场上那些事

2024-10-31 00:00李维洋
青年文学家 2024年30期

生产队时期,每个村队都有一块大场,差不多几个足球场般大小,中间脱粒,四周堆放着柴草或晾晒脱下的粮食。

那时是集体劳作,分工一般比较明确。庄稼成熟时,收割自然是妇女们的活计。几日的起早贪黑,一块块站立的金黄,很快就会如金毯般铺满田野。不过,待在田里终究不能算事,只有运回场上,脱粒归仓才是正规。这档口,老队长会择一时日,指挥村上青壮劳力,全凭肩挑运到大场上。这一时节,大场也成了最具人气的地方。

场上最关键的工作是脱粒,俗语也叫“打场”。首道工序是散场—把待脱粒的庄稼铺散在场上让石磙碾压。散场讲究颇多。不同的庄稼有不同的散法。俗话说:“稻打把麦打撒。”意思是说,麦把子抖得越开越容易脱粒,稻把子反而成把状铺设才好。厚薄也得要领:太厚不行,脱粒不彻底;太薄,粮食易被碾碎,尤其是豆类。不过,不管哪一种庄稼,都要散得均匀呈圆形状,越均匀越圆溜越好。

打场方式很是原始。一般是五六头牛,每头拉一石磙,前后线形排开。走在最前的,我们叫头磙。头磙庄稼松软,最需力气,一般由队里最壮的犍牛拉着。牵头磙的男人也得是个把式:慢放慢收,匀速走成圆弧形才行。

啪的一声鞭响,清脆悠长。一场漫长的打场时光就此开始了。磙声叽叽扭扭,颇有韵味。这时,号子声也会一并响起。喊号子的男人,嗓子大多敞亮,具有一定的音乐天赋。直来直去,缺乏节奏感的号子连牲口都会耍洋怠工。号子悠扬,磙声短促,不过倒也和谐。

打场看似平淡无奇,其实也不乏惊心动魄。半途中,如果牛儿内急,它们可从不顾及什么场合面子,尾巴一翘,两腿一拉,说来就来。当然,男人们也是有两把刷子的。他们眼疾手快,就地抓起一把秸秆,双手握捧塞至尾下。一泡牛粪就这样端端正正地被接了下来。要是遇着牛拉稀,那可就中“大奖”了—满头满脸喷得全是牛粪,便成了必然。不过,看着粮食少被污染,他们多会笑呵呵地来句自我解嘲:“吃的是草,屎脏不到哪里。”暴脾气的,也至多骂上一句“懒牛上场尿屎多”,给上一鞭子是万万舍不得的。险情排除之后,号子声,磙子声,又飘飘悠悠地荡向了辽远的旷野。

“六月天,孩儿脸,说变就变。”那年月,天气预报不准,还常听不到。看着艳阳高悬,但说不准什么时候就有一股黑云从别的地方飘过来。接着一场暴风骤雨就可能不期而至。每每这时,老队长的哨声准会最先响起。㘗—㘗㘗—哨声急促干脆。男女老少像是接收到了命令,带着叉耙、扫帚、扬场锨,像云一样快速向大场聚拢。男人用笆斗,女人用筐篮、脸盆,装的装,运的运。老人、孩子负责撑口袋和清扫。看得出,大家既紧张又不失默契。忙乱中,有的人跑丢鞋子,有的人滑落裤衩儿,乃至身上挂彩那是常有的事。人们来不及找,来不及笑,轻伤不下火线。大家只有一个目标—到嘴的粮食说什么也不能被毁了。

打下的粮食,需经阳光的晾晒。晾晒不是一蹴而就的。连续三五个好太阳后,捡几粒放到嘴里,轻轻一咬,发出咯吱咯吱的脆响后,方可以进仓入库。晒粮的日子里,往往图个省事方便。每天日落后,粮食只能就地攒集,一堆堆,一条条,似山丘,似峻岭。这时的大场就成了一幅不用色彩渲染,只用线条勾勒的工笔画。

夜幕里,看场则成了男人们的天地。场阔风凉,孩子们往往也跟着大人们来到场上纳凉凑趣。一张草席,一条被单,便成了一张床铺。想奢侈些的,那就先扯一些草,铺在地上。这样,既隔凉气,又柔软舒适。躺在上面,遥望星空,吹着晚风,听着虫鸣,惬意无比。不身临其境,那是无论如何也体会不到的。

有时遇到村里有学问的男人,还会讲古给你听,这是最幸运不过的事了。讲得最多的是《水浒传》《西游记》《杨家将》《封神榜》之类的。精彩处,即便已近半夜,一群孩子还会缠着大人不要停下。大人们累了一天,也不好扫小孩子们的兴,就讲《聊斋志异》中吓人的鬼狐故事。我们这帮孩子准会吓得直往被窝儿里钻,钻着钻着也就睡着了。

夜深了,四野开始变得沉寂,一些昼伏夜出的动物开始活跃了。

寂静中,如果听到窸窸窣窣的声音,那准是老鼠这家伙光顾粮堆来了。收获时节,往往是老鼠们忙着储存自己口粮的最佳时期。星光下,这些小家伙贼头贼脑地向粮堆靠近着。机灵的知道绕着人,来个“曲线偷粮”。也不乏个别胆大的,不知道是寻求刺激,还是认为孩子好欺负,竟走起了捷径,从孩子身上“翻山越岭”。遇到胆小的孩子,它还会吱吱一声。老鼠定会跟斗流星,比兔子跑得还快,哪里还顾什么粮食。胆大的孩子,则会屏息凝视,欣赏起这“小偷”的滑稽相,倘若余兴未尽,那就目送于大场尽头,直至消失为止。

不过,最惊恐的还是与蛇的零距离接触。

正当你似睡没睡的当口儿,一条蛇蜿蜒而来。瞅着平坦的大场上一座座突兀的小山岭,它不生好奇心才怪呢。如何满足一下此刻的好奇心呢?那干脆就来个登临山岭体验下“一览众山小”的快意吧。看粮的人,大都围着粮食睡。估计因为孩子这道岭好攀的缘故,于是乎,它就快速爬行过来。一丝冰凉伴着惊恐侵入身体。惊恐归惊恐,可不能乱了方寸。大人们说,爬行时的蛇是不咬人的。这时,最好的办法就是静静地躺着,最好连呼吸都没有。运气好的,蛇一溜而过;运气不好的,还会停下来吐着芯子嗅上一嗅。这下你可就惨了,浑身不乱颤,那才怪呢!蛇过后,吓得尿湿了被单那是常有的事。

岁月如歌,村人们也有诗和远方。曾经的一切已随时光的脚步,渐行渐远。每每回到村里,眼前的静寂落寞,常常让人想起记忆深处的美好与温暖。法国作家马塞尔·普鲁斯特说:“幸福的岁月是逝去的岁月。”这确实是有些道理的。在追逐诗和远方的路上,哪儿都是风景。来时路,来时景,何尝又不是别样的诗和远方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