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书柜里珍藏着父亲刘彦邦早些年从美国寄回的一沓书信,有述说那边生活环境或问询成都近况的,仅一页纸就完成。然而,有一封却正反两面写满,连四边边角都添加着字句。这封特别的信是有关他的恩师,二十世纪南京大学中文系教授程千帆的。
父亲出生于叙永县的一个大户人家,他少时顽皮,学业不优,常遭长辈斥责。1943年,他考进成都华西坝的金陵大学中文系,受教于二十世纪三十年代先后成为南京金陵大学中文系的研究生,且已著书立说的程千帆和沈祖棻夫妻门下。老师以“为国育材,发展中华文化事业”理念,在教学中循循善诱,对学生习作不厌其烦地加圈加点修改。在几年学习中,父亲改掉了顽皮习性,古代文学功底大有长进,诗、词、文已可“拜客”。1945年,金陵大学迁回南京,老师离开了成都,他们师生也一直保持着联系。二十世纪七十年代,父亲还同沈祖棻老师有着书信来往。二十世纪八九十年代,程千帆老师和父亲还于南京和成都相见。父亲尊重老师,不忘师恩,要把老师的旧作新著作为自己的精skL7MbyDCXhjh222u/jt/w==神食粮。“玄览”是程千帆老师在成都用过的别号,父亲就把自己的书斋取名“步玄居”。
二十世纪六七十年代,父亲因为一些变故被单位“挂起”,心情低落。而此时,在武汉大学任教的程千帆老师也因变故放下教鞭,劳动了二十年,夫人沈祖棻已于1977年6月遭车祸去世。在被迫退休后,程千帆老师以丧妻之恸,整理笺注《沈祖棻诗词集》,凭着扎实的古文功底和长期积累,著出震惊学术界的《程千帆诗论文集》等著作。1978年,六十五岁的已是街道居民的程千帆先生,被匡亚明校长聘请到南京大学中文系执教,他倾注心血,训练出一支以莫励锋、张宏生等十多名硕士、博士生为代表,后被学界誉为“程门弟子”的功底扎实、古典文学特色鲜明的队伍。父亲得知老师的消息,心情振奋,又与曾经吟诗作赋的老友们会合,成立了“银杏诗词社”,结社写诗办刊物,为振兴成都的诗词界奔走辛劳。
我在二十世纪六十年代中期就是初中生,后来完成了文科学业,爱写点“豆腐块”投稿,听到程千帆太老师的故事也崇拜太老师,便写了一篇短文寄给在美国探亲的父亲修改。父亲作了简单批改后寄回,他写道:“程老师的文字不好写,因他的学问太大了,你和我不能望其项背,如果你想下功夫写,请以‘千帆先生二三事’为题……”
那张信纸的正反两面(因邮寄怕超重)都工工整整又密密麻麻地写着一排排文字,像是对我讲述,又像自己撰文,下面又列举了“父子均与四川人关系密切”“浅述先生个性”“培养中国第一个古代文学博士”“学问的博雅兼赅”“预立遗嘱,遗体交医学院解剖用”“春蚕到死丝方尽”等六个事项,有的事项又再分了几个小标题,在预立遗嘱那一项,还写道:“如果不清楚,可以写信问询程、沈老师的独生女儿程丽则。”
光这些意见,就有千把字,接着就列出参考书籍,要我从他的书柜和资料袋里找《闲堂(程千帆别号)自述》《闲堂文薮》《我的父亲程千帆》,以及当代文化名人黄裳的《谈涉江词》《古诗今选评价》等书籍。列出这些书目后,他还要我再去书店找《程千帆沈祖棻学记》,因为他写道:“如果此书你能最快看到,写程老师就好着手了。”
读着这封信,我惊呆了,嗬!古稀的父亲,白内障等眼病早在成都看书读报就费力,眼镜换了一副又一副,现在却凭着记忆,依据朋友间的书信交往,靠着带出国的手边资料,对一个想书写他老师的女儿,写出这么多精细的意见,也许,这些书目早已烙印在他的心中,如果不是对老师深深的感情和敬仰能举出来吗?可是我仅一名大专生,那些专业书怎能一下子看懂?才疏学浅加懒惰的我最终未能如愿。
如今,两位老人早已逝去,太老师的学说精神滋润着父亲大半个人生,虽然我无缘亲承音旨,而我保存着这封寄托着父亲崇师深情、续写师生情谊的信,成为鼓励我在人生中不断努力学习的动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