擦肩而过的生活,来之不易的勇气

2024-10-27 00:00符建诚
上海戏剧 2024年5期

人一旦感觉周围的世界变化太快,便总是倾向于回忆过往,希望从理想化且稳定的过去中寻求安慰,生活的勇气在日复一日的消磨中藏匿起来。“生活已经教会他们太多太多”,擦肩而过是生活的常态,勇气却是现代人所能拥有的最豪迈的姿态。

8月31日晚,由上海话剧艺术中心制作出品,查文浩执导,魏春光、麦朵、张佳鑫、刘岩跨界联合主演的上海话剧艺术中心·人文之光演出季话剧《生之代价》(《Cost of Living》中文版)于茉莉花剧场迎来首轮演出。

《生之代价》由波兰裔美国剧作家马蒂娜·马朱克创作并于2016年在美国马萨诸塞州威廉斯敦戏剧节首演。该剧2018年获普利策最佳戏剧奖,并在2023年获托尼奖最佳戏剧奖提名。马朱克在原剧本的舞台提示上明确要求剧中的阿妮与约翰都要由残疾人扮演,此次中文版《生之代价》也是如此,导演查文浩邀请了著名舞蹈家刘岩与脱口秀演员张佳鑫跨界出演,让观众从相对疏离地面对这个关于残障人士的故事到真正直面这些在现实中鼓起勇气生活的人。所谓“跨界联合主演”,或许我们不应该仅仅聚焦于演员各自职业的区隔,而更应看到这是一场关于人的不同生命状态与生活处境的联手书写。观众不仅能看到剧中角色在应对生活一地鸡毛时的迷茫与无助,更能从演员身上感受到面对生之代价的勇气与释然。

全剧的开场,是魏春光饰演的艾迪拿着酒瓶摇摇晃晃地坐在舞台前沿自说自话。此处导演没有选择将场景做具象化的处理,而是试图从一开始便建构角色与观众平等对话的关系。艾迪面对着偌大的观众席,道出整个故事发生的背景与自己现在的生活处境。艾迪此时的大段台词并不是传统意义上打破“第四堵墙”时直面观众的自白,我们发现艾迪一直是有对话的对象,尽管这个对象在剧中的身份具有不确定性,但是他一定具有在场性。这场没有回应的对话让一种更深的孤独感与疏离感扑面而来。艾迪之所以来到这,是因为收到用妻子手机号发来的短信,所以艾迪鼓起勇气奔赴这一场约会。但正如艾迪自己所说:“我真心希望她能在这遇到一个好人,一个可以让她开心、分享今晚的人。看样子,她也挺需要找个人聊聊天的。”两个人擦肩而过却不知,或许剧作者马朱克希望用这种遗憾与错过向观众道出一些生活的真相。

导演查文浩敏锐地捕捉到剧作者马朱克的深意,在序幕后创造性地插入了一段原剧本中没有的过场戏,让这种擦肩而过带来的悲剧感与残酷性更加直观地呈现在观众面前。在街道上晃荡的艾迪与焦急地打着电话的洁斯在红绿灯下擦肩而过。这与第八场戏中两人又一次的擦肩而过形成了结构上的闭环,也让观众意识到这是一个追溯过往的故事。此时的两个人都是寻找者,寻找陪伴与温暖。失去妻子的艾迪希望家里变得更有“人味”;被雇主约翰伤害的洁斯希望找到一个温暖的地方抵御这严寒的夜晚和难熬的孤单。

在全剧的尾声,导演修改了结局。原剧本中,洁斯离开艾迪的家以后,最终转开艾迪家的门把手。她与艾迪各自往前走了一步,靠近彼此,在摇曳的灯光下两人站在了一起,幕落。

但话剧《生之代价》(中文版)中,导演查文浩最终没有让洁斯回来,而艾迪在摇曳的灯光下沉重地躺坐在沙发上,最后迈着沉重的步伐,离开了观众的视线。全剧中充满了误会,也有人物关系的反转,而观众坐在台下静静地凝视着舞台上的生活,似乎一直在期待着心中理想结局的到来。但导演查文浩让我们看到,理想的、期待的一切不会发生,就像我们生活大部分时候一样,不会有大起大落,不会有戏剧性的大反转和大团圆的结局。我们所能面对的生之代价,只是在默默的生活中接受现实的降临。

洁斯在结尾的出走并不是任性使然,在这个人物身上我们看到了生活的复杂性、残酷性以及似曾相识的感觉。扮演洁斯的演员麦朵在分析角色时说:“洁斯所谓的反抗,其实质是她已经无所依靠,她的生命内核已经空了,就像一片摇摇欲坠的叶子,她没法抗争,只能努力地想要找到一张可以兜住她,不让她坠落的大网。”

我们可以回顾洁斯一开始到约翰家里面试的情形。约翰问她:“你有多少人生经历?你经历过多少生活?”洁斯不无打趣地表示:“人生阅历?我才二十五岁。”此时的洁斯对约翰的戒备心是很重的,但当坐在轮椅上的约翰喊出“为什么我们不能像两个正常人一样好好说话”时,洁斯的态度慢慢发生了转变。她开始愿意讲述自己的过去、名字的由来以及母亲曾经忍受的孤独与折磨,而且开始主动对约翰的过去与生活产生了兴趣。但是当约翰提及洁斯家里是不是发生什么事情了,洁斯思考了片刻,还是没有勇气把自己全部交出。而这一切的情绪的积累在约翰说出“我也可以是那张大网”时达到了最高潮。

这张网是洁斯一直在寻找的心灵家园,她以为找到了,但最终是一场误会,一次关于生活的拨弄。

全剧的最后,当洁斯站在由两片巨大帷幕意象化出的门口时,艾迪希望她留下时,她只留下一句话“很遗憾,人们在遇到其他人之前,生活已经教会他们太多太多了,对不起”。

面对生活之重,生之代价对洁斯来说过于沉重,而生活中一些无法跨越的真相让她在深思利害得失后选择离开。也许是没有勇气再相信周遭新的环境,但洁斯毅然再次闯入风雪交加的世界这一勇敢的行为,或许与我们当下面对的现实更为贴近,这才是生活的真实状态。

阿妮的扮演者刘岩接受采访时表示:“我能感受到阿妮那种要强,但她实际上是没有底气的,她性格又很强硬,这是我特别能共情的一个点。”剧中阿妮反复向艾迪确认,“我出车祸的这六个月里,你有哪天真正想过我?”“你到底图什么?” “如果我不是现在这副样子,你还会在这儿吗?”阿妮一次次的询问在一次次证明她需要艾迪给予她重新建立信任的勇气。当阿妮被艾迪逗笑时,场上的关系发生了微妙的改变。

阿妮与艾迪结婚21年,两人关系的裂缝正一步步走向弥合,在阿妮被艾迪从浴缸中救出时,阿妮终于鼓起勇气,向艾迪袒露自己内心对陪伴的需要和对艾迪的感情。舞台上艾迪与阿妮紧紧拥抱在一起,无声的动作释放出最饱满的情感,两个人终于勇敢地向着彼此迈出了最后一步。

导演查文浩删去了原剧本中阿妮与艾迪关于是否应该推掉工作去旅游展开的争论,而创造性地设计了阿妮在浴缸中的手舞。此处是全剧最具诗意与写意性的舞台景观。这是阿妮释放自我的生命之舞,这也是阿妮向艾迪重新张开怀抱的勇气之歌。尽管最后阿妮因为“一块血块堵住了她的血管”而离开了艾迪,但这份勇气和情感的喷薄真的来之不易。

话剧《生之代价》不铺叙同情、不兜售眼泪,从编剧到导演都在努力建立所有人平等相待的立场。所以我们在剧中看到的人物,不会因为他们是残障人士而觉得他们拥有无懈可击的真善美。对于因车祸导致全身瘫痪的阿妮和因患有小儿麻痹症而生活无法自理的约翰,观众不再把目光紧紧盯在他们身体的“缺憾”上,而是把他们当作普通人看待。能让观众忽略掉来自他们身上的“特殊性”,说明他们塑造的角色已经深入到观众的心里。这是编剧与导演用勇气与创造力浇灌出的生命之花。

全剧的最后一个场面,导演查文浩利用流动的灯光环绕舞台,依次照亮舞台上堆积的纸箱、散落的鲜花、斑驳的窗台,希望观众伴随舒缓的音乐再看看台上那一地鸡毛的生活,也希望观众能想到这样的生活也不过是我们再平凡不过的一天。“我还没有准备好,生活就扑面而来”,后面其实还有一句,“生活扑面而来,我们终将释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