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场倾盆大雨后,艾薇觉得自己像是一堆被打湿的木柴。
现在是星期一下午三点五十四分。对十月份来说,热得不可思议,可能这是无法避免的全球变暖的又一个征兆吧,每个人都成了这根绳上的蚂蚱。她脱下湿湿的衬衫,如字面所言,衬衫让她浑身湿漉漉的,可现在太阳又开始炙烤着她裸露的皮肤。她把背包拉过来盖在大腿上,然后把胳膊伸进阴影里。
艾薇刚放学,坐在离那幢发霉的建筑几个街区以外的一堵矮墙上,等着去上学术能力评估考试的辅导班,不对,是辅导班在等着她。课后还埋伏着三十道代数题目、五页洛克菲勒和卡内基的对比论文,还有满地的脏衣服。而且,现在,还只是周一。
艾薇想知道,要是自己和这堵墙合二为一了会怎么样。
她不由自主地转着戒指。一年夏天,她本想找自行车头盔,结果在塑料垃圾桶里翻到了这枚戒指。戒指泛着旧便士的色泽,约莫瓶盖大小,轻拨表面,戒指里镶嵌的金属齿轮便会转动。
齿轮转动的声音像油性打火机,嗒—嗒—艾薇想象着齿轮碰撞然后火花四射,她可以捕捉到从身体里传出来的微热,穿过她的眼睛和嘴巴,最后像南瓜灯一样,从内而外地唤醒她。
之后的几天,都和今天没啥差别,生活中连一点儿涟漪都没有,她只能转动着手上的奇怪的戒指。
一只软软的手握住了她的手指,随之举了起来。
“精美绝伦!”一个声音说道。
艾薇把手抽回来,可惜她脱掉了卫衣,现在没有口袋藏这枚戒指了。
“抱歉!”面前的女人说着,微微后退了一步,“我应该先问问你的,它是黄铜做的吗?”
“我不知道。”艾薇紧张地瞥了一眼身后,其他几个上补习班的孩子们正拥进教学楼。
女人用手指勾起她的下巴,目光灼灼:“你的徽章呢?”
艾薇又朝女人身后瞥了一眼:“嗯?”
“你现在还没有吗?”
艾薇含糊地笑了一下。
“等等。”女人摆弄着并取下挂在她包前面的东西,“我本想大展身手,不巧的是,我的外孙提前出世了,我要去丹佛一阵子,这样我就耽搁了一些人的时间。不然你来接手?你拿着我的徽章,我再去拿一个。”
她拿出一枚硬币大小的塑料徽章,形状像是齿轮和船舵的混合。
“哦,嗯……谢谢,” 艾薇结结巴巴地说,“但是我不能—你为什么—”
女人弯下腰,把徽章别在艾薇的书包顶部,“你应该学过三角函数吧?它会有用的。”她对艾薇笑了笑,然后走开了。
一个半小时后,正当艾薇把课堂笔记本装进书包的时候,怪人史蒂文坐到她旁边的座位上。
“我没想到你是这类人。”怪人史蒂文说着,用拳头撑起头。
“什么?”
他指着她书包上奇怪的徽章说:“很好!”
艾薇站了起来,怪人史蒂文也跟着站了起来,他那双破旧的白色运动鞋把地板踩得砰砰响。艾薇想起来以前他用记号笔在这双鞋子上画过自己不认识的奇异的符号,当时还因为迷人的笔触出了神。
她紧紧抓住书包带,转身向出口走去。怪人史蒂文亦步亦趋,“别误会,自打我拿到徽章后,我的生活特别精彩。先是给一本漫画书找到了很棒的合作者们,更不用说加入了这么棒的Damp;D团队了。不过我很开心我们的大计划可以回归正轨,对了,你有这个吗?” 史蒂文把手伸进口袋,举起一把大扳手,还在食指上转了一圈,“哈哈!”
艾薇开始抗拒,但是怪人史蒂文还是把扳手放到了她的手里,“快,拿去吧,你会需要它的。”他向艾薇敬了个礼,然后飞快地跑出了门。
接下来一整个星期,人们都在给艾薇东西。
鲍勃·伊万斯餐馆的女服务员趁艾薇家人不注意的时候,塞给她一卷铁丝。邮递员把一袋螺丝钉夹在一沓账单中间递给她。这两个人的制服上都别着古董徽章。在她上英语课的时候,也有人在她的储物柜里放了一根巨大的金属管。艾薇一直想把徽章扔掉,但是她有一种预感,就算这么做了可能也无济于事。
当爸爸妈妈问起仓库的时候,艾薇不知道该如何开口。虽然仓库以前一直乱糟糟的,但是现在堆满了废弃金属,连门都快打不开了,放不下的大件,甚至摆在了门口的小巷里。她曾亲眼看到一个垃圾工在清空垃圾桶之前也为这一堆废铁添砖加瓦过,因为她看见了他的霓虹背心上徽章在闪烁。艾薇的父亲也向垃圾部门举报过,显然跟官僚机构争辩毫无用处。
艾薇在公交站的时候,一个粉色卷发、打鼻环的女孩试图递给她一大卷帆布,艾薇忍不住了。
“我不想要这些!”她大叫着,“离我远点儿!”
女孩把一只耳机取下,一脸惊愕:“但是,你会需要它的啊,不然你想用皮革吗?”
“我要它干吗?”艾薇爆发了,“我只是一个高中生,每天六点起床,上学,去辅导班,哪里用得着这十五码 的帆布?难不成还要我辍学去做服装生意,这样就不用上大学了?或是做一顶帐篷,这样我无所事事的话,流落街头还能派上点儿用场?到底为什么?这些破玩意到底有什么用?”
女孩扬起她那根根分明的英气的眉毛,“哦,亲爱的!你还真没搞清楚状况,是吧?”
“什么意思?”艾薇冲她喊道,然后跺了跺脚:“别再烦我了!”
女孩放下帆布卷走了,然后把耳机戴了回去。
艾薇坐在公交车站的长椅上,强忍住内心的难过,只是踢了踢地上别人乱扔的黄色油炸食品袋。
“遇到困难了?”一位早已坐在那里的老妇人说。艾薇瞥见她的一只袖子上别着花边纽扣徽章,她把双手交叉在胸前。
“你们别再给我机器零件了,我不想要。”
“你确定吗?”老妇人看到艾薇的戒指,下意识地轻拂了一下。
艾薇赶紧把手塞进卫衣口袋里:“我能造什么机器呢?”
“你能做成任何东西,而且我觉得可能有些人想要你造一辆交通工具。”
“交通工具?什么?像汽车一样吗?那自制交通工具造好了,又能去哪儿呢?”
“嗯,你想去哪儿呢?宝贝?”
艾薇的第一反应是想坦白自己一点儿都不明白,但这些人似乎都不接受这个说法,她疲惫地摩挲着额头。
“离开。”她说,“上面,我想去天上。”
当这句话脱口而出的时候,她突然觉得这一切仿佛很真实。云朵、星座、外太空从她的眼前闪过。衣服像灌了铅似的挂在她的身上,把她钉在凳子上,再固定进水泥地里。她觉得这一刻很漫长。
“沉醉其中了?”
“不是沉醉了。”艾薇慢慢地吐出这句话,“只是觉得自己湿漉漉的,像一袋过期的薯片。”
老妇人并没有挑明这一周都没下过雨,她只是点点头,然后从口袋里掏出一张折叠好的图纸,递给艾薇。
“你觉得这个怎么样?”
“我不—”
“看一下吧!”
艾薇叹了口气,展开图纸,然后向下扫了一眼。这是一系列草图和测量数据,箭头和图标。一张蓝图。
她眯起眼睛看了又看,然后把它翻过来,又看了一遍。
她感到有什么东西在挤压着她的心脏。她呼了一口气,抖了抖图纸,把它拉紧,再仔细看。
仿佛一百年过去了。
“做完给我打电话。”公交车快要进站的时候,老妇人说。
第二天的第八节课是自习课。艾薇把自己关在图书馆年鉴和历史书之间的一个角落里,用最短的时间完成了当晚所有的作业。她开始每天都这么做,目的就是尽可能少带点儿书回家。因为晚上,她要做一些完全不同的工作。
她打开经典音乐广播,里面的鼓声和小提琴的声音与怪人史蒂文给的扳手和金属螺栓的碰撞声很和谐。看到艾薇拿起喷灯上楼的时候,父亲很担心。但是母亲表示,只要戴上安全面罩,就应该让她尽情玩耍。
事情越来越像样之后,艾薇开始减少人们之前给她的材料的依赖性,而是更多地自己收集材料。一个鞋带上别着帆船徽章的小男孩告诉了她一个很棒的废品收购站。每周三下午来自玻利维亚的出租车司机马努埃拉会免费帮她把沉重的零件运回家。虽然艾薇的化学老师没有佩戴过徽章来学校,但也通过邮件发给艾薇一个廉价氦气批发的网站。
几周过去了。几个月过去了。天气从零星小雨变成了冰天雪地。艾薇的作品在她的卧室里不断长大,像温室里的南瓜,慢慢地把所有的家具都挤到了墙边。床以前是房间的中心,现在却与窗户并排。一根特别大的排气管把办公椅顶在桌边。每天早上,艾薇都要像表演杂技似的爬过阶梯、梯子和各种工具去衣柜,到门口的话,还要从涡轮机下钻过去。要是她想去拿洗衣篮,就更惨了,所以她很少洗衣服。
艾薇开始把徽章戴到衣服上。
她的手变得又红又皴。她的验光师注意到了,从抽屉里拿出几只工作手套让她戴上,然后一边敲着自己衣服上佩戴徽章的位置,一边眨巴眼睛给她开眼药水处方。
艾薇的睡眠时间变得和洗衣服次数一样少,之前她在学校的成绩是B,现在掉到了B-,这让她的导师开始担心起来。于是艾薇不再参加学术能力评估考试的补习班了,甚至忘记一月份的考试报名。父母说要给艾薇禁足,但是心里又清楚得很,这只会适得其反。
终于,在二月初的一个星期六上午,艾薇放下锤子,脱下手套,抬头看着她的飞艇。
像是一个铝制的土豆,下面有一个卵形舱室,舱壁上镶嵌着圆形的玻璃孔,后面有用来保持稳定的鳍,两侧翼如同蝙蝠一般,帆布上铺着钢骨。
艾薇拿起手提箱,打开小门,跳过台阶,爬进简单的铺着深色木板的机舱:一侧是内嵌的长椅,上面铺着破旧的天鹅绒,另一侧是控制站。
铬与红木的仪表盘上的收音机嗡嗡作响。
“你在吗,飞行员?”电话里传来怪人史蒂文的声音。
她关上了门。“是的,完成了。”
“我们要去哪儿?”垃圾工嗡嗡地问道。
“这还重要吗?”粉发女孩沉闷地回应着,略带尖细的回声:“我们可以在路上谈,我的行李已经打包好几周了。”
“我们都准备好了,飞行员。”巴士站的老妇人插话道:“可以起飞了。”
艾薇低头看了看她的齿轮戒指,然后拨动了一下。她感觉到“啪 ”的一声脆响和火花。
“马上就好。”她回应道。
仪表盘上的指示灯由红转绿。艾薇按下了一个按钮,随着钻头附件的展开,隆隆声响彻机舱,随时准备把她房间的屋顶撞开。
“对不起,爸爸妈妈,我稍后会修好的。”艾薇擦了擦额头上的汗水,然后拨动第一个沉重的操纵杆,第二个,第三个。
涡轮轰鸣。地板震颤起来。艾薇感觉自己开始上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