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当许多孩子的父母带着一份惊喜、怀揣一份新奇,牵着孩子的手来到人类知识的海洋—学校大门口的时候,被人们称为“矮拐崽”的小男孩也同样被他的养父带来了学校。当他第一眼看到老师用那种惊恐的目光看着他问他话的时候,他只是一个劲儿地摇头,不停地扯他养父的衣角示意要回家去。后来学校报名的小孩儿越来越多,大家见了也都围着他打转转。
“倪工呀,我知道你是世界上最好的人,你还这么年轻,还没搞对象,你却毅然决然地捡他回来。但他毕竟是个残疾人,你看嘛,学校因为他的原因纪律都要‘崩盘’了!我建议你还是让他在家里识字吧!”校长语重心长地说。
“不嘛,我要上学,要和小朋友一起玩嘛!”他吵着闹着说。
“死崽耶,先前老师问你话的时候你又不讲,猫胆子一样。”
“你也别怪他了,既然孩子想上学,那就让他试试吧!”校长动了恻隐之心。
“矮拐崽”因为身体缺陷,在学校里苦苦挨了两年漫长的时光。之所以一眨眼的工夫却觉得漫长,是因为他形成了一个让老师揪心的旋涡。学校纪律常常因为他的丑陋而引起骚乱,老师把大部分精力放在教育那些寻衅滋事的同学的身上,放学了老师还要为他一个人开小灶—一直要把他送到家里。
“爸爸,天天都有同学欺负我,我不想读书了。”“矮拐崽”郁郁地说。
“你不读书,小小年纪能做什么呢?”倪工担心地问道。
“我可以捡破烂儿呀!”
“你还这么小,不能去!你就在屋里,我每天教你识字吧。”
“不嘛,我要到外面玩。”
“你不是说捡破烂儿吗?怎么又要去外面玩呢?”
“捡破烂儿到处走,那不是玩吗?”
是啊,捡破烂儿的人从东走到西,从南游到北,在孩子的眼里那不是玩又是什么呢?
“不行,没满十六岁,你哪儿都不准去,就在屋里识字。”倪工捏着竹帚条训斥说。
倪工下起了狠劲,白天他上班去了,就把“矮拐崽”锁在屋里,任凭他哭天喊地砸东西折腾,也不放他出去,惹得左邻右舍骂骂咧咧。
那年,倪工开始谈女朋友,提出的唯一条件是不能让“矮拐崽”留在身边。出于万般无奈,他只好去找“矮拐崽”之前的养父。村里人告诉他,那个单身汉患脑出血去世了。倪工的精神崩溃了,但他还是不舍得把这只原本就不属于他的黑乌鸦放飞回大自然。
一天天黑很久了,都不见在外玩耍的“矮拐崽”回来。倪工打着手电寻遍了矿区所有的垃圾场和可以藏身的旮旯儿,都未见他的踪影。那个晚上倪工彻夜失眠了。
第二天是周六,他的未婚妻又来了,见倪工唉声叹气的,立马制止说:“你只要踏出这个门去寻他,我就立马走人。”从那儿以后,倪工还是瞒着未婚妻并满世界贴寻人启事继续找,可还是没见到“矮拐崽”的踪影。
由于倔强,身残志坚的“矮拐崽”便和宝岭一带的空间联结在了一起。在宝岭这一带,“矮拐崽”似乎比一般正常孩子的天空要宽广一些,但这片天空以外的天地并不属于他。他把自己圈在山上果农的茅棚里,圈在群山环抱的壁垒里,他已习惯看不到外界的任何事物。时光荏苒,宝岭茅棚就是他的窝、他的家、他的故乡、他的宇宙。他和宝岭之间似乎注定存在着某种常人不可知晓的渊源,想将两者分离开来实在是太难了。
倪工于心不忍,深更半夜睡醒后依旧是以泪洗面,有时还在梦中哭泣。妻子知道,他是为了“矮拐崽”。后来,他还真找到了“矮拐崽”,他给“矮拐崽”钱,“矮拐崽”不肯要,也不肯回家,“矮拐崽”说自己有家,也有钱。
“你哪儿来的钱啊?崽耶—”倪工抚摸着他的脑袋问道。
“我捡破烂儿有钱!”他得意地说。
倪工多次拉他回家都遭到拒绝,而只有暗暗关照他的决定,才稍许让自己安心一点儿。
后来,“矮拐崽”做了很多出格的事,让人匪夷所思。他常常抬起头来看家属区树干上钉有马钉和晾晒衣服的铁丝,然后像壁虎那样往树干上爬,爬不到一尺高就掉下来,然后往手板上吐口水又再爬,就算磨破了肚皮也乐此不疲,直至把马钉和铁丝取下来才罢休。凭借这股韧劲,那些叽里旮旯儿、大大小小的垃圾池,都有他重重叠叠的脚印。有一回,他从垃圾池打老远就看见东张西望的倪工的妻子朝他走来,他来不及逃脱,就顺势倒掉硕大的废品袋里的垃圾钻了进去。这时刚好碰上有人扔来几个还有余火的废煤球,袋子被烧得冒黑烟,他硬是咬紧牙关没叫出声来。之后,他迅速褪去袋子,看见自己疼痛难忍的小腿被烧出来一个黑洞,就一步一拐地跛到山上寻了些马齿苋和车前草之类的草药,用嘴嚼碎后敷好扎牢回到茅棚,不吃不喝,蒙头睡了三天三夜,掉了一身肉。腿好了些,他才掬起一捧又一捧的泉水把自己的肚皮撑大,然后再用柴火把用三块石头撑起的灶膛烧旺。
就这样,他适应着大山和村野逐渐发育成长。他在山上吃红薯、吃野果,在山上睡觉,过着无拘无束的生活。有一回他蹲在草丛里方便,差点儿成了猎人土枪下的猎物,幸好他那时移动身子换了一个让猎人看清了他的地方,才幸免于难。
“下次再碰上你乱屙屎就打死你!”猎人气恼地走过来骂道。
“嘿嘿,我还不想死哩。”“矮拐崽”笑着露出黄灿灿的牙。
按照“矮拐崽”的活法,每天不是钻山,就是游民房。他也每时每刻都在受到这种环境的影响,以至于他变得同那些不规则的山包十分神似。他把自己镶嵌进了大山里,使自己成了大山的一部分。他那凹凸的头颅和脸庞的形状,就像那蜗牛的外壳。大山是他起居的窝,茅棚是他的封套。他与大山有着一种不可言喻的默契,有一种相互吸引的同一性,天地包容着他,他似乎成为天地之间的另类生物。
久而久之,“矮拐崽”和天地之间的融合以及他对这方水土的熟悉程度是生存在这片土地上的任何人都无法比拟的。大山遍布他的足迹,以至于大山哪里有溶洞,哪里有石窟,哪里有几个亭子,甚至东塔岭有多少级阶梯,石岭山上有哪些野物,哪个山塘有脚鱼(鳖),他都了如指掌。就连宝岭的竖井底部巷道,他得到过值班人员的应允,跟着工人们去过几回。不仅如此,山里的每一处高地和大树也都被他攀登过。有一回,他攀爬山上最高的一棵树,试图把那干枯了的树枝掰下来,结果被折断的犀利的老树枝划破了肚皮,皮肉绽开来,鲜血染红了他的半个身子。他先是用草药敷好伤口,再用藤蔓把草药捆牢,照样背着柴火像蜗牛一样爬到他那雨天漏、晴日晒的茅棚里。说来也怪,从那儿以后,他一改从前的陋习,常为老百姓接好被狂风刮断了的晾晒衣服的绳缆。后来,他那本来就不太灵光的脑袋像是接受了耶稣的洗礼一样,突然间变得清爽灵活了起来。他那奇快无比的爬杆速度,让人惊诧不已,那飞快的频率与灵敏的动作简直与猴子无异,像是体内装有马达似的。人们常常看见他爬上高耸云天的树,掏鸟窝、捅马蜂窝。尤其捅马蜂窝时,他非要临近了才用帕子包好头和脖子。如果碰上雏蜂窝,他就整个把它端下来,成为他餐桌上的美味佳肴。要是有人把门钥匙忘记带身上了,人们第一时间想到的就是他。不过,人们又为此担心起来,他们担心这样的人如果多了,有的走上偷窃之路,岂不是让公安发愁?但也有人议论说,像“矮拐崽”那样的攀附术要是参加国际攀岩比赛,冠军非他莫属!
“矮拐崽”的形象不但酷似浓缩的小山包的形状,就连他的灵魂与大山的灵魂也难以区分了。在那凸起如龟背的胸膛深处,在他额头上凸起的肉包里,贯穿他整个粗犷的生命,是燃起征服自然、征服世界的熊熊火焰,还是源自对这个世界及所见事物所产生的邪恶与憎恨的兽性欲望?相信即使是人类中最出色的生物学家,也未曾有过对介于人与兽之间的生物进行深入研究并占有相关材料的经历。生长于人类腹中的奇异怪胎世界上不是没有,那些袖珍的人体上拖着蛇身的、双头的、男女连体的,还有头上长出犄角的,都陈列在展览馆内,让见证者既惊愕又兴奋。可那些都是些没有了灵魂的躯壳,他们与“矮拐崽”没得比。“矮拐崽”是人类世界的活宝!但令他自己不明就里,认识他的人也不解的是,他那印堂凸起的肉包看起来越来越大了,若是从侧面看他,只能见到他隆起的肉包下的一只眼睛,而肉包那边的另一只眼睛像是躲起了猫猫,完全看不见了。
如果说一个憔悴的心灵是由一个丑陋的躯壳所造成的,那么有着姣好容颜的躯壳必然会有一个美好的心灵吗?这些如诳语般的论断的前半句对于“矮拐崽”来说,似乎又有了一定的依据:如果用灵魂的X光去透视他那粗糙而厚实的皮囊内的灵魂,如果用灵魂的探测器像现代做胃镜那般去探视他灵魂的黏膜,如果用灵魂的激光去照亮他那不透明的身体深处的阴暗处及那些相互交错的死巷,说不定会使你感到惊讶—他那佝偻畸形的灵魂曲线犹如蜷伏在石板下冬眠的青蛙。
囿于他对世界和人类的认知,他很少与现实生活中的男人、女人、小孩儿接触,似乎游览大山村野对他便已足够。他的空间,到处是如黛的树林,如松树、杉树、梧桐树、苦槠树等;果园里有苹果树、梨树、桃树、柿子树、杨梅树。他觉得他们都在唱着歌欢迎他的到来,并向他致敬。每当他看到树上的松鼠在他眼前自由地蹦上蹦下,他也跟着在树干上爬上滑下。
“矮拐崽”多数时间过着独居的心如止水般的生活。一个偶然的机会给他带来的快乐,超过了他以前所有的快乐时光。十五岁那年秋天的一个日子,他下山舍近求远到宝山矿的一个偏僻的榨粉厂买粉。途经赵子龙村石灰窑时,他看见黑压压的人群在陡峭的山崖下欢呼雀跃。石壁上布满刚够手掌抓住的铁钉坨—那是攀岩运动的第一道工具,第二道工具是拴在石壁顶上掉下来的一根根牢固绳索。
一群身强体壮的小伙子已经做好了攀岩的准备,正蓄势待发。“矮拐崽”忍不住蒙了头挤上前去看。就在叭的一声枪响之后,他看见蹬地而起的人迅速地向上爬去。他们都是本县与兄弟县的业余攀岩队员,同时这次的赛事是为省里输送人才。
第一轮石壁下,爬上去的人没有几个,大部分人的身子在空中晃来荡去,根本抓不稳铁钉坨。有些人的身子还在空中转圈圈。如果没有保险绳系着,他们早都进了阎王殿。接着又进行了第二轮、第三轮、第四轮。最后的第五轮,石壁下的选手位置还有几个空着。鸣枪后,在极短的时间内将整个攀岩活动推向高潮的,正是那个被评委们忽视了的令每个观众都觉得莫名其妙的“矮拐崽”。他没系保险绳,头和脸被自己随身带的罗帕紧紧包裹着,露出来的只有一双细小的眼睛。他像松鼠爬树那样,眨眼工夫就爬到了最顶峰。由于动作太快,“矮拐崽”用的是什么姿势,抓点与蹬点是如何协调的,让从头看到尾的教练与领队均感到一头雾水,更让正在观看的人们目瞪口呆。之后人们猛地惊醒过来。正在人们鼓掌欢呼为他喝彩的时候,他已经爬上了山崖顶峰,一溜烟不见了人影。
“快下来领奖呀,快呀……”
任凭人们喊破嗓子终究没见人下来。
“嚯,活见鬼了!”
“队员们一个都没少,这是哪路高仙啊!”
“领队、教练啊,你们得想办法把他捞回来!”
“队员们,大家马上上山去找,找着了,今天中午由县里请客吃大餐!”领队大声吆喝道。
大家抄近道,箭一般地射向山顶。可寻觅了老半天,连人的影子都没见着,大家垂头丧气下来,不欢而散。
虎爪山(古时宝山矿亦称虎爪山)竟有这样的奇人啊!
人们口口相传,感叹着,惋惜着,后悔着。
这桩奇事过了很久后,却还在被人们议论着,还有的人骂县体育局领导是官僚,骂教练领队有眼无珠。各种舆论在桂阳县城铺天盖地地散播着。之后,县政府下发了文件,对各乡各镇实行地毯式排查,一经发现,要用豪华小车把他接回来。
又一年过去了,终究没有人找到让人们激动得泪眼婆娑的攀岩高手。这个奇人似乎使整个宝岭流动着某种特别的生气,这个奇人使桂阳县每年一度的攀岩运动都群情激荡,这个奇人使各乡各镇的人们为找到他能得到一万元的奖金而兴奋不已。
人们找不到他的踪影,是因为他照样跑回了山林,与松鼠等动物们为伍去了。松鼠们常常惊恐地看见那只硕大无比的“松鼠”在高耸云天的树枝上攀爬掰枯枝;人们还经常看见他蹲在垃圾池边沿,用棍子在地下画圈圈,那是他在沉思;有时人们还看见他在一堆河沙旁边或者石灰堆旁,用粗短的手指写着老师曾经教过他的阿拉伯数字,那是他在算卖废品的钱;夜里很晚的时候,常常被进晚班的工人们看见的还是那个印堂上附着一个神秘的肉包,胸脯隆起,矮墩墩又神龙见首不见尾的“矮拐崽”。
这个以捡垃圾为生的奇人在宝岭及其周遭的原野又游荡了半年。在一个冬日的傍晚,他与一伙小混混遇上了。他们把他头上的帽子抛到高压电线杆上了。他没吭没气,悄悄地像松鼠那般敏捷地爬上去取了下来。那些小混混觉得他的本事大着呢,就赶忙递给他香烟、口香糖;还有些人从兜里掏出花生和爪子敬他,又死缠烂打地拉他到酒店狠撮了一顿。他竟莫名其妙地成了那伙小混混的师傅了。
没过多久,也许是三个月还是在半年里,“矮拐崽”终于被小混混们当中的一个供了出来。
“‘矮拐崽’就是你们要找的那个攀岩高仙?”他对他认识的县体育局局长惊讶地说。
“矮拐崽”沐浴着改革开放的春风。从那儿以后,他住进了县体育局局长为他申请的两室一厅的廉租房,他租车卖了自己存积在溶洞里的三十多万元的废品,又自费十多万整了容,每月又从县里领到了给他的特殊津贴,他还成了一名小学生的“大学生”。
有一天,县体育局局长欣喜地对他说:“‘矮拐崽’,我把你的事迹材料已报省体育局了,你很快要成为国家攀岩队的队员啦,祝贺你!”
露采大会战
“露采大会战”那年,宝山铜矿已成了一个中型矿山了。为扩大再生产,矿领导决定“露采大会战”。在这之前,矿里召开了上千人的动员大会,然后各单位进行讨论,接踵而至的标语口号,横空出世:“大战一百天,吃住在山上;不怕脏和累,再苦心也甜。”紧接着,150潜孔机买回来了,12吨法国的装载机买回来了,15吨的上海装载机买回来了,50吨日本的装载机买回来了,27吨苏式的装载机也买回来了。当时的机械化程度可与国内矿山先进水平媲美。
对于大会战的到来,人们在前几周就兴奋不已,高谈阔论。为迈上矿山精、尖、强的战略新台阶,国家冶金部一声令下,全国三十多支精锐队伍齐刷刷地汇聚到了宝山铜矿。顿时,群情激荡,各个摩拳擦掌,都想大显身手,一展雄风。
那时是军管建制,矿里其他单位均属于连的编制,唯独最大的生产单位露采,成为“露采营”。
大会战的日子说来就来了!为迎接大会战,矿宣传队演出了自编自导的文艺节目,他们敲锣打鼓地将参战的将士代表送到虎爪山“520”最高的顶峰。时任国家副主席的首长和省、市、县的领导都来宝岭最高点观战。
前来看新鲜、看热闹的人们犹如暴风雨前的蚂蚁似的密密麻麻。往返陡坡山崖各路段的人特别多。因为人们知道,前几天就有上头的要员来到矿里,他们看见策划人和组织者在紧锣密鼓地张罗,早、中、晚广播每天报道三遍,可谓人人皆知了。
开始两天,人们要挤进现场观摩可不是一件容易的事!虽然露采战场广阔,周围是逶迤的群山,再往下是参差不齐的小山丘,但要真真切切看清如何打眼、放炮、铲矿、拖运、卸车,还是盲人摸象般的感觉。假如你站在高山顶上往下看,正前方和下面黑压压的人头形成了一片涌动的黑带;而往返观摩现场的路口就像往返海洋的被染黑了的河水,被风拽起,随时回送着一股股人流的热浪。人流的热浪不断高涨,冲击着那些小树、芭茅草和灌木丛,它们像海岬似的到处冲撞在形状不规则的山冈上。在往返进山的路口,人们在那儿分分合合,在未曾领略到“亮丽风景”的人们心急火燎地朝山上涌去,已观看了一阵子的或象征性地看到过的人们又流向山下的路口,川流不息、进进出出。那些爬山要去现场观摩的人满载着兴奋和快乐,他们的叫喊声、嬉笑声和杂沓的脚步声,在人头攒动的黑河里汇成巨大的喧哗声,犹如万丈瀑布落入湖泊。也不知过了多久,山上山下的人流突兀安静了,原来是县公安局增派的警力赶到了,人们这才松了一口气。
大会战的第一天,矿宣传部的小周要去采访全矿赞不绝口的露采营的省劳模李忠生同志。小周接近他几次,可他总是微笑着拒绝。他说他哪儿有时间停得下来,他恨不得他一个人能同时开两辆车,好让选矿厂吃得饱饱的。
“只耽搁你几分钟嘛,师傅,不然我今天就白来了。”小周郁郁地说。
“真要停下来,也得等下班了,人潮退去了,我抽出一点儿时间来和你谈一下好吗?”李忠生说。
“那这样吧,我到选矿厂储矿仓等你,你卸了矿,空车载我聊聊,可以吗?”
“好吧,我重车不能带你,你走路下山吧。”李忠生严肃地说。
小周满怀希望地来到了选矿厂储矿仓,如愿以偿地坐上了李忠生的空车。
“师傅,怎么会有这么多人来看新鲜,我怎么也没想到啊!”
“当然多啦!矿里的知青老远都赶了回来,嫁出去的女儿也都赶了回来,县城和县城周边的人们也一样啊,大家一辈子都没见过这样的场面,新鲜热闹又刺激。看的人多不说,单就参战的人员包括矿里的家属、知青以及城里的知青,县里各支持参战单位的人,加上全国来支援的建设者,总参战人数达到两千多。你没看到开矿掌子面上尽是密密麻麻的人头呢。”
“你拉矿经常是白班吗?”小周突然进入主题问道。
“不是,三班倒。”李忠生回答道。
“现在到下班时间了,你还没收场啊?”
“不行,我得多拉两趟。不过,最多也只能多拉两趟,太晚了不行,班里晚上还要学习。”
“学什么呢?”
“学报纸呀!学中央文件呀!”
“你们还真是抓得紧啊!难道不累吗?”
“学习、生产两不误嘛,再说人是要有一点儿精神的!”
“嚯,这老师傅的思想境界了得!”小周心里想。
“师傅,上个月你是不是又超额完成了任务呀?”
“是呀,第一个月我完成了168%;第二个月又完成了178%,这个月我估计也不会低到哪里去。”
李忠生脸上的神情略显出些许的骄傲。小周打心眼儿里佩服他。在下山的路上,小周在心里问自己,像李忠生同志这样能自始至终坚持干好干到底的,靠的是一种什么样的力量?哦,小周终于明白过来,支撑和引领他们的原来是他们献身祖国矿山事业的奉献精神!
中班时间到了。宣传部的小周一路上看到的运矿车照样络绎不绝。那天他的采访似乎没有达到他预期的目的,像是犹言未尽似的,现在他又不得不回选矿厂储矿仓去继续等李忠生。
最后一趟李忠生没有来。听另外的师傅说,路上有人车子出毛病了,被人家截了,说不定他会把出毛病的车子开回来送到车队去。
“他那么有能耐?”小周好奇地问。
“嗐!他是顶尖级的汽车司机,出点小毛病,没有他驾驭不了的。”那师傅说。
“那我随你的空车上露采吧,看看能不能在路上碰到他。再说,白班人山人海的,你们战天斗地的场景我还没看得真切呢!”小周说。
小周坐在27吨的苏式别拉斯上,依然能看到步行上山下山的人连绵不断。不过,比起上午来,人还是少了许多。这会儿自己可以看个真切了吧!小周脸上显出一丝满意的神情来。
多种装载车小周都看明白了,尤其是那几部超级大电铲,据说是北京支援来的,很吸引他。他走近它们,不禁暗暗赞叹:“这家伙真是能耐,一铲下去,就是二三吨,轻轻往后一翻,颗粒不剩。十来个回合,苏式别拉斯就满满的一车近三十吨。这山上‘饱含钙质的虎骨’够你们啃的!”
忽地,小周身后的上方有突突的声音传来,他下意识地转过身去,看到有师傅在打炮眼。他本想去尝试一下,又怕耽搁师傅的时间,便打消了这一念头。小周走近一看:师傅颤抖的双手紧抓风枪,却依然能掌握住方向,他不断地摇动着把手好让钻头的力道恰到好处。他时而搓揉着被灰烬弄模糊了的眼睛,时而用衣袖扫涤着粉尘盖面的脸。他做了一个习惯性的动作,就有人递给他一个揭开了盖的军用水壶。他一只手死死地捏住风枪的把手,歪了身子偏了头,用空出来的那只手倒立着水壶咕嘟嘟地往嘴里灌完剩下的一点儿水。
连喝水都没时间啊!小周再一次感动了。他本想看完风枪手打眼儿这一幕就要走路下山了,因为所有的车下山都是重车,他不得不走路回去,但他又被另一个场景吸引住了。
那些婆姨们、老人们,还有孩子们,他们用手捡矿,放进自带的笸箩里、袋子里、篮子里,再倒入小翻斗车里。人担着担子或背着矿石在与车等高的竹板桥上走,一晃一晃的,令他在心里吃紧。这场面还真不少,小周一眼望去,像散兵阵似的这里那里都有,这是最原始的手工作业啊!他想这虽然速度慢,但日积月累,一百天下来,数量亦不可小觑。他在心里感慨道,劳动者的汗水能洗涤污渍的心灵,筑起高尚的道德之墙,亦能挡住浊水的侵蚀!他看到这一幕似乎明白了什么,并同时受到感化,自己何不也参与其中,体会一下集体劳动的快乐?
小周忘记了饿,他把相机挂在一棵树的树杈上,飞快地参加到了拣矿装车的行列之中。
“周文斌—有人喊你—你还不回呀—你老婆来叫你了!”
小周的妻子是教师。她见丈夫没回来就到矿宣传部问,没见到一个人。后来别人告诉她,她才知道丈夫是因为采访把自己给采丢了。但她没怪丈夫,她知道丈夫的执拗脾气。小周没有立即同妻子回去的意思。他妻子一把拽起他,还是被他挣脱了。后来在众人的劝说下,小周才勉强跟了妻子一同下山。
女子班班长
不知从何时起,矿选厂维修班形成了红色娘子军的阵营,除了班长李阳强之外,全都是秀里秀气的长头发女人。
四十岁左右的李阳强,胡子拉碴,不修边幅。他人高马大,走路带着风,说话声音大,委派工作时语气坚定,重事难事先落自己头上;可其余的派工,派到谁谁都不吭声。
俗话说:“三个女人一台戏。”女工们干活儿时有时会叽叽喳喳地聒噪个不停,若是被李阳强撞见,他还站在女性爱美的角度来上几句:“咱们干的活儿是要同焊枪、割刀和乙炔气打交道的,要是出了危险,照镜子就不好看了。”
矿总库时常要进一些旧油桶调到机修、选矿用。这活儿除了焊割,还要用大锤敲打,费时费力还不安全,李阳强就“独揽大权”自己干,由女人来干他不放心。
可轻事巧事他也不少干。某周六的下午,他安排说今天下午搞义务劳动,迟一点儿下班,把他们的卫生区打扫一下,明天矿里要检查安全文明生产。
下班时,一个叫莺莺的女工走到李阳强面前,说:“班长,我头痛得厉害,这打扫卫生的事,你看……”
李阳强同情地点点头说:“你休息去吧。”
没过多久,又一个女工愁眉苦脸地来到李阳强面前说:“班长,我孩子幼儿园放学没人接,你看……”
“好吧,你回去接孩子吧。”李阳强扬扬手说。
一抬头,李阳强又见邀在一起的四个女工朝他走来。他觉得今天下午像有什么事不对劲似的,管他呢!他边在心里念叨边朝左侧方向走。
“班长—”一个女工大老远地就叫开了,“我们憋了一下午了,要等下才能来,你多担待一点儿啊!”
李阳强知道她们要上厕所。他挥挥手,进维修队工具房去了。
李阳强肩扛扫把、手提撮箕出门来,迎面碰上三个刚结婚不久的年轻女工。其中一个说:“我屋里那个木头疙瘩好难缠,只要我回晚了,他就摔东西砸碗……”
“我屋里那个也一样……”
“我那个更古怪,有一次我加班回晚了点,他就‘打破砂锅问到底’……”
“你们都走吧!”对下班以后的时间安排,李阳强好像硬不起来,他快速地答应她们说。
这些女工们平时干活儿是不是很累啊?是不是自己抓得太紧、管得太严啊……她们走了,他的心思似乎还被她们牵着……
前不久,焊工刘小龙偷偷焊藕煤炉子,被他撞见,他一脚将铁筒踢出去好远,从那儿以后他就没见过刘小龙跟他说过话;上星期刘小妹没戴工作帽,他罚了她100元;就在昨天,女工杨小琴把厂里的一个筛板焊坏了,遭到了他的严厉批评……
管他呢,谁叫我是班长呢!他常这么想。
班长是厂里指定的,班长津贴是厂里给的,女工们无奈,撼不动。她们气不过,一起商议,只有一件事可以奈何他:那就是年终评先进员工不评他。
终于挨到了这一天,女工们果真没食言。
厂长知道了,感到有些难办,厂长召开班会说:“你们看李阳强怎么样?”
无人搭腔。不是要民主吗?厂长为难了。最后李阳强由厂长提名作为唯一的候选人让大家举手表决。
八个女工都投了反对票,还搜肠刮肚地列举了他一堆缺点。
第二天上班照例是割废油桶,还是要用大锤敲。李阳强取工具去了,女工们又叽叽喳喳地议论起昨天评先的事来……
忽然,从隔壁房里传来了一个女工尖叫的声音。原来是焊工刘小龙割刀上的乙炔管爆裂了,她的脸被烧伤了。李阳强闻声赶来,用厂里的三轮脚踏车把她送进了宝山医院。
刘小龙的老公是个脑出血患者,走不稳路;她的父亲也患病躺在床上,一双儿女尚幼。这给李阳强出了一道难题。当天夜里,他守护在她的床边,整整一夜没合眼。
翌日清晨,他早早地来到了维修班刘小龙出事的地点,刚到上班时间,他就把书记、厂长请了来。
“鉴于刘小龙疏于管理,疏于检查,疏于防范,事故该由她……”厂长看了看书记又看看李阳强,严肃地说。
“割枪皮管老化,我们早都去仓库领了。仓库说没货,仓管员向厂领导也反映了,可一直拖到现在都没有解决,这责任该由谁来负?难道要由刘小龙来承担?”李阳强冒火了,把这问题一口气端了出来。
厂长没词了,立马差人叫来了副厂长罗斌。
“罗斌,你看这事怎么弄?”他看看李阳强,说道,“你把这事再说一遍。”
罗斌听了李阳强的话,他这才记起来半个月前,仓管员小黑子是向他反映过这事,后来他把这事给忘了。
“是我的错,责任当归咎于我。厂长,你处分我吧!”罗斌沉沉地说。
“这事我也有一份不可推卸的责任。”厂长检讨说。
“这事我也有责任,焊枪管明知道不能再用了还要用……”李阳强站起身来说。
班里每天都有忙不完的事,那厂里呢,矿里呢?李阳强的心思又跑远了。他心情沉重地走出修理房,片刻又折返回来。
“厂长,刘小龙护理的事,你看……”
“这事以后再说吧,护工由你先派着。”厂长站起身来表态说。
女工们看见班长那副为她们争取权益而毅然决然的样子,个个都感动得流出了热泪。
厂长、副厂长、书记一行走了。女工们痛哭流涕后抱作一团开始商议,她们都觉得自己昨天的评先,对不起班长。
“还不去跟厂长说呀?”她们中有人提示道。
她们一路小跑追了上去。
“报告厂长,我们班里的先进是李阳强同志!”大家异口同声地说。
异军突起
葛书记在天刚蒙蒙亮就摸索着下山去了。先前因下过一场雨,路上有些湿滑。他穿着厚厚的工装,戴着工作帽,脚上穿着一双长筒靴。不知道是性子太急还是近几天太劳累,抑或因山路崎岖泥泞,在下到赵子龙酒厂地段,他踩空一脚,摔了个四仰八叉。他试着爬起来,好像有些不对劲,他难以动弹,但还是咬紧牙关两手撑地侧身坐起来。他感觉左腿疼痛难忍还不着力,凭他的经验这回肯定有事了。他扫视一下手腕,七点半了,他坐在地上期盼下山过路的人可以扶他一把,然而等了半天还是白搭。脚关节渐渐肿起来,他顾不了那么多,还有半小时就要开会了,这是湖南省冶金系统在桂阳县招待所召开的有关宝山建矿的重要会议,他不能缺席的!
“葛惠民同志,宝山铜矿的葛书记来了吗?”尤处长大声地点名道。
“到!葛惠民到!”
参会人员只见一个拄着树杈的中年汉子在门口应道。
“你这是怎么啦?”有人低声问道。
葛书记这时才意识到他已来到了会场。他忙把树杈扔了。刚要落座,一个趔趄,他差点儿又要摔地上了,有人赶忙扶住他。
“没事!”他脸上挤出一丝苦笑。他踮着脚用手将凳子扶正,缓缓坐下。他痛得脸蛋儿都扭曲了,但没哼出声来。他大汗淋漓地坚持把会开完,他不知道尤处长讲了些什么,他好像只隐隐约约听到宝山建矿是全省冶金系统乃至全国冶金系统的一件大事,当务之急要抓好基建,在半年之内要安置好近千人的职工家属,以后分五年完成基建任务。之后又讲了些什么,不过他已经听不进去了。
在同志们的劝说帮助下,葛书记还是去了趟县人民医院。经检查,还好没有骨折,但左腿关节韧带拉伤厉害,需要住院治疗。
“我不能住院的,有太重要的事情要做。”他说。
“不住院,不治疗,你来医院干什么?”医生用狠话说。
“好吧,听你医生的。”他又改口轻声回应道。
“4号房,葛惠民,准备打针。”护士大声喊道。
没人应声。
“葛惠民,你没听见吗?”
还是没有应声。
护士喊了四遍了,还以为他耳聋,急忙推门进屋,却不见人影!
护士向医生汇报,医生说:“算了,别管他了,先前他答应住院是在哄着我呢,他还说他是建矿的宝山铜矿的工人。”
葛书记拄着树杈折腾了好半天才回到矿里来,刚好碰上为基建“奋战六十天”倡议书落款的事来找他的“七(齐)天大圣”等一行人。他们还在脸红脖子粗地争论着,甚至也没人问问他拄着树杈走路是咋回事。他有点儿失落,但一想到他们早已被火红岁月的激情所淹没,也就没往心里去。
“你们就为这事找我?好啦,别不好意思啦,还是蛮牛讲得对,要敢为人先嘛!这事或许还会引来冷嘲热讽,就让别人去议论吧!为你们倡议书落款的事,若要有人问起,你们就说这是你们来矿第一天我给你们起的名字!”
一场笑死人的争论被葛书记的一句话就平息了。这会儿大伙儿高兴了,来劲了,由小个子执笔写就倡议书立即贴了出去。不一会儿,这倡议书就引来了数十人的围观。
也真是奇了怪了,此时竟无一人说风凉话。只是有人问,这有孙悟空本事的“七天大圣”是何许人也?一时没明白过来,也就似赞非赞地说,胆儿够大的,连“七天大圣”的名字也敢取,他到底是谁呢?
基建人员只培训了三天就上岗了。这山上有天然的黄土资源,他们要就地取材建干打垒房子。陆陆续续来了上百人,他们分成十个组,每组十人,剩下的人平地基。从二三八队早先建成的两栋单人宿舍楼的中间即在现在的菜市场的正北面,有一条上山通往桂阳县城的羊肠小道,这陡坡式的小道两旁,是深不见人的灌木丛和杂草堆。在没分组之前,都是大伙儿混合着干,砍的砍、割的割、烧的烧、挖的挖,经半个月的“拔毛”,斜坡式的山坡就变成了秃秃的“光脑袋”,露出了黄灿灿的黄土资源。现在分了组了,可“七天大圣”们只坚持他们七个人为一个组,还说保证完成任务。
“你们的人怎么安排得过来呢?”副队长有些担心地问。
“我们挖土和泥的可以少一人,挑泥送料的可以少一人,另外垒墙的也可以少一人。”高个子底子十足地争辩说。
果不然,“七天大圣”组的垒墙进度比别的十人组还要快。他们就地挖土和泥,这茬苦差由高个子干;担水的一人,两脚打鼓飞快跑;房子主墙两侧用木板夹,中间夯泥土,间墙用黄泥粉竹板,屋顶盖茅草和杉树皮。后来验收的时候,六个半月下来,“七天大圣”异军突起,邀抢头功,受到了矿里的表彰。矿领导要高个子讲几句话,高个子在领奖台上拍着胸脯说:“咱们工人有力量,建矿苦点算什么?”说得大家哈哈大笑。
后来,根据需要,这些建矿元老“七天大圣”们,像可以燎原的星星之火那般被分配到了“330”和“365”远古遗址的老窟窿及露天开采的各个点上去了。
苦乐人生心向善
尹长林来宝山铜矿工作的时候,快到不惑之年了。他被分配居住在二三八队干打垒的土坯屋里,他的妻子和子女都远离他的身边。于是,宝山矿就是他的窝、他的家。这里的山山水水,一草一木他都感到非常亲切。
尹长林屋里还住着一个叫毛毛的比他小15岁的小伙子。他俩同上班,同下班,形影不离。
每天,尹长林在天刚蒙蒙亮时就起来出去了,他究竟干些什么,毛毛一无所知。待到他回来的时候,毛毛才起床,与他一同洗漱完毕,端起碗捏着筷子,匆匆赶往食堂。
“师傅,来4两米饭和5分钱的豆腐。”尹长林把头伸进窗口喊道。
炊事员没听到,又被另一个窗口的人喊去了。
“你稍等,他是老人呢!哦,忘记告诉你了呢,今天有人请假,一个人忙不过来。”炊事员解释说。
“师傅!”尹长林又叫了一声。
矿山人与人打招呼,一般都是称师傅,这样叫起来上口,感到亲切、随和,也减少了不晓得名字时叫人的麻烦。对于这炊事员姓甚名谁,尹长林根本不知道。这会儿他看见炊事员过来了。
“师傅,来4两米饭和5分钱的豆腐。”尹长林忙把早已准备好的饭菜票扔下,端起碗离开了窗口。
“你也太节约了,餐餐就吃一份豆腐呀!”毛毛问道。
“一个肉菜要1角5分,够我吃一天的小菜了。”尹长林算计着说。
“一星期都不沾荤腥,我可做不到!”
“你呀,‘一人吃饱,全家不饿’,我哪儿能跟你比啊!”尹长林笑说道。
不过,尹长林偶尔也有吃肉的时候。有一次,他买了一份肉,故意在毛毛面前炫耀:“你看,这是什么?”毛毛没理他,上厕所去了。他赶紧在肉里加上点盐巴和酱油,搅拌均匀,有滋有味地吃起来。他很快把饭吃完了,菜却剩下一大半。
晚上又到开餐的时候了,尹长林说他要洗件衣服,让毛毛帮他打饭:“毛毛,你帮我打4两米饭,不要菜。”
“你光吃饭吗?菜也不要了?真是的!”毛毛把他的这种举止看作是吝啬,就气急地说。
“你别管嘛,我有的是菜吃!”他丢下这句话就洗衣服去了。
“他会变魔术吗?又没见他煮菜,小气鬼!”毛毛在路上嘀咕着。
又一个星期天不期而至。
清晨,尹长林一起来就到菜地里去了。这里施施肥,那里松松土;这里拔拔草,那里浇浇水。回屋的时候,他就弄点青菜、葱蒜什么的带走。
711347c5ff03ca44faedf08afcd76e0a9186d40c054108e2b2ee226f6e33f8e9尹长林头脑精明,收支自然会精打细算:他每月能领到34.5元的工资,留给自己的伙食费6元,买肥皂1元、牙膏1元、烟叶2元,零花钱2元,剩下的22.5元全都邮回家去。他还替妻子安排说,“爷爷奶奶那里,你每月给他们5元,剩下的供你们娘儿仨花。我们是四属户,没做到工分,生产队里分的粮食和物资都是要出钱的,你们就节省点花啊。”
这天的晚餐,尹长林利索地把三块砖头支起来的灶膛烧旺。
“你去帮我把咱们班里的人叫过来吃火锅,再帮我到食堂买些肉好下小菜,饭我自己煮。”他一边吩咐着毛毛,一边从口袋里找出0.3元钱菜票给毛毛。他已经尽了他最大的努力了,他那每月2元的零花钱,一部分用作头痛脑热上,另一部分用来买些大米。那时的大米每斤0.13元,便宜得令今人难以置信!
八个同事都来齐了,每个人都买了一些肉来,大家围着三石灶,兴奋地坐在简易的“丁”字形小木凳上。尹长林把同事们买来的肉和自己买的0.3元钱的肉倒进锅里。刚一煮沸,他又把一大篮子葱蒜、青菜、苋菜、包菜提了过来。你夹点菜放到锅里去,他夹点菜放到锅里去,等水一煮沸,大家就开吃起来。
这就是他们吃的“火锅”。这时,大家喝着用酒精勾兑的水酒,天南海北地侃起来,模样很是享受。他们喝一小口酒,并不急着往下咽,而是眯细了眼缓缓地往下吞,然后夹一丁点儿菜往嘴里送。尤其那咂摸一下把酒调侃的境界,十分享受。那些人虽说都是些大老粗,但大家的吃相却相当斯文:大家下筷似乎都不够利索,筷子也都不长眼睛,先前每人还夹一点儿肉往口里送,吃着吃着,见锅里的肉少下去了,就都不去碰它了!剩下的一点儿肉,被尹长林分夹到大家的碗里,同时还说上一句客气话:“对不住了,我买肉买少了。”有人就回应说:“别那么说嘛,我们吃得很开心啊,你辛苦了!”
两个小时后,大家酒足饭饱,都高兴地散去。
其实,尹长林不会喝酒。他觉得聚聚这样的餐,对增进同事之间的友谊和感情,大有裨益。
相互往来,是朋友们之间的润滑剂。尹长林也常常被人“宴请”。
一次,同事过生日,特地跑来尹长林屋里请他。
“尹师傅,今天是我的生日,来我屋里聚聚啊!”
“对不起,我有事呢,谢谢你啊!”尹长林谢绝说。
其实,尹长林是害怕没礼送,若是同事一般性的聚餐,倒也随便了,可人家今天生日呢?过了一会儿,他又觉得人家来请不去的话,有失礼节,也是不给人家脸面,后来他终于想出了一招:他摘了一大篮子的蔬菜提了去。
“正好正好,我今天忘了带小菜了。”同事的妻子赶忙接过篮子高兴地说。
同事家在矿附近的农村,今天是他妻子特地来陪他过生日的。
同事今天的宴请也是吃“火锅”。大家吃到这新鲜的蔬菜,连连称赞都说好。尹长林见大家高兴的样子,他也乐不可支,感到心里挺舒服的。
当时这种形式的“火锅”很流行,它既简单、方便、节省,还热闹。
“林麻子,你要是今天不来,咱俩就断交!”主人佯装生气边收拾碗筷边说。
“林麻子”是尹长林的绰号。他只要听到有人叫他奶名,他就感到特别的亲切,特别的高兴。
“哪儿能呢?不过我可没买肉来,只摘了点菜啊!”尹长林不好意思地说。
按照桂阳宝山的习俗,要是哪家有喜事被宴请,你若回避或拒绝,主人就会有意见,心里会落下阴影:好啊,瞧不起人呢?
尹长林虽然不喝酒,他也常被人请,但他都是以他的特殊方式送礼,但大家都很乐意待见他。他被人“敬”是因为他为人老实、厚道,工作又特别出色。那时当劳模真不容易,他每天要干十多个小时,有时连星期天都泡在冶炼厂。先前,他和他的伙计们都是临时工,后来矿里面向社会招工,他成了一名国家矿山的正式工人。那时的工人阶级都非常自豪,干什么事都激情似火。尹长林是矿劳模,他的榜样力量影响了他周围的一众人,他常爱说一句话:“有样看样,无样走样。”大家觉得很在理,也很有趣,但对他的拼命精神也颇有微词。
“尹师傅,你已经转正了,这下干活儿可以悠着点了吧?”有同事提示说。
“什么话,力气不用多浪费?留着也没用啊!”他愉快地回答说。
尹长林的身影长时间晃荡在冶炼炉子上,他承受着毒气重、粉尘高、劳动强度大的严峻挑战。尤其他患上了严重的胃溃疡之后,冷菜冷饭还长此以往地折腾着他。每每到了吃饭的时候,总不见他的人影,别人都弄不明白他为何有那么多的事?除了别人不理解,他还要受到别人嘲讽的礼遇。
“你看那傻瓜,只晓得做蠢事,不晓得休息一下。”有人议论说。
“这还不算呢,人家都晓得弄个临时户来矿里,住老婆的热被窝儿,享孩子的天伦之乐,他呢,连个屁都不放!”也有朋友为他怄气说。
这些风言风语,他不是没听到,只是一笑而过。
红色年代如火如荼,在他的朋友中也有一部分人被卷入其中,作为值班长的他,竟没受到一丝一毫的冲击!他每天按部就班,只把汗水尽情地洒向高高烟囱下的冶炼炉子那事无巨细的工作上。在那期间,冶炼厂的工人没有一人为难他,没有牵扯连累他一件麻烦事,也没人向他嚼舌根。寒来暑往,他似乎成了红色年代中的局外人。
事实上,老实人也有老实人的兴趣和爱好。尹长林唯一的业余爱好是种菜,每日天刚蒙蒙亮,他就背了锄头,携上便桶,到菜地里去摆弄,以至于他的菜是怎么长出来的,别人一概不知。
“又起这么早?”同屋的毛毛有时也被他弄出的响声惊醒,总也忍不住地说上这么一句。
毛毛这么说,自然带有责怪的意思,但尹长林从不往心里去。
“早晨空气新鲜,出去活动活动筋骨对身体有好处哩!”尹长林随性地回答道。
“你种那么多菜,自己又吃不赢(方言,完),不是送这个就是送那个,你不感到累吗?”有时毛毛实在憋不住了又说着与往日同样的话。
尹长林依旧我行我素,把上好的扁豆、黄瓜、洋芋、豆角、西红柿等时鲜蔬菜一篮子一篮子地往临时住户家里送。凡吃过他菜的人,都说他的菜特有“菜味”。
“你种的菜这么好吃,是怎么种出来的?也传授一点儿经验嘛!”有人想取经问道。
“嘿嘿,这个没什么技巧。一要起得早,二要勤浇水,三要勤捉虫,四要勤松土,五要注意防冻,六最重要,那就是要施家肥!”他把自己的经验一股脑儿全抖出来说。
“那么麻烦呢?”问他话的人感叹说。
“是呀,老天爷总是报答勤快的人啊!”他快活地说。
“你那么勤快,却还是穷呢!”那人走近一步说。
“我穷是穷了点,但我快乐着!”他发自肺腑地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