盛夏的暑热无孔不入,让人心烦意乱,再大的绿荫也失去了清凉的效果,汗水在每个人的身上开了无数个泉眼。卖冰棍的人正从我和堂哥的眼前吆喝着走过,平常我们都是只买一根冰棍,一人一口,堂哥每次咬下去,我总有一种分崩离析的感觉。
“我们还是各买各的吧。”我不会忘记那次堂哥把水痘传染给了我。可堂哥也有撒手锏,最近锡这种金属突然在男孩子里流行起来,熔化后的锡能够浇灌成奇形怪状的小物件,他乘机说道:“我这里正巧有一小块锡!”
“你有锡了?分给我一点儿吧。”我早就想用锡铸造一把小宝剑当作护身符,立刻把卖冰棍的人给喊住了,“两根!两根!”
卖冰棍的人停下自行车,揭开盖在木箱上的厚棉被,又细又瘦的冰棍便露了出来,飘着丝丝缕缕的白气,它们似乎被冻得瑟瑟发抖。一人一根,堂哥心满意足地吃起来,他把口袋里纽扣大小的一块锡塞给了我,我高兴极了:“你从哪里找到的?”
“捡到了一个烂渔网,渔网上挂着这么一疙瘩。”堂哥得意地说。家里有锡的地方很少,保险丝、渔网坠、电路板上的锡焊。我和堂哥还被其他孩子骗过,以为烟盒里衬的银色纸是锡,我们使劲剥了好几个下午,等我们在火炉上“熔化”它们时,发现它们无动于衷,还因为生火炉浪费了煤,招来了爷爷的嗔怒。
我和堂哥边吃边往村东边的铁匠铺走去,铁匠铺本来只有大人会去,这几天因为村里男孩热衷于锡,铁匠铺比平时热闹了十分。铁匠铺的儿子“小铁匠”跟我和堂哥是一个班,他平时在班里很不起眼,这个时候便成了每个男孩想要结识的人。其实放了暑假,“小铁匠”每天必须跟着他哥哥一起给爸爸抬水,锻造铁器时需要不断地淬火,大大小小的水桶里总要满着,他还有烧火、拉风箱、搬木炭的活。他不盼着放暑假,一到暑假他就会被束缚在铁匠铺里,天天面对这些废铜烂铁,当然是满肚子怨气。可是当村里孩子聚到这里时,他笑得像一朵迸出火星的铁花。
“帮我把这点儿锡熔化一下吧,铸成一个五角星。”村里男孩爱惜地把自己那点儿珍贵的锡递过去,生怕它们滚进火炉里找不到踪迹,“小心点儿啊。”
“小铁匠”点着头,把那块锡放进了一个铁勺子里,他呼呼地拉了几下风箱,锡好像在火里洗了一个热澡,蜕变成了流动的银白色。旁边的孩子不断地传来惊叹声,“小铁匠”把熔化的金属倒进他事先刻好的模子里,流动的锡水凝固起来,那些飞溅的金色火星让夏天的热立刻降了温度,铁匠铺才是最热的地方。
“小铁匠”不断地把村里孩子递过来的锡熔化掉,浇灌成各种模型。他早已热得汗流浃背,我和堂哥不断地躲避着那些飞溅的火星,对于“小铁匠”来说,他粗黑的皮肤似乎足够阻挡那些四处乱窜的火星。
“这次帮我浇灌成叶子形状。”一个男孩交上来一枚锡制五角星。
“这是上次我刚给你浇灌的吧?”“小铁匠”微笑着,尽管被很多人追逐,他依然很热情,没有一点儿傲气。堂哥帮着他拉风箱,原来堂哥还有一大块锡,“小铁匠”给堂哥浇筑了一把宝剑,可堂哥给我的那点儿纽扣大小的锡,什么也浇灌不了。
我生气地走开了,堂哥看出了我的不满:“我再去哪里给你找点儿锡吧?”
离开铁匠铺,我故意跟堂哥闹起别扭来,他一路追着我,承诺下次找到锡了全部归我,我这才原谅了他。我们朝村外的扬水站走去,扬水站和桑干河是“摇晃”活动的地盘。“摇晃”是一个五十多岁的中年男人,他留着两撇胡子,因为腿瘸,走起路来摇摇晃晃,村里派他看管扬水站,负责把桑干河里的水抽到稻田里,抽水的机器不用总有人盯着,所以他的大部分时间都在桑干河里捕鱼。
我和堂哥去扬水站一方面是为了游泳玩水,另一方面是想看看“摇晃”的小黑狗—听说他养的大狗生了几只小黑狗,更是为了找点儿锡。那次扬水站的抽水机坏了,维修了一整天,我和堂哥便在废弃的机器零件里捡到了两块金属红铜,铜很少见,是值得炫耀的家伙。我和堂哥一直想让“小铁匠”把那两块红铜熔化了,但一直没有想好铸造一个什么东西,又听说铜不好熔化,只好作罢。
扬水站的八台抽水机为夏天造足了势儿,的水流喷涌着。我和堂哥发现这里并没有锡,抽水机很正常地嗡嗡响着,没有要坏的意思。抽水机泵房旁边有一个小屋,是“摇晃”住的地方,整个夏天他都住在这里。
“有人吗?”堂哥试着叫了几声。
门敞开着,“摇晃”从来不锁门。
我和堂哥把头伸了进去,土炕前是一个小火灶,上面炖着青玉米和鱼,地上堆满了渔网、渔笼和鱼叉,渔网有抬网、撒网和粘网。突然,从门后一个箩筐里传来了呜呜声,几个黑色小脑袋露了出来。
“这不是那几只小黑狗吗?”我们都很喜欢狗,要不是大狗在这里,我们一定会抱着它们戏弄一番。不知道“摇晃”这个时候干什么去了,兴许去河里收鱼去了。“摇晃”熟知河里的大多数鱼窝,他在河里布置了很多渔网,一天收一次,拿到村里去卖,卖鱼是他的主要收入。
堂哥看到小黑狗的时候,也看到了渔网上的坠子,因为锡耐水蚀,所以被用来做渔网坠,那些渔网坠上的锡也让我眼前一亮。
“两个小偷!”一个吓唬人的声音着实把我和堂哥吓了一大跳,是“摇晃”的声音,他手里拎着一个大网兜,有鲫鱼、白鲦、河蟹和河虾,“是不是你们的爷爷来催鱼了?”
“不是,我们是来看小黑狗的。”我和堂哥连连摆手,爷爷很同情“摇晃”的身体,经常买“摇晃”捕的鱼。我和堂哥突然发现渔网上有些地方少了锡坠,锡坠是由绳子串在渔网边沿的,应该是长时间使用被水草泥巴磨断了。我们赶紧退了出来,害怕被怀疑是我们偷走的。
骄阳炙烤着大地,我和堂哥倒像是快要被烤化了的锡粒。
“哪里才有锡啊?”我抱怨着,堂哥给我那点儿锡,不知道什么时候从口袋缝隙里漏掉了。
“有倒是有,不知道你敢不敢去拿。”堂哥故意说道。
我停下来,回头看着堂哥的眼睛,树荫正好把他的眼睛和鼻子遮挡住。我知道堂哥想做一件坏事,我也想做,那些静静地沉落在河底的渔网坠好像在呼唤我们:“一张渔网上有几十个锡坠,就算丢失几个锡坠,影响不会太大吧?”
“有什么影响?你没看见‘摇晃’屋子里那些渔网也少了好多锡坠。”堂哥无所谓地说,“用少了锡坠的网捕鱼,鱼一条也不会少。”
我说服了堂哥,堂哥也说服了我,我们对“摇晃”那些布置在桑干河里的渔网一清二楚。我们很容易就找到了那些布网的河段,堂哥随身携带着小刀,他一个猛子扎下去,很轻松地在每个渔网上割下了几个锡坠,渔网里的鲫鱼扑棱着逃走了。
我和堂哥一上岸就奔跑起来,那些鹅卵石比平时要烫脚,它催促我们快点儿跑。攥在手里的锡坠比燃烧的木炭还要热,这种“热”只有铁匠铺的“小铁匠”能制服它。
我们在河滩里一路狂奔,额头上的汗就没有停过,直到进了铁匠铺。最近其他孩子好像对金属不太热衷了,以前来铁匠铺里的人现在都不来了,“小铁匠”又回到了寂寞,伴随他的只有哐当哐当的打铁声。当我和堂哥来了时,他分外热情,帮我们把偷来的二十多个渔网坠浇灌成了十把小宝剑。这次堂哥终于信守诺言,把小宝剑全部给了我,尽管它们只有手掌心大小,我玩得爱不释手。
十把小宝剑让我玩了好多天,金属这种东西真奇怪,它形状的改变好像就把它之前的故事化为了乌有,可我和堂哥都没有再去扬水站,更没有与“摇晃”面对面接触,我们害怕,害怕的那种东西挥之不去,但一切看起来相安无事。
“镰刀涨价了”“锄头也涨价了”,铁匠铺传出来的消息在孩子们之间不胫而走,村里另一个收购废铁的老头也开始涨价了,废铁价格涨了三倍多。铁变得炙手可热起来,铜也是,可是铜太难找了。
锡被冷落了,村里孩子开始疯狂地寻找铁,我和堂哥也是。在村子里,铁比锡和铜更普遍,铁丝、钢筋、铁管到处都有。我和堂哥每天都要往收废铁的老头家里跑几趟,铁源源不断地从男孩的手里汇聚到了收废铁老头家的院子里。
我和堂哥每天的话题都与铁有关,就连在饭桌上也不消停。这天我们在饭桌上刚说了几句,爷爷突然自言自语道:“村里孩子太淘气了,谁把‘摇晃’渔网上的锡坠给偷了。”
我和堂哥立刻警觉起来,我们都知道爷爷经常买“摇晃”捕捉来的鲫鱼是因为同情“摇晃”,看起来“摇晃”已经发现自己的渔网丢了锡坠,我们互相看了对方一眼:“渔网在桑干河里,也许是乌龟咬断了,以为吃的呢。”
爷爷突然有点儿明白地转过脸来:“不是你俩兔崽子干的吧?”
“不是!不是!”我和堂哥赶紧摇头。我倒是有些懊悔,看着手里的小宝剑心里不是滋味。
“希望不是你俩,”爷爷铁青着脸,“没有锡坠的渔网会漂起来,还能捕到什么鱼?昨天说是还要卖那几只小黑狗呢。”
“卖小黑狗了?多少钱一只?”堂哥高兴得差点儿跳起来,我赶紧朝他使了一下眼色,他这才安静下来。
“好像是二十几块钱。”爷爷好像并没有注意到我和堂哥的异常举动。
我和堂哥稀里哗啦地吃完饭,立刻到屋后的菜地里谋划起了买小黑狗的事情。我们早就想拥有一只小狗了,现在“摇晃”的小黑狗要出售,我们就把所有的钱凑到了一起,只有六块多钱,这下子可把我们给难住了。
“你把钱毫无保留地全部拿出来了吧?”我怀疑堂哥有所保留,每次遇到这种事他都会耍花招。
“我做梦都想有一只小狗。”堂哥对我的怀疑一脸不满,又自言自语起来,“没想到那些渔网坠倒成全了这件事……剩下的钱看来需要咱们俩继续卖铁了。”
“卖铁是个好主意。”我很赞成堂哥,可是村里的废铁好像已经被搜刮干净了。
堂哥和我不约而同地嗅到了爷爷的一个小仓库,那里堆满了杂物,有很多铁。我们乘机进到了那个小仓库里,翻出了很多生满铁锈的锄头、钢筋和铁块,足足有十七八斤重,这下子总算够了。
天一黑,我和堂哥就悄悄地带着这些铁溜了出去,没想到收废铁的老头家里挤满了人。为什么要在这个时候来卖铁,因为我和堂哥怕被村里人看到,毕竟这些是从爷爷家偷出来的。人群里居然还有我和堂哥认识的人,我低着头,堂哥也低着头,即使看到了,谁也没有跟谁说话,好像都是陌生人。那个收废铁的老头一一过了秤,但是并没有现场给钱,而是记了账。我一听说要记账,肯定要写下真名实姓的,心就咚咚咚地跳了起来,好在堂哥自告奋勇,写下了他的名字。
好几天过去了,卖铁的钱迟迟拿不到手,我和堂哥不由得疑虑重重。
“爷爷,你今天不去买鱼啦?”我和堂哥这段时间总是主动问爷爷,想乘机探测一下爷爷是否知晓我们偷偷卖铁的事情,只要爷爷的表情和话语稍微有点儿变化,我和堂哥就能感觉到,看起来我和堂哥做得神不知鬼不觉。
有关卖铁和买小黑狗的事情成了我和堂哥的大事,我们经常在屋后的菜地里商量,有几次被爷爷给发现了,但我们守口如瓶。我去收废铁的老头那里要了几次钱,都没有。堂哥又去了几次,也是没有。我和堂哥预感到有不好的事情发生,很快,村里用大喇叭通报了孩子们偷窃家里铁器出售的事情,让每个家长做好检查和批评教育。
我和堂哥心虚起来,好几天没有到爷爷家里去。爷爷居然找到了我们,他以为我和堂哥都生病了。爷爷特意让我和堂哥去他家,说他家里有一个好东西。我和堂哥迟疑着,爷爷嘴里的“好东西”是不是借口,他是不是要指出我们偷铁的事情。
正当我和堂哥在爷爷家门口犹豫时,一只可爱的小黑狗汪汪叫着跑了出来,我和堂哥顿时明白,它就是爷爷说的“好东西”了。堂哥抱着小黑狗举得高高的,爷爷看到我们来了就笑了。我准备向爷爷提起偷铁的事情,堂哥却瞪了我一眼,我想爷爷可能已经通过屋后的窗户听到了我们那些秘密谈话。
爷爷一直没有提起铁的事情,我和堂哥决定冒险去收废铁的老头家里把东西拿回来,反正钱也给不了,无论如何我和堂哥都要拿回来,还给爷爷。要是那个老头不还给我和堂哥的话,我们决定就在那里大闹一通。
但我们去了就发现,那些铁器被整整齐齐地摆在院子里,锄头、镰刀、铁铲子、铁块……谁的谁拿走,原来村里大队已经让他退回所有收购的铁器。找到这里的人,不仅有我和堂哥,还有很多孩子、大人。“小铁匠”的爸爸也来了,他找到了铁匠铺里丢失的铁块,原来是“小铁匠”自己偷出去的,他为了交朋友,慷慨地送给了人家。学校校长也去了,发现了属于学校的六个铅球,不知道是谁偷出来当铁卖掉的……居然闹出了这么多事情。
偷铁这件事总算过去了,我和堂哥把铁放回到了爷爷的小仓库里,爷爷自始至终都没有提起过这件事,看来是爷爷原谅了我们。
没有人再提起“摇晃”的渔网,可偷窃的羞辱让我和堂哥总觉得心里沉甸甸的,像一些消化不了的块垒。我这才想起了那些锡制小宝剑,它们已经被遗弃在屋子角落里,蒙上了厚厚的灰尘。
“还给‘摇晃’吧?”我央求着堂哥。
“我也想还给‘摇晃’,可现在没办法变回渔网坠了。”堂哥无奈地说,“也许可以找‘小铁匠’试试。”
我和堂哥来到了铁匠铺,“小铁匠”又兴奋起来,终于有人又来找他了。他答应帮我和堂哥试试,结果没几天就制作出了二十多个渔网坠,每个中间都有一个洞,可以系绳子。我和堂哥跑到了扬水站,“摇晃”并没有在,我们便把崭新的渔网坠挂到了门楣的钉子上,“摇晃”一回来就能看到。
扬水站的抽水机发出轻快的轰鸣声,我和堂哥浑身轻松地奔向了河滩,我们在桑干河里游起泳来,双脚响亮地击打着水面,茂密的芦苇荡里不断地飞出一只只野鸭子,随着内心的热慢慢地退却,一种清凉淋漓尽致地到来,像水波一样静静地四处荡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