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和刘姥姥相似,家贫前来投亲,却赢得了众人的尊重;她和探春类似,原生家庭不堪却活成敞亮的模样。她就是邢夫人的侄女——邢岫烟。
“云无心以出岫”
她和父母一起进京投靠邢夫人,路上遇到凤姐之兄王仁一家和李纨寡嫂及俩女儿,还有薛蟠从弟薛蝌和薛蝌的胞妹宝琴,四家齐聚贾府。她和另外三位女孩儿被美丽的晴雯称为“四根水葱儿”。
四人中,贾母最喜欢宝琴,命王夫人认作干女儿,晚上和自己一处安寝。其次是李纹、李绮,最后是岫烟。这固然有着宝琴聪慧美丽惹人爱的因素,也与她们各自的亲戚有关。薛姨妈、李纨、邢夫人三人中,邢夫人最不受待见。贾母碍于面子也让岫烟“在园里住几天”。另外,其他人是来访友的,比如李纹和李绮,她们的母亲“十分不肯”住“稻香村”,宝琴是来待嫁梅翰林之子的。唯独邢岫烟的父母要靠邢夫人“治房舍、帮盘缠”。本身就穷,投靠的亲戚在府里也不得势,她在贾府的处境可想而知。
在这群富贵亲戚里,邢岫烟要么自卑怯懦,人穷气短;要么极度自尊,强撑门面。可是事实上她却不卑不亢,稳重大方。大雪日,众人踏雪到稻香村去,个个锦帽貂裘,光彩照人。“众姊妹都在那边,都是一色大红猩猩毡与羽毛缎斗篷,……邢岫烟仍是家常旧衣,并无避雪之衣。”(《红楼梦》第四十九回)宝琴披着的是贾母连宝玉都没舍得给的野鸭子头上毛织的斗篷。对于寒酸的岫烟来说,这样富贵逼人的场合去一次也就够了,即使别人不以为意,自己也觉低人一等。
可是第二天诗会,邢岫烟还是很大方地去了,平静自然地联对、写诗,丝毫没有窘迫之感。难怪最势利的凤姐儿都对她青睐有加,“凤姐儿冷眼占支毅岫烟心性为人,竞不像邢夫人及他的父母一样,却是温厚可疼之人。”(《红楼梦》第四十九回)她就像一朵云,超越了原生家庭的羁绊,随分从时,自然恬淡。只要内心强大,世界也会高看你。
当票里藏酸辛
邢岫烟端雅稳重,赢得了凤姐的疼惜、众姐妹的敬重,更赢得了薛姨妈的喜爱。她本想让岫烟做自己的儿媳妇,但又怕耽误了好姑娘,于是便请贾母做媒说给薛蝌为妻。这无疑是上层社会对岫烟最好的接纳和赞赏。薛蝌的父亲是商人,周游列国,虽然近年去世,但家私也应该不菲。对于这样面临走下坡路的家族,需要像岫烟这样荆钗布裙却贤惠的女孩儿来持家,以维持状况。
贫富悬殊的社会,贫穷不是原罪也不是荣光。但贫穷也会影响别人对自己的判断和对待。平儿在芦雪广吃烧烤丢了一只虾须镯首先怀疑岫烟,“本来又万,只怕小孩子家没见过,拿了起来也是有的。”(《红楼梦》第五十二回)。连一向善良理性的平儿都这样想,更不必说那些下人了。
偏偏岫烟又住在“二木头”迎春的房里。岫烟虽有二两月银,“因姑妈打发人和我说,一个月用不了二两银子,叫我省一两给爹妈送出去……二姐姐也是老实人,也不大留心,我使他的东西,他虽不说什么,他那些妈妈丫头,那一个是省事的,那一个是嘴里不尖的?我虽在那屋里,却不敢很使他们,过三天五天,我倒得拿出钱来给他们打酒买点心吃才好。”(《红楼梦》第五十七回)二两银子一两给了父母,一两除了自己开支还要打点迎春的下人。虽然有宝钗暗中送来些闺阁中家常之物,但还是捉襟见肘,只得在春寒料峭之时当了棉衣换钱资。纵然如此,迎春的奶娘、媳妇还诬陷导致倒贴岫烟三十两。岫烟的日常可见一斑。
父母“偏是酒糟透的人”还要自己照顾,姑妈“亦非真心疼爱”,迎春也懦弱怕事,即使许了薛家,也不能主动张口。自尊自重使得她去典当棉衣,以身体的寒冷来换取他人的暖眼。可见,薄薄的当票藏着她多少的辛酸哪!从她初来乍到就知当铺所在,估计她从前的生活也离不开当铺。与之相反,那些生活在富贵乡里的小姐们竟然都不认识当票。湘云不认识,黛玉也不认识。她们锦衣玉食,哪里知道饥寒冻馁。
岫烟的可贵在于身处富贵之旁,却能安然自若。探春送给她一块碧玉,她配在裙上。宝钗提醒她不要戴,她笑着说回去摘了。一方面,不觉得宝钗鄙视自己;另一方面,也说明她珍视情谊宁愿忍受寒冷也不当掉玉。明显碧玉比棉衣值钱。安贫乐道难,近富安贫更难哪!
槛内外已相通
身处繁华的贾府,旧衣薄衫也气定神闲。既不落落寡欢,也不哗众取宠。是什么成就了她超脱飘逸的精神?
探春的母亲赵姨娘鄙陋不堪,探春的出淤泥而不染在于自小在贾母身边,耳濡目染接受良好教育。岫烟呢?同样父母也不堪,却从鸡窝里飞出了金凤凰。谁影响了她呢?
妙玉是她的老师。“他在蟠香寺修炼,我家原寒素,赁房居住,就赁的是他庙里的房子,住了十年,无事到他庙里去作伴,我所认的字都是承他所授。我和他又是贫贱之交,又有半师之分。”(《红楼梦》第六十三回)妙玉眼高于顶,能教岫烟,一方面可能是寂寞,另一方面可能是岫烟聪明伶俐。妙玉本是修行之人,自是不同凡俗,“他常说‘古人中自汉晋五代唐宋以来皆无好诗,只有两句好,说道:‘纵有千年铁门槛,终须一个土馒头。’……又常赞文是庄子的好……”(红楼梦》第六十三回)前两句是说繁华富贵不过一场梦。庄子思想的核心在于道法自然。无疑岫烟深受庄子思想的影响。
然而,岫烟又与妙玉不同。妙玉在人们眼里怪癖清高,不可亲近。可岫烟却为人所敬重。这又是为何呢?
岫烟说妙玉“不合时宜”“放诞诡僻”,可见她不一味盲从,有自己的主见。妙玉以极致的行为去对抗世俗,在纠结中失衡。岫烟以她的冰雪聪明在贫寒中领悟“无为”的真谛:停止对抗,停止内耗,理解包容,顺势而为。她将出世的超脱和入世的积极融合,以无为心行有为法,既超然物外又和光同尘。
正如她在《咏红梅》诗中所说:看来岂是寻常色,浓淡由他冰雪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