宋孝宗十五年冬夜,稼轩读罢友同甫之壮语。披肝沥胆,遂温酒驰词,以吐胸中之郁结。踏履出户,白雪鹅毛纷飞,凛风逼仄刺面,摇落鬓间一银丝。稼轩对天长叹,提笔痛书:“可怜白发生。”
走进辛词的上阕。酣战拂晓,众兵卒啖龁烤肉。忽而,一声胡琴飘荡在嘈杂嬉闹间,诸将士屏息凝神,好似看到翌日快马银枪,弓弦雷鸣,敌军溃败,乘胜追杀之景象。八百连营壮歌四起,等待着几时后的点兵出征。
可就在几时间,大雨骤降,天盆倾覆。马毛黏如猥刺,旗幡蔫同褶布。点兵辄止。这一日,雨打营篷,激扬的情绪被这场秋雨浇得一落千丈。萦绕心头的“五十弦翻塞外声”也变得浑稠而呜咽。
实所一憾也。幸运的是,这场秋雨没有下在辛词的上阕。不幸的是,这场雨倾泻在了我的支教旅途中。《破阵子》的油滑臆想成了我的现实迍邅。
昨日,听到短信铃响,在几行客套的问候语中捕捉到“火车因天气原因停运”时,内心仍抱有支教的希望。直到负责人微弱地说:“要不散伙?”我清楚这是个问句,可是没有选择。这一刻,好像一颗子弹擦过耳廓,短暂的沉默之后是撕心的绞痛。
历史的复现与未来的想象交替鸣奏着。一轮又一轮的支教试课,一次又一次地如愿通过,写了将近五位数的计划书,熬夜完成的教案与课件……还有支教地孩子们的笑声,雨过天晴后山区里婉转的鸟叫声,酡红夕阳映照下篮球场上肆意的刷网声……此时都被一张失效的车票挑断了弦。一切声音都戛然消散,只有远方支教地的雨清晰地滴答……
像是一腔诗兴而词穷的墨客,像是比邻凝眸难言爱意的情人,像是激荡着“五十弦翻塞外声”的八百连营,因一场骤雨空点了兵。
“失败是成功之母”永远是强者的说辞。美化损失,精致化失败,更多的是逃避与胆怯。直视遗憾,这种纵深感体验在我心底呼唤着:“不要温和地说服自己。”
当电子文化的藤蔓伸向我们生活各个领域,精神层面亦在劫难逃。那恩格斯曾自信而兴奋举起来的“自我意识”之圣杯,也被无情的触手所亵玩,从头颅之上拖入娱乐的泥沼。传统美学中的“悲剧”“崇高”等古董,堆在满是烟灰缸与化妆品的小桌上显得不合时宜。电子文化带来的“媒介性”引起的是戏剧化滥情,而非本质的追寻。“to be or not to be”更像是对“中午点这家外卖,还是那家”一种艰难的抉择。
我害怕一句“没事,算了吧”终结了所有的反思。我害怕一句“没事,算了吧”成为心理防御的机制,解决了所有繁复的、琐屑的感受。我害怕一切深度的体验,都降维在“这家没有,没事,算了,点那家外卖”的平面化说服。
幸好,我有一次未竟的支教实践。几个月的付出,带来的纵深感体验是无法用成败界定的。天时无常,唯有将热爱紧握手中。付出不一定换来成功,但一定会保持对所热爱事物的热情,积淀个人的资质,并培养出谈吐中的自信。
“五十弦翻塞外声”不仅是席座上的慷慨,更是远方的召唤。去坚定地热爱,去无问归期地选择。
收拾行李,回家。
向左倾的机舱盛满了夕阳最后的金黄,似链的澄江镀上了亘古的光芒。落地的震颤,阔别六月的家乡,我好似在昨日昏睡的梦里,睁开了眼。
准备就绪,“沙场秋点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