲通过对二元论框架下的“他者”概念解释,为解决危机找到了一条新的道路。帕特里克·墨菲将对于“他者”的新解释定义为“另一个”,其理论来源是《巴赫金对话理论》,即“对话是人类的本质”。巴赫金认为我们的世界是一个多元的、联系的、丰富的世界,其中“对话—独语—对话”的ViYPlw4GsCGp5+kKHDMtDTpKwEzhQMf9r+5ax7plNk0=人类发展轨迹反映了这个世界在本质上是一个动态联系的有机整体。这种突破性的理论尝试将生态学、女性主义与文学批评相结合,旨在促进三者之间的对话,以期在现实的生态危机背景下,通过文学途径为解决这些问题提供新的思路和方法。帕特里克·墨菲的“另者”不仅超越了传统二元论的限制,还引入了一种新的责任意识,为“他者”概念带来了新的视角。而将这一概念运用到生态艺术中,则能够解释人与自然的关系问题。
在人类中心主义的哲学立场中,只有人类具有内在价值,而自然环境和非人类生物的价值是外在的,即它们的价值取决于它们对人类的有用性。而生态中心主义认为,自然世界的价值是独立于人类的,它主张人类应当尊重自然的完整性、多样性和复杂性。以上两种立场的转变的确在试图探索、反转人类与自然的关系,但仍然被困在二元对立的思维逻辑中,即人与自然是两个必然对立的整体,以其中一方为中心,则必然要将矛头对准另一方。这种思维逻辑必然制造出“自我”与“他者”,难免会引起二者的斗争和对立,无法从根本上解决所面临的生态危机。
而生态艺术所支持的人与自然有机整体论,则在承认二者差异性的同时,将宇宙中的一切视为一个有机的整体,所有事物相互链接、相互影响,并且在一定条件下可以相互融合。这样的有机整体论运用块茎的思维,将“人与自然互为他者”的二元关系消解为了“宇宙之中不存在他者,只存在异者”的各自独立又相互联结的关系,从概念上引导人类如何与自然相处、如何在宇宙中自处。
在人类与自然关系的探讨中,生态艺术提供了一种全新的视角和实践路径。从古希腊的人本主义到现代的人类中心论,再到生态中心主义的兴起,人类对自然的态度经历了从征服到共生的转变。生态艺术通过艺术创作,试图打破传统的人与自然、物种与物种之间的二元对立关系,将宇宙万物视为一个有机整体,促进人与自然的和谐共生。它鼓励我们重新审视人类与自然的关系,寻找一种更加和谐、可持续的生存与思考方式。
通过艺术的思考和实践,生态艺术正在试图打破人与自然的隔阂与对立,促进人类与自然的有机整体论,为解决生态危机提供新的思路和方法。生态艺术的探索和实践,是对人类与自然关系的深刻反思,也是对未来可持续发展的一种积极贡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