乡下人好客,喜欢扎堆,爱热闹。
平原的村居与山中的村居不同,没有宅屋院舍的高低参差,有的是平路平地,抬脚便出门,在家吃饭嫌不热闹,不如捧碗行动自由,手脚方便。
捧碗对谈便是一种。
这样一种方式,既完成了吃饭这件事,解决了腹中饥,同时,又把想说的话给说了,把要表达的情绪给表达出去,吃饭、说话两不误。
对谈原是两个文人之间坐着说话,说文学,说人生,说体悟……想不到也被平原上的农人“拿来”,成为另一种休闲方式。
都谈些什么?谈张家长李家短,谈鸡苗猪崽,谈婚丧嫁娶,谈柴火油盐……
对谈者,是两个性格外露的人。性格内向,寡言少语的人,谈不起来。
就像两个文人谈艺术文章,人生感悟。两个农人,谈收成与天气,大餐与小鲜,荤与蔬,厨房与饭桌,娃娃与衣裳……
那日,经过一个村子,听到两个男人捧碗对谈。年长的那位对稍年轻的那位说,他家里养了十几年的水牛老了,不能耕田了,有人想跟他买这头牛,一直舍不得卖掉。这头水牛,这么多年,一直勤勤恳恳,任劳任怨,耕作时犁地,农闲时拉东西,风里来雨里去,这头牛一直很温顺,在他家里起了不小的作用。现在,它虽然老了,犁不动地了,也派不上大的用场,有人想跟他买这牛,他舍不得卖,把牛拴在村外池塘边吃草,傍晚再牵这头牛回家,他要给这头牛养老。年长者感慨地说,牛通人性,那天给牛圈垫草,他对牛说,你就在我们家安心养老吧,我们是不会卖了你的。牛似听懂了这番话,瞪大眼睛怔怔地看着主人,眼神中充满感激。
普通人的对谈没有那么玄妙,他们的闲谈,若二两棉花,絮絮而谈,随意自在。
捧碗对谈,宜晴日。两个人捧碗见着了。话一投机,便会聊上半天。
宜晌午。早晨的晨光紧凑,有好事情要做,没时间谈;傍晚,天一擦黑,一家人其乐融融,围桌而坐,就不出门了。捧个碗,改与邻居对谈,为家人捧碗闲坐对谈。
本来,对谈是两个人的一种交流,加上“捧碗”这一动作,便多了仪式感。
捧碗对谈,二人站在桃花树下,温情而有诗意。
春天,村里的桃花树开了,泼泼地绽满一树,清冽而雅致。两个人,一个刚从田地挑水回来,一个才从外面卖菜返家,都是甫一端上饭碗。一个嫌碗中烫,一个觉得在家吃饭不热闹,便急吼吼地捧碗而行,走到桃花树下吹风。两个捧碗吃饭的人遇着了,就聊上几句话,此时桃花树下的捧碗对谈,成了恬淡悠闲时刻。让人直觉,乡村生活是俗的,但俗中有雅。
捧碗也谈村外事。我乡下的朋友王小二有天跟他的邻居捧碗闲聊,王小二说,他这辈子最大的愿望是在60岁之前到北京去一趟。“北方还没有去过,真想坐火车到外面的世界去看看。”说这些时,王小二流露出一脸的天真。但真的让他离乡去外地住几天,他说他会想家,王小二告诉邻居:在异乡的夜晚,他会睡不着,想念家乡的土路、池塘、水泥桥、老澡堂。王小二觉得还是躺在家里铺着草席的硬板床舒服,深夜听屋后玉米地里发出的沙沙声,知道那是庄稼在拔节。那天,王小二有点不好意思地告诉邻居:在叶子和风的絮语中,他会像婴儿一样熟睡。
在乡人眼中的美食,什么最好吃?两个大爷,一个托个小盆钵在叉里面的面条,一个捧只大花碗在吃饭。听两个大爷闲聊,一个说是豆丹,一个说是蝉蛹。说蝉蛹最好吃的那个说,蝉蛹油炸滋味最好,适宜下酒。大热天的夜晚,村后小树林去找那些刚蜕壳的蝉蛹。小树林里一片漆黑,伸手不见五指,只能凭感觉用手慢去摸,摸到刚出脱壳的幼蛹。
捧碗对谈,在乡下是司空见惯的事情。某日,一直潜藏着文艺特质的王小二对我说,什么时候,你可以请几位城里作家来乡下开文学沙龙,作家们吃着烤山芋,喝着玉米粥,对谈肯定会比他们在城里会场容易激发灵感。
我理解王小二的意思,他这是告诉我,写作者要多走民间,接地气。文人捧碗,要捧普通百姓的粗羹淡饭。届时,室内对谈,腔调琅琅,窗外庄稼摇曳,平原上鸡鸣声悠扬。
(编辑 兔咪/图 槿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