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要〕 源自内生性发展的沿海镇域中小企业集群具有中国式产业集聚的独特性。镇域产业社会空间是镇域范围内产业在在地化过程中与社会关系、社会要素互嵌型构的一种社会性空间。正是产业与镇域空间之间的互构形成的黏附性与吸附性特征,促使面临多重困境的中小企业仍然坚守在地化空间运营策略。产业社会空间通过产业历程的空间扎根、产业要素的空间折叠、产业网络的空间整合、产业链条的空间压缩与产业的城乡空间复合等多种机制强化中小企业集群的粘性与镇域空间依附,碎片化的外迁很难获得产业社会空间的支持,且加剧了社会成本,得不偿失,这也是为什么产业集群中的中小企业不愿意离开本地市场的原因所在。产业空间内部的更新机制与中西部地区的产业链转移成为产业社会空间逻辑的两个影响结果。
〔关键词〕 镇域产业;社会空间;产业黏附;空间吸附
〔中图分类号〕C919 〔文献标识码〕A 〔文章编号〕1000 - 4769 (2024) 05 - 0129 - 10
〔基金项目〕 国家社会科学基金重点项目“多元资本参与乡村振兴的协作秩序建构研究”(19ASH009);浙江省哲学社会科学重点项目“长三角地区农村居民居住形态变化的社会学研究”(24NDJC13Z)
一、问题的提出
沿海乡镇中小企业集群不仅面临着日益迫切的环境、消防以及拆违等外部性治理问题,同时也面临着土地租金提升、人工成本上涨1002dd90cdbde1d0afed9d766156ef1fe7d5c1f0c2d304c8fad7f96ec8dc732c以及需求饱和等内部性市场问题。在内外交迫的形势下,诸多中小企业都面临着一个非常迫切的问题,即是否需要从沿海中小企业产业群中脱离出来向成本低廉、政策相对宽松区域转移。这些中小企业集群确实出现了一些转移的现象,然而,这些转移不是一种大区域的变动而只是邻近区域空间的一种水平移动,寻求就近区域的转移只是他们的一种选择,还有更多中小企业虽然面对内外的压力窘迫而坚持了在地化空间的发展策略。需要进一步追问的是,面对多重压力情境的中小企业为何不选择提供诸多优惠条件的中西部地区进行转移,而选择了自己消化压力继续在已有镇域空间的坚持。
按照传统的产业梯度转移理论,在要素价格不断攀升、发展空间缩小的情况下,东部地区传统制造产业应该向低成本的中西部地区进行跨区域转移,沿海镇域产业集群持续发展数十年,转移的基本市场条件已经出现,正处于被迫转移的结构性压力中。① 实践中,中小企业集群在在地化空间中,不仅面临着土地租金、劳动力成本上涨等问题,地方政府的产业转型升级政策也使得这些中小企业处于一种被动的局面,地方政府倾向于把建设用地留着招引资本密集型、利润回报率更高的行业,如现在装备制造业、电子信息以及新能源产业等。引进一家大型新能源企业就可以抵得上几十家传统产业中小企业的税收,在追求亩均税收情形下,传统中小企业已经处于政策照顾的边缘地带。然而,以中小企业为主的镇域产业集群并没有发生大的变动,中小企业仍然牢牢固守原有镇域空间寻求转型与创新,随着产业集群的在地化空间扩散与全球进出口贸易的拓展,镇域产业产品所占据的市场份额比重也不断提高,所生产的产品可发展成为供应全球的主要基地。为何在政策与市场带来的多重压力下,沿海镇域中小企业并没有出现转移潮,反而却在不断强化镇域产业集聚优势,为何中小企业主普遍都有迁移的压力却无跨区域转移行为的发生?
本研究提出了产业社会空间概念解释为什么在东部沿海产业转型升级过程中,镇域产业中的行动主体——中小企业在面临多重压力下仍然固守地域空间。镇域产业社会空间有别于市场要素自动配置形成的产业空间,也有别于政府政策制定的产业空间规划。产业社会空间是在产业自发性基础上所形成的社会关系、社会要素与地方空间的结合,是产业组织及其所形成的上下游之间的关系等组织要素在空间中的投射。中国的镇域产业历经以传统特色产业为基础的块状经济、产业集群以及特色小镇的三个阶段①,产业与地方市场、政府深度结合,产业深嵌于地方社会中,促成了产业内部要素与产业间的相互联结、凝聚和扩展,产业根植于社会空间,产业内部各个要素及其外部的组织互动深嵌于在地化空间中,构成了中小企业难以转移的社会效益性阻碍。这也回应了卡尔·波兰尼所强调的“市场”嵌入于“社会”之中②,作为一种自发生长的镇域中小企业集群与地方之间形成了社会空间的交互关系。因此,中小企业很难独立于镇域空间之外寻求另外空间,最终促成中小企业虽然面对地方的重重压力,但仍然愿意坚守原镇域空间的发展策略。
二、文献综述与研究路径
沿海镇域中小企业产业集群经历了三四十年的发展历程,如浙江乐清柳市的电器、永嘉瓯北泵阀等,福建晋江的运动品牌,以及广东佛山南庄陶瓷、乐从镇的家具等等。细究这些镇域产业的发生,很多是得益于公社时期的社队企业,在改革开放之后,乡镇企业迅速发展起来,“搞多种行业,搞商品经济,搞各种小型企业,异军突起”。③ 小商品、小型企业,这是乡镇经济崛起的两个主要特征,在地域空间内自发成长形成了产业集群。从早期的社队企业到乡镇企业,镇域空间内的小型企业不断成长、繁衍从而自发形成了一种产业集群,“大部分乡镇企业既不是按照最低运输成本原则,也不是按靠近市场或靠近原料产业的原则选择区位,而是似乎十分自然地设立在本乡镇、本村这样的社区之内”④,沿海乡镇中小企业产业集群基本上是一种本土性自我发展繁衍的逻辑。中小企业产业集群有着在地化的演变逻辑,与西方工业企业集聚有很大的差异,这也导致了研究者的不同侧重点。
西方经济学者主要从产业聚集与转移的角度分析产业空间及其变动,马歇尔较早地提出了产业区的概念,并且认为产业集聚有助于专业化供应商队伍的形成、有助于共享劳动力市场、有助于知识外溢。⑤ 后来研究者指出马歇尔只是提出产业聚集为何存在的问题,并没有分析产业集聚何以形成的问题。因此,产业的聚集以及空间转移构成了区位经济学研究的关注点,早期的区位经济学注重从生产要素的空间成本角度以及追求利润最大化角度形成产业空间布局。⑥ 一些学者也从国内劳动力价格与产业转型升级角度考虑产业之间梯度转移。⑦ 但在中国语境中,产业转移的确存在实践的困境,所以产业阻滞①、产业转移陷阱②成为更为关注的问题。
镇域产业为何会在地方政府、市场的多重压力中很难转移,这其实不只是产业的经济因素所决定,更与产业在在地化空间中所形成的产业社会关系、市场网络与地方政府等因素相关,而这正是社会学者在中国乡镇企业、乡村工业化过程中研究的重心。在中国学者看来,中国的乡村工业、镇域工业在地方空间的发展与社会关系网络、地方政府的扶持以及地方的市场秩序相关。
刘世定等人在乡镇企业的田野调查中发现,几乎所有的乡镇企业都与地方社会存在着非正式社会关系的牵绊,正是包括同乡、血亲、姻亲、朋友、同学以及某种特殊经历而建立联系的非正式社会关系支持了乡镇企业能够获取资源迅速发展③;陈俊杰等也指出乡镇企业发展在运行的诸多环节上,都借助了非正式社会关系资源,使得其能在种种不利环境中,冲破障碍,取得有利发展。④ 折晓叶认为乡村工业一方面是工业体制对乡土资源进行利用的过程,另一方面也是乡缘关系应对工业体制的过程,乡缘是综合了乡村社区结合紧密度的亲缘、地缘、业缘和政缘关系,是一种社会关系结构、制度机制和互动策略的综合体。⑤ 在一些学者看来,乡镇企业的发展恰恰走的是一种截然不同于新制度经济学所倡导的产权清晰理论,而是借助于产权的混合型构造获得合法性发展契机,乡镇企业集群具有地缘化空间的特征。⑥ 与关注镇域工业的非正式社会关系相比,研究者更是注意到乡村工业化进程中政府行为的影响。⑦ 在镇域工业过程中,地方政府行为深刻影响着地方工业化。海外一些学者如戴慕珍认为中国乡村工业的发展是由于地方政府作为主体直接进入市场中,政府就是一个企业厂商⑧,地方政府显现了发展乡镇企业与工业的法团主义特征。⑨ 乡镇产业与地方政府之间存在着千丝万缕的关系,地方政府甚至一定程度上左右着乡镇产业的进程。在中国有关乡镇企业的研究,政商关系是主流。因此,学者都集中关注于地方政府与产业发展之间的关系,由此衍生出一系列地方政府在经营地方产业中所形成的描述性概念,如政权经营者⑩、谋利型政权11等,深刻揭示了地方产业跟政府之间的关系。当然,地方政府也通过各种制度化渠道规范和引导产业的健康发展,帮助产业组织之间的内部治理12,产业与政府的关系更是体现在政府与产业组织协会、商会之间的关系。镇域产业发展一定程度要构建空间内产业组织之间的合理秩序,形成行业协会商会等组织体系进行协调。因此,研究者认为由产业集聚所形成的中间组织机制有助于构建良好的市场运行规则,郑风田等人对温州打火机产业的研究表明,打火机行业之所以能够成功应对几次危机,与行业协会能够整合力量了解行业需求,迅速、准确捕捉行业信息,采取快速、准确的反应措施有关。13 通过行业协会节省交易费用、信息成本以及改善经济环境等功能14,同时也是为企业提供公共品。15 纪莺莺认为行业协会组织的活力来源于对市场、行政和社会等多种地方性网络的整合与联通,是市场网络、行政网络与社会网络交错中产生的“果实”。①
经济学与社会学有关产业集聚的研究存在着鲜明的重心差异,经济学集中关注产业的空间集聚与流动的产业空间,尤其注重从成本-收益、利润以及人口等角度分析产业聚集与迁移的动力,侧重从产业经济功能角度阐释产业集聚。而经济社会学则更加关注企业与地方社会所形成的社会关系纽带,包括了非正式社会关系、政商关系以及企业主之间的竞合机制等社会功能。社会学者对产业的社会关系基本上都处于深刻的个案洞察之中,很少从一个整体产业的社会关系网络去分析乡村工业与镇域社会的互动,并且过于侧重非正式社会关系,而忽视了整体性的产业社会空间的塑造。以产业与镇域空间互动互构所形成的产业社会空间不只是一种区域、位置与区划,更是社会性关系的结合。由乡镇中小企业发轫的镇域产业集群深嵌于在地化的空间中,社会空间一方面吸附生产要素、产业网络与销售渠道叠加在镇域空间中,另外一方面,社会空间内在的互动机制也牵绊着企业的生存,诸如企业之间信息沟通、行业协会、政府治理等对企业决策迁移也会产生重要影响。产业社会空间导致中小企业很难单独寻求到某个孤立的廉价土地租金的空间中生存,零星式的企业招商引资所带来的后果是中西部工业园区的空置,或者正如一些沿海企业老板所说转移的目的不是为了生产,而是为了囤地。
本研究以改革开放初期发轫并逐渐形成乡镇企业集群的镇域产业为例,所选取的两个乡镇产业为桥下镇教玩具与龙江镇家具产业。桥下镇位于浙江南部永嘉县,为中国著名的教玩具之都,是全国最大的教玩具生产基地,当地有教玩具生产企业及其配套企业1000多家。现有户籍人口3. 4万人左右,常住人口达到7. 2万人。教玩具产业最早起步于该镇某村生产橡皮泥、红缨枪的社队企业,在社办企业转轨中,一大批人从橡皮泥厂出来开始创办自己的教玩具企业,迅速带动桥下镇的教玩具产业制造。现今,桥下镇已经形成产供销一体化的在地化产业链,有完整的教玩具产业配套体系。龙江镇位于珠三角的佛山顺德区,是国家重点镇、广东省中心镇,有“中国家具制造重镇”“中国家具材料之都”等称号,现有户籍人口11. 5万左右,常住人口则达35万。该镇以家具产业为特色,发展成为整个华南家具产业的中心,从事整个家具相关产业的企业有2800多家,家具制造业始发于一个社队企业的木工维修组,改革开放后迅速与港澳地区的家具产业对接,推动了整个龙江镇家具产业的兴盛。② 笔者及其所在研究团队分别对两个地方进行了长时段的调研,其中龙江镇调研访谈了两个社区的社区干部与一般村民,同时访谈了龙江镇乡镇干部。桥下镇的调研是建立在笔者长期不定时的调研基础上,调研的人群包括一些村干部、教玩具企业老板以及乡镇干部。
三、产业与社会空间互构:黏性与吸附
社会空间是以物质空间、地理空间为载体,承载了社会关系、社会要素、社会含义。③ 在新马克思主义看来,空间的实质就是社会关系,空间由社会关系生产并建构。④ 苏贾特别强调了空间-社会的辩证关系,即社会关系与空间关系之间的互动互构。⑤ 我们可以理解,镇域产业社会空间是一种中小企业簇群与镇域社会相互结合所型构的空间,是产业组织之间、产业与社会关系互动在镇域空间的投射。在沿海镇域空间中,产业的发轫、成长、转型都与镇域空间紧密结合,产业在上下游蔓延与延伸过程中所形成的产业长链条与空间场域之间逐渐形成了历史逻辑的耦合,这也是一种产业全方位入嵌的过程。⑥产业社会空间既是一种总体性的社会逻辑,也是独立于市场、政府之外的第三种社会逻辑。因此,产业社会空间有别于产业空间、产业规划空间。产业空间指的是产业内部各种资源要素的集聚与流动所形成的产业与地域空间的地理结合,产业规划空间则是侧重从政府与产业关系的角度剖析产业的区域性空间配置。显然,在产业的研究中,产业空间具有市场性的配置特点,产业规划则具有政府治理的特征。但产业具有社会空间性,所谓的社会空间性,是指各种社会关系与各种空间关系具有辩证的交互作用,并且相互依存,社会的各种生产关系既能形成空间,又受制于空间。① 产业内部的交织既塑造了产业社会空间,同时地域空间融合与约制着产业的衍生。在地化空间形成了对产业的黏附,而产业又一定程度上吸附于空间,于是构造了一种互嵌的形态。
在地空间的黏性包含了区位经济学中的产业空间黏性与社会关系黏性,即产业在在地化区域中逐渐形成一种路径依赖,是企业对企业所在区域的黏着力,企业与所在区域之间形成各种联系,使企业难以脱嵌于地域空间。② 在经济学的空间黏性中,最主要的是基于企业生产成本-收益的分析,地方市场所形成的产业组织在一系列的生产要素中配备齐全解决了企业寻求其他空间所需要的信息成本与要素成本的问题。但是,还有一种在地化社会关系网络的黏附,企业不仅仅是基于生产的角度考虑,还需要同时考虑历史成本、销售、信息与制度环境多方面的因素,这同样使得企业在社会关系网络与制度成本中形成了对在地空间的黏性。如佛山南庄镇原来是生产陶瓷产品的重镇,在政府环保政策与当地地租攀升的挤压下,陶瓷企业不得不压缩生产线,把大多数生产线就近迁移到粤北清远、英德地区,但是仍然在地保留了少数的生产线和在地化销售,即生产环节虽然迁移,但是还有其他链条环节仍然需要通过本地市场来完成。陶瓷产业已经与南庄镇的空间深度扎根,人们都比较认同陶瓷之都的称号,所以很多外商与经销商都是来南庄看陶瓷企业。这也是为什么诸多企业不愿意把整个生产链条外迁的原因之所在。从产业发展的延伸脉络来看,产业对地方空间黏附也具有了社会性要素,即在地化的企业市场网络、企业信息社会关系网络以及产业的上下游之间相互粘合形成了一种紧密的社会空间交互结构。
镇域空间也会对产业发生吸附,在产业如蒲公英般散开成长起来时,就逐渐形成中小企业簇群,而地方政府在产业发展过程中也会逐步完善产业的基础设施服务与制度规则,因此吸附不仅仅是一种经济单元空间区位的改变和需求创造③,更重要的是吸附空间要素的结构改善。产业从小到大的发展历程中,企业组织之间的竞合体系开始完善,地方政府的产业治理也逐步规范和运作清晰化。首先,从镇域空间对产业的吸附来看,镇域范围内形成了对产业组织之间的较为完整的配套体系,包括产业发展硬件、产业组织协会、产业市场规范以及产业制度环境等等,尤其是产业组织协会形成了对产业的规范化指导与信息沟通交流机制,同时也有利于支撑产业与政府之间的互动。如桥下镇教玩具产业协会一直与政府沟通,最终说服地方政府拿出一块地建设教玩具城,成为教玩具企业展示自己的一个重要平台。其次,是政府相关治理政策的扶持与完善,地方政府也具有了产业熟悉感,对产业各个链条的规制手段也较为成熟,与产业之间已经形成良性互动。笔者在龙江镇调研的时候当地干部对家具行业中各个企业情况非常熟悉,对家具产业的问题也看得非常清楚,知道企业需要什么、面临的问题有哪些。产业发展进程中会有各种各样的冲突纠纷,包括企业与村社之间、劳资之间以及企业与地方政府各个部门之间的管理规章之间的冲突,这些在产业长期发展过程之中,其实已经形成了一个成熟和完善的治理模式,制度化路径有规可循。因此,镇域空间的产业治理明晰实际构成了对产业的吸纳,这种吸纳通过外在制度环境的透明与运作规范使得企业安心于自身产品的操作。民间社会在产业发展过程中塑造了产业氛围,几乎每个人都熟悉本地产业的生产链条,也构成了产业发展的一个便利池,如桥下镇的农户都有家庭组装教玩具的经验与技术,龙江镇的村民都非常熟悉家具的生产与营销过程,这种企业俯拾即得的空间感型构了地域对产业的吸附,企业逐渐有一种空间依赖感。
一个产业的发展历程本身是一个历史空间演变的过程,产业与镇域空间之间型构了产业的社会空间。产业与在地空间黏着与吸附说明了产业“嵌入”空间的过程,产业脱胎于地域空间,又在产业发展与延伸过程中,不断深嵌于地域空间中。桥下镇的玩具产业、龙江镇的家具产业都起源于早期的社队企业,社队企业所招募的都是本村的一些村民,然后这些村民又开始出来自己创办家具厂、教玩具产业,这些人员彼此之间相互熟悉,在地域空间内投射了较强的社会关系网络要素,也构成了产业集群发展的强大动力。镇域产业社会空间特殊的生产逻辑,使其在产业发展过程中超越简单的经济学上的集聚意义,而更应该从社会空间的意义上看待产业与镇域空间的黏性与吸附。
四、镇域产业社会空间的形塑逻辑
镇域产业的发展轨迹与特性决定了产业难以摆脱镇域空间的框架,产业与镇域空间的社会关系深度结合形成了产业的社会空间。而形塑产业社会空间的机制包含了多种空间支持机制,体现了一种总体性社会空间的支持逻辑,强有力地支撑着镇域产业中中小企业与镇域空间的黏性与吸附。
1. 产业历程的空间扎根
正如前文所述,镇域中小企业集群的发展历程如同乡村社会的人口衍生机制。从早期的社队创办到后期村民自己独立创办企业,迅速在20世纪八九十年代在镇域空间中形成了产业集聚。八九十年代短缺经济时期,是一个卖方主导的市场逻辑,只要谁先生产出来产品就可能占据市场优势。如永嘉桥头的纽扣,改革开放初期商品流动,因为一户村民偶然把纽扣带到桥头售卖,迅速引起其他村民模仿,竟而发展成为中国的“纽扣之都”,费孝通先生对此有生动的描述,“由于桥头纽扣品牌齐全,在上海等大城市转悠一星期不能完成的采购任务,在桥头只需个把小时就可得到圆满结果”。① 从桥头纽扣到桥下教玩具、龙江镇家具以及柳市低压电器行业都具有鲜明的镇域性空间渐进性扩散的特点。从一家企业到几家企业,进而在镇域内发展出无数家企业,由于这种先发优势与复制性的特点,使得该产业所在镇域迅速成为产业的高地,从而不断吸附相关要素资源,为产业的加工升级服务。一旦这种先发优势得以确立,产业集聚内部的经济功能包括产品创新、专业化优势以及产业链条配套迅速跟进形成产业集聚地。
中国镇域产业具有工业化与家庭经营相结合的特征。改革开放后家庭经营的重新确立,又与乡村工业化开始同步,形成了双重变奏,一方面农村迅速走向工业化,另一方面则是家庭经营的回归,家庭经营的生命力又进一步催发了乡村工业的扩散。于是乡村工业与当地社会结构形成了紧密的互嵌,如果仔细考察镇域产业中的诸多中小企业主,几乎会发现可能都带有血缘、姻缘以及乡缘的因素。因此,在中国沿海镇域所形成的产业集聚极具历史传统逻辑演绎的特征,是一种内生自发与地域空间独特性结合,这一镇域产业模式很难得以在其他空间转移、复制,因为一旦产生,镇域产业社会空间形成的自我演绎的独特性,且在市场过程中,也会不断强化这种集聚性优势。由此,可以看出,镇域产业发生发展的过程就是深度扎根于地域空间的过程,也是深嵌于地方空间的过程。
2. 产业要素的空间折叠
国内的一些产业转移理论提出了国内产业的特殊性,为什么中国东部地区的成熟产业甚至是被当地地方政府所埋汰的产业转移不到西部地区,一部分原因源自要素市场的不完备。② 对于一个国家内部来说,劳动力市场是比较统一的,中小企业到内地所雇佣的劳动力价格并不具备低价优势。中国劳动力市场是刚性流动,劳动力源源不断地从中西部地区流入到沿海东部发达地区,解决了东部劳动密集型产业的劳动力接力问题,劳动力的流动也会相应引发资本追逐劳动的效应,大量资本集聚到东部地区,加剧了东西部之间的发展失衡。纵观近几年流动人口的转移趋势,流动人口的规模一直居高不下,而且较为明显地出现了人口增长与下降的两端变化,中西部某些地区的人口不断下降,有些地区甚至已经出现空心化、空巢化,大量的山区空心村、空巢村主要出现在中西部地区;而在东部沿海地区劳动力是净流入地区,每年都有外来人口流入数量的增加,一些区域成为人口倒挂地区。
劳动力要素的梯度流动消解了产业的阶梯性转移,这等于把西部劳动力及其家庭在空间上折叠到东部沿海地区,实现了产业生产要素的空间折叠。某种意义上讲,这种空间折叠其实反映了当代中国社会构造的一种piLL5iu91do6aDiJPnNuhg==特殊情况,在中国区域结构、城乡结构体系下,中国沿海地区的现代化城市在城市化、工业化过程中,把中国内部的大部分要素都调动、流动起来,集聚在东部沿海地区,各种文化、区域、阶层以及群体叠加在现代城市空间中,而且因为中国劳动力具有广阔的纵深地带,不断以接力式的劳力替代实现空间的层层折叠。不可否认,近年来中国的劳动力之所以能够在全国劳动力市场上实现快速自由的流动,基础设置与公共交通条件的飞跃发展奠定了强有力的基础,大量中西部地区劳动力能够快速便捷地进入东部沿海地区打工,从而实现了劳动力的接力式供给,江西、安徽、湖南、湖北,四川、云南、贵州等成为劳动力相继的流出地,劳动力的梯度与中国区域空间梯度形成契合。笔者在浙江以及广东地区的调研都发现这种劳动力梯度转移过程,在浙江地区早期农民工主要是安徽、江西的居多,然后逐渐扩展到更远的中西部地区,包括湖南、湖北以及河南,现在很多企业的劳动力则来自贵州、云南。在广东沿海地区,早期劳动力以广西、湖南、江西为主,现在也开始更进一步地向西部转移,主要从云南、四川甚至陕西等地流入。作为偏远地区外出的民工,有着诸多方面因素制约着他们的出行,但是随着现代交通技术条件的改善,使得他们外出非常便捷。
龙江镇一位湖南籍家具创业者,早期在龙江籍老板的家具厂从事管理,后来自己创业,现在企业产业也达到上亿规模。这位湖南籍的老板也是他老家招商引资的重点对象,每次回到家乡,县里领导都会提出到家乡办企业的请求,但是这位老板很有头脑,他在自己家乡的县城考察了一番,得出一个重要结论:家乡县城已经留不住人了。大量的劳动力在该县开通了高铁之后出走,以至于整个县城都开始被掏空。回家乡投资办企业除了一些政策上的优惠,其实无助于企业的生产与经营,因此,尽管家乡领导三番几次来广东这边对他进行说服,他都没有心动。真正愿意去中西部地区进行投资的企业,其本意并不是为了真正的产业转移,而是预先在中西部地区买地囤地。
交通基础设施改善与快速便利的交通条件,一方面确实改善了中西部地区的生活环境,给中西部地区带来了流动性的活力,这也是为什么高铁路线的规划会引起相关县市区竞逐的原因。但是,另一方面,便利的交通也为资源的输出与东部地区的资源汲取提供了极为便利性的条件。新农村建设以及乡村振兴,国家资源源源不断地输入到乡村地区支持乡村地区硬件改造,包括早期的村村通以及道路硬化与乡镇道路专项项目,大大改善了全国农村地区的交通条件。从乡镇到乡村的各种柏油路、水泥路,成为县城、乡镇的毛细血管,通过这些道路,各种交通运输工具可以渗透到村庄。因此,乡村劳动力通过摩托、三轮车以及汽车等交通工具运输到乡镇,乡镇通过汽车把劳动力运送到县城,县城则通过高铁运输到东部沿海地区,一个较为明显的例子是在2020年疫情期间,很多东部地区的企业直接包车过来接运民工,快速的交通为沿海企业解决劳动力问题提供了基础,解决了东部地区产业集群的劳动力接力问题。现有研究表明,高铁网络开通降低了内陆地区非中心城市的产业集聚程度,提高了沿海地区非中心城市的产业集聚程度。①
3. 产业网络的空间整合
产业集群在其发展的脉络过程中,会逐步形成一种信息密集、配套体系完整、人员互动制度成熟的产业网络。换句话说,产业发展到一定程度,中小企业主在地化的成长与发展过程培育了一种与在地空间相互依赖的社会机制。通过产业的扩展与延伸,产业网络的结构不断编织辐扩,从而形成了一个相当成熟的产业网络空间。
产业网络空间首先表现在产业分化所形成的不同组合模式。产业分化是建立在产业的市场细分基础之上,虽然产业集群是某种同质性的产品,但是在细分市场的基础上,即使是同质性产品的情况下也会衍生出不同的产品类型,如家具产业,可以做椅子、桌子、办公桌、各种类型的沙发,教玩具产业内部也可以因为室内室外、年龄、功能、原材料与工艺的不同进行细分,正是这些细分市场的产品构建了完整的产业网络,使得网络内部的工艺产品在改进与转型过程中不断完善与提升。通过相互之间的工艺借鉴与市场销售的启发,产业集群网络不断拓展与延伸,从而强化了在地化空间网络的吸附性与依赖性。
产业的网络空间不只是因为市场细分所形塑的专业化网络,同时也与产业配套体系形成了交互融合的网络互动。在家具产业与教玩具产业本身之外,衍生了诸多的分工合作网络,这些分工网络合作不仅仅为企业的成本降低解决了问题,例如诸多程序的外包与加工,同时也解决了一些程序性的环保和质量问题。而且这些分工部门与配套体系所形成的产业网络空间具有高标准的技术优势,形成了强大的抓力。正如一位家具业主所说,如果企业转移到内地,首先遇到的问题是外面有没有专业喷漆的,它的技术能否过关,如果环保标准没有达到,那生产出来的家具就是废品。
产业网络空间也表现在产业业主所型构的关系网络。在产业集群的发展历程中,中小企业主经过激烈的价格竞争逐步形成一种正式与非正式的关系网络,相互协调彼此之间的市场行为。所谓的非正式网络,是中国小企业主之间会形成相互的圈子,这些圈子的人经常会聚集在一起吃饭、喝茶与商讨,这些非正式的互动制度为各自的企业发展带来了更多的信息量,包括产品的更新、销售市场的拓展以及对外投资等等。此外,在非正式制度之外,由于行业内部之间缺乏标准指导,尤其是在行业内部之间产生纠纷和矛盾怎么进行协调,于是商会以及行业协会等作为正式的关系网络可以对中小企业进行协调整合。把原来各自为政的中小企业整合成一种行会组织,不仅有助于行业内部标准体系的建设,同时也有利于政府与企业之间的互动与交流。在龙江镇不仅仅有家具协会,而且也成立了各个地方的商会组织,如湖南商会,江西商会等。桥下镇也成立了教玩具产业行业协会,由于教玩具涉及儿童的身心健康等问题,有关教玩具产业的环保、质量问题尤其会引起大众的关注,在这种情况下,政府也需要通过行业协会引导企业自律,建立完善的质量监督与环保标准,保证行业的健康发展,可以预料如果一家教玩具企业出现产品环保问题,整个地域产业都会受到重创。基于此,通过社会网络的关系约制企业的一些不良与非法行为,为行业发展创造良好的环境基础。
产业网络所构建的全景、全信息场域是产业集聚产生的空间优势,离开了产业聚集空间,失去了产业网络的支撑,企业要得到发展很难,这也是为什么很多创业者虽然付出的成本很高,但是仍然愿意在这个集聚空间中寻求机会,因为它所构建的产业网络空间是其他地域空间所无法提供的。因此,中小企业虽然面临市场空间与本地政策的一些挤压,但是因为成熟的产业网络空间与服务体系决定了他们更愿意留守本地市场。如果迁移到中西部地区,一方面相应的上下游程序缺乏配套,而且标准不高,另一方面则是面临地域范围内不确定的政商网络关系,一些企业主普遍担忧转移地地方政府的竭泽而渔行为。
4. 产业链条的空间压缩
传统产业的生产空间与销售空间是分离的,生产是固定的地域空间,销售市场是扩散的空间。产品通过销售人员的流动网络不断扩散,构建了从产品到交易、消费的流动空间。然而,当代生产与交易销售却可以在同一地域空间中实现,网络社会呈现了崭新的空间关系,实现了自身的时空扩展①,网络空间可以实现即时性销售与生产,形塑了产业链条的空间压缩。早期家具业、教玩具是建立在生产-销售空间分离之上,家具业有一批自己培养起来的本地销售人员,他们掌握着销售渠道与销售网络,在中国各个地方进行考察,推销自己生产的家具产品。教玩具产业也是同样如此,2005年以前都是本地年轻人背着包去各个地方推销自己的产品。但是,2005年以后,以淘宝为主的电商网络开始兴起,销售重心开始走网络电商的路线。传统镇域内的制造产业与电商网络结合,形成了较为集中的产业-电商发展模式,这种电商营销模式一方面所占的比重越来越大,另一方面也构成了传统制造产业的新的发展路径。在桥下镇有一个淘宝村,总共只有200户人家,大概有150户在做电商,他们把本镇内所生产的各种类型教玩具利用电商渠道进行售卖,有时候也接受客户的指定模型进行下单。传统的镇域制造业与网络电商相结合,空间开始压缩,长距离的销售与生产分离的空间被压缩到同一场域内,尤其是当网络营销与现代的物流运输相互契合,更加凸显了镇域特色制造产业的内在优势。当产品完全可以通过低价、快捷的物流运输实现从生产空间到消费空间的跨越时,中小企业没有必要通过产业转移降低成本。东部沿海发达地区,物流的储藏与运输都已经非常成熟,物流点与乡镇集群产业已经深度融合,解决了产业发展过程中的存储、运输与营销问题。快捷、便利的物流输送点嵌入到产业集群中所产生的群体性效应,为产业集群内中小企业已经铺垫了运输渠道,很多物流公司专门在镇域中设置物流点集中处置一些中小企业的产品订单。当然,现代电商网络销售体系的发展也不断强化沿海镇域制造产业的优势与集群,因为网络所开辟与拓展的市场,产品销售的规模不断扩大,带动了生产线的扩容与中小企业数量的激增。
物流体系的构建强化了产业集群的空间压缩效应,把原来长时段的发展历程压缩于同一空间场域中,时间被压缩为空间。② 当物流以其低廉、快速的方式把产品、服务迅速销售到全国各地,产业的生产链条也开始不断加速、整合,因此,一旦遇到产能需求旺盛的时候,产业集聚空间的优势凸显,生产企业能够及时整合资源加速和扩大生产,物流运输解决了原来生产要素供给、运输以及商品销售的成本问题,不需要产业接近劳动力市场与原料供应地。中小企业可以在沿海镇域的产业集聚地区充分享受电商物流所带来的销售便利与低成本,而且伴随着经济全球化以及网络销售的渗透,镇域制造产业的销售网络已经开始遍布世界,其销售的市场既有周边的国家与地区,更有欧美发达国家。沿海乡镇产业优势在外贸出口中强化,由于靠近沿海出口港口,这些地域范围内的中小企业只要经短距离的运输就可集装箱海运出货。
5. 城乡社会的空间复合
中国内部区域社会空间的纵深化,使得当代中国城乡社会不断复制、再生,正如熊万胜所指出的中国城乡社会是一体的,城市和乡村本来就是同一个地方,城市与乡村是粘连状态。① 但是,城乡社会又存在着区域差异性。因此,城乡社会是一种整体的体系,同时又是具体区域性的。也就是说,在不同区域存在着不同的城乡社会,这种城乡社会在当代流动体系下又存在着复合效应:在区域中分布着不同层次的城乡社会,同时在同一区域城乡社会中又存在城镇与乡村的复合机制,即城镇中有乡村,乡村中又有城镇,形成了不同的半城镇化类型。② 这种城乡社会空间构造是与西方截然不同的,西方社会的城乡关系并不具有延伸与拓展性,所以,我们可以看到美国的产业往往是聚集在城市周边附近,但很少与乡村发生联系。但是,中国的产业却比较特殊,它是植根于城乡社会的安排,城乡社会复合空间为产业转移已经预留了边缘空间。
中国独特的城乡社会粘连机制为产业的区域性扩张创造了边缘效应,为产业转移与发展提供了一个接近于无限供给的空间。东南部沿海地区城-镇-村结合的模式可以为产业就近扩张提供相对便利的社会-人口环境。一个城镇产业的兴起、发展以及兴盛,逐渐会带动周边一些城镇地区循着产业发展的方向进行复制,或者是逐渐衍生出产业的配套措施服务于核心产业需求。当核心产业在本地空间已经饱和的时候,会逐步在周边地区扩张,因为周边地区城镇的人口聚集环境与社会环境具有同质性、类似性,所以会慢慢被核心产业带动起来。核心城镇的地租价格起来的时候,产业就会寻求周边地区比较廉价的地带,而这些地带恰恰也是一些民工因为房租、生活等原因所居住的区域,这些区域就构成了产业的候选区域。核心产业的近域扩张,就等于为企业的生产与经营提供了预留的空间。当企业面临当地诸多限制性条件的时候,他们会选择在相近城镇进行办厂经营,一些经济学研究也表明东南沿海地区的产业是就近转移策略。
企业不选择跨区域性的转移,而在近域空间中选择转移或者腾挪,有诸多优势:第一,可以接近产业链服务群,不需要太过周折就可以融入到产业链群中,其转移的成本较低,试想如果是完全跨区域的转移,这种产业链之间的转移将会带来巨大的花费;第二,行业信息的传导与行业熟人的交际,如果一个工厂转移到内地,它就要面临当地诸多生态环境的重新认识,虽然现代通信手段可以解决人们之间的交流与沟通问题,但是人与人之间的面对面互动尤其重要。就从事产业经营的人来说,他们之间会经常相互交流,相互沟通,更重要的是见面聊天,在大家坐一起喝茶的过程中,相互沟通信息;第三,就近转移保证了正常稳定的工作人员队伍,在地方就业体系中已经形成了稳定的就业人员队伍与销售网络,如果发生区域内跨越就很有可能发生人员队伍的变化,尤其是在工厂就业的技术工人与管理人员大多数已经在当地安家,一旦要进行跨区域流动,他们更有可能会选择留在当地就近转移,就可以解决这些工厂人员队伍的稳定性问题。
五、结语与讨论
产业社会空间逻辑产生了两个方面的重要影响:第一,相对产业所依附的在地化空间而言,因为路径锁定与集聚优势,造成了产业惰性,这也是被人们长期所诟病的低散小乱型产业,因此才有了地方政府的整治行动。③ 中小企业产业集群的土地产出效应与一些大型设备制造业、智能产业也无法相比,所以,地方政府对传统产业的发展也存在着矛盾心态。这些中小企业无法给当地带来高利润高税收,但是这些中小企业占用了城镇转型的大部分工业用地市场,地方政府无法引进与吸引一些大型企业入驻,广东一些地区所进行的“工业用地整改”俗称“工改工”就试图解决这个两难问题,一方面要解决低小散产业的资源耗散,另一方面又可以为引进高税收行业提供土地要素。第二,产业社会空间对产业转移而言,又强化了在地化空间的抓力,使得中西部地区很难对镇域行业中的中小企业形成强大的吸引力,因为单个企业的引进无法解决产业链条配套的问题。也就是说,产业社会空间逻辑与政府、市场逻辑一道构建了产业的空间网络,任何单向度的政府强制、市场改变以及社会空间变动并不能对产业形成根本性的触动,从这一方面讲,中小企业产业群的转移是一种总体性的逻辑,不仅要求产业链的构建,同时也要求地方政府、社会关系的构建。
其实,产业与社会空间互动中,本身就为产业行业的转型与提升形成了储备资源,中小企业在其发WxIj6H/JFNMC1YaCplKMew==展过程中为了回避恶性竞争,会不断寻求产业内部细分市场,并且会形成不同的产品类型,在此过程中,技术、设计、创意以及新的突破点就深藏于诸多中小企业的生产研发过程中。政府人为的政策挤压往往会对产业空间产生破坏,中断产业内部更新的因子。因此,对于在地化空间而言,应该给与产业发展的足够空间,在满足他们生产要素条件的同时提供信息、网络、市场环境,这些中小企业集聚产业群也是劳动力吸纳、地方人口增长的重要来源。更重要的是,镇域产业是提供社会流动的一个链条,正是在这个产业链条中,我们看到原来的村民变成了老板,原来的打工人变成了管理者,原来的外地人也成了企业家。
而对于中西部地区的产业经营与培育而言,应注重一种长期宏观与整体设计考虑,注重从产业整体体系的角度进行招商引资,也就是强化一种“组团式”的招商引资,引进一家企业要解决相关产业链条的配套问题。一个产业不仅仅是一个动作,而是一套组合拳,在产业引进中也要为企业考虑相关的配套产业。当然,从这一角度讲,中西部地区的产业应该走的是规模化的路径,小而散的碎片化的企业引进无法在当地长期立足,通过大企业的引进能够带动相关产业配套体系的完善,也就是说碎片化的引进必然带来东拼西凑与产业集聚不足,最终结果是中西部地区县城工业园区的空置。规模引进是建立在政府巨大的投入基础之上,我们在调研过程中,也发现一些地方招商引资已经注意到了产业链关系,不是一家一家地引进,而是一个产业链条一个产业链条地引进。
最后,构建企业与社会的良性社会空间,企业与地方社会、政府的互动过程中增进彼此之间的相互信任与熟悉,尤其是为企业创造好的社会空间。笔者曾经在浙江、广东调研,一些中小企业主表现出了共性的反馈,即这些中小企业主在考察中西部地区时所看到的地方社会关系网络的复杂性,中西部地区办厂所遇到的一些地方政府官员以及社会力量纠缠问题,这些担忧也构成了他们转移中西部地区的社会空间阻碍性条件。一个产业的发展不是一蹴而就,而是多方面因素共同促成的。从沿海地区的镇域产业所型构的产业社会空间而言,产业的培育与地方政府、社会都有着强关联,一个地方培育产业需要构建一个较好的营商环境,建设产业落地的社会空间,让产业与地方社会融为一体,既让产业承担地方发展的责任,也让地方获得产业发展的收益。
(责任编辑:何频)
① 曹咏萍等:《产业转移还是产业转型?——以“机器红利”重塑中国制造的比较优势》,《华东理工大学学报》(社会科学版)2021年第1期。
① 盛世豪、张伟明:《特色小镇:一种产业空间组织形式》,《浙江社会科学》2016年第3期。
② 卡尔·波兰尼:《大转型:我们时代的政治与经济起源》,冯钢、刘阳译,杭州:浙江人民出版社,2007年,第21页。
③ 邓小平:《改革的步子要加快》,《邓小平文选》第3卷,北京:人民出版社,1993年,第238页。
④ 刘世定:《乡镇企业的区位选择和区位有效性》,《改革》1997年第2期。
⑤ 藤田昌久、保罗·R·克鲁格曼等:《空间经济学:城市、区域与国际贸易》,梁琦主译,北京:中国人民大学出版社,2013年,第18页。
⑥ 阿尔弗雷德·韦伯:《工业区位论》,李刚剑等译,北京:商务印书馆,2010年,第77页。
⑦ AkamatsuK, “A Historical Pattern of Economic Growth in Developing Countries,” The Developing Economies, no. 1, 1962,pp. 3-25.
① 刘友金、吕政:《梯度陷阱、升级阻滞与承接产业转移模式创新》,《经济学动态》2012年第11期。
② 程李梅、庄晋财等:《产业链空间演化与西部承接产业转移的“陷阱”突破》,《中国工业经济》2013年第8期。
③ 刘世定:《乡镇企业发展中对非正式社会关系资源的利用》,《改革》1995年第2期。
④ 陈俊杰、陈震:《乡镇企业发展中的关系资源》,《浙江学刊》1998年第1期。
⑤ 折晓叶:《工业的乡缘:一个“适配”分析视角》,《清华社会科学》2021年第3卷第2辑。
⑥ 渠敬东:《占有、经营与治理:乡镇企业的三重分析概念》,《社会》2013年第2期。
⑦ 周飞舟:《政府行为与中国社会发展》,《中国社会科学》2019年第3期。
⑧ Andrew Walder, “Local Governments as Industrial Firms:An Organizational Analysis of China’s Transitional Economy,” Ameri? can Journal of sociology, no. 2, 1995, pp. 263-301.
⑨ Jean Oi,“Fiscal Reform and the Economic Foundations of Local State Corporatism in China,” World Politics, no. 11992,pp. 99-126.
⑩ 张静:《基层政权:乡村制度诸问题》,杭州:浙江人民出版社,2000年,第51页。
11 杨善华、苏红:《从“代理型政权经营者”到“谋利型政权经营者”》,《社会学研究》2002年第1期。
12 何轩、马骏:《执政党对私营企业的统合策略及其效应分析:基于中国私营企业调查数据的实证研究》,《社会》2016年第5期。
13 郑风田、胡明等:《全球化竞争、行业协会治理与中小企业簇群成长》,《中国人民大学学报》2006年第1期。
14 齐东平:《中间性组织的必要性及其组织功能》,《中国工业经济》2005年第3期。
15 罗文恩、王利君:《行业公共品研究:概念、类型和供给机制》,《治理研究》2021年第1期。
① 纪莺莺:《社会组织与地方社会的再生产:以一个行业协会为例》,《广东社会科学》2022年第4期。
② 有趣的是,这两个制造业都存在着一个非常相似的情况,即都是以中小企业生产经营为主的产业类型,没有产生大的有影响力的知名品牌企业。在龙江镇,当地干部对家具企业的说法是“只有星星没有月亮”;在桥下镇,干部的说法是他们镇的教玩具企业都是“散而小的土豆,没有红薯”。
③ 李强:《社会分层与社会空间领域的公平、公正》,《中国人民大学学报》2012年第1期。
④ 亨利·列斐伏尔:《空间与政治》,李春译,上海:上海人民出版社,2015年,第27页。
⑤ 爱德华·W.苏贾:《后现代地理学》,王文斌译,北京:商务印书馆,2004年,第118—119页。
⑥ 杨玲丽:《嵌入性约束下的长三角产业转移》,北京:中国政法大学出版社,2019年,第48—50页。
① 爱德华·W.苏贾:《后现代地理学》,王文斌译,第124页。
② 何周倩、梁育填等:《行业异质性与空间黏性:企业转移成效的差异及其解释》,《人文地理》2022年第1期。
③ 黄承锋、谢晓东等:《农村公路带动产业发展的吸附效应与投弹效应》,《西部论坛》2011年第1期。
① 费孝通:《小商品 大市场》,《浙江学刊》1986年第3期。
② 郭丽:《产业区域转移粘性分析》,《经济地理》2009年第3期。
① 王巍、马慧:《高速铁路网络、劳动力转移与产业空间集聚》,《当代经济管理》2019年第12期。
① 刘少杰:《中国网络社会的发展历程与时空扩展》,《江苏社会科学》2018年第6期。
② 景天魁:《时空压缩与中国社会建设》,《兰州大学学报》(社会科学版)2015年第5期。
① 熊万胜:《城乡社会:理解中国城乡关系的新概念》,《文化纵横》2019年第1期。
② 李玉红:《乡村半城市化地区的工业化与城镇化》,《城市发展研究》2017年第3期。
③ 如广东2020年印发实施《关于推动工业园区高质量发展的实施方案》,其主要是聚焦乱散小低的中小企业;又如嘉兴市早在2016年就发布了《嘉兴市推进“低小散”企业“退散进集”三年行动方案》,其主要内容是“通过三年时间,对全市‘低小散’企业进行全面整治,坚决关停违法违规企业,加快淘汰落后产能,推进企业向工业园区集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