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3年6月28日上午,笔者随北京竹笛文化发展协会会长张继新、副会长冯彬、青年竹笛演奏家宁英杰、朱雨龙探访德高望重的霍伟先生。
记得那天,已经89岁的霍伟先生自内室自驾轮椅来到客厅,热情地招呼来客。冯彬一一作了介绍。话题自然从竹笛开始。
1949年2月,年仅15岁的霍伟正式参加革命工作,他把党的事业和他的生命自然的联系在一起,全心全意地完成组织交给的一切任务。无论是演戏、灯光、装置。乐队里的圆号、小提琴、二胡、长笛等,组织需要什么就干什么。
1953年,在方堃同志带领下,霍伟参加全国第一届民族民间音乐舞蹈观摩演出大会的选拔节目及演出工作。同时,在方堃同志指引下,霍伟有幸拜冯子存为师学习竹笛。从此,他们成了一生的师徒。欲了解霍伟先生的人生事迹,必先从中国竹笛北派宗师冯子存先生说起。
曲俊耀在《冯子存笛子艺术》一书中说:“冯子存先生把北方笛子及‘二人台’笛子两种风格的演奏技法融合在一起,形成了他独具特色的风格和技法,构成了包括唇、指、舌、气、组合5大类的基本吹奏法和演奏法共三十七种完整配套的笛子演奏技法体系。他的演奏艺术精湛而富于表现力,在我国竹笛艺术中独树一帜,使我国竹笛这一有七千年以上历史的古老乐器,在1953年‘第一届全国民间音乐、舞蹈汇演观摩大会’上,第一次成功地以独奏形式出现在舞台上。冯子存先生的笛子独奏一鸣惊人,轰动全国,继而掀起了一股‘笛子热’,推动了我国以竹笛独奏艺术为主体的现代笛子艺术的大发展。”
冯子存先生是中国笛界当之无愧的“开宗立派”的宗师。
一般来讲,所谓“宗师”,须具如下条件:
第一,独创性:在总结业界前人一切优秀成果的基础上,创造性地开创与众不同的鲜明特色的艺术和技术,由开创性的宗师公诸于众;
第二,代表性:上述独创性是通过一系列作品表现出来的,代表着本艺术流派与众不同的新技术与审美追求,并将其渗透到作品的各个局部,直至完成艺术中的技术性、描述中的系统性、实践中的可操作性,即由艺术实践到理论描述的所有主要工作;
第三,继承性:前述独创性和代表性,可由继承者发扬光大而不失其本色。
如前所述,早在1953年,冯子存先生笛子独奏,一鸣惊人,轰动全国,震惊世界,开宗立派,独自担纲。然而,如何继承、发扬、光大?由于历史的种种原因,冯子存先生不会记谱,仅仅凭超强的记忆力,会演奏200多首曲子(霍伟先生语),然而,仅仅凭记忆,如何传承?
音乐,是转眼即逝的流动性的存在,再超强的记忆,也会被个体的逝去而香消玉殒、灰飞烟灭,唯一保留的办法只有“记谱”。
天降大任于斯人也(孟子语)。这位“斯人”非霍伟先生莫属。
霍伟先生深情地回忆,作为领导的方堃下了个“死”命令:“原汁原味地学习冯子存先生的笛子艺术,不许走样。”自此,他跟在冯子存先生身边,一个音一个音地学。几年后,不但学到冯子存先生的笛艺精髓,而且,冯子存先生上台演出的笛子笛膜,都是霍伟先生负责贴。
笔者与霍伟先生聊起“记谱”的经历。
霍伟先生回忆说:冯老会的曲子很多,起码有200多首吧!但是,全靠冯老自己的记忆,没有谱子。我萌生了把这些曲子谱记下来的想法,在征得领导同意后,先学习了几年乐理,待有了能力后,冯老大力支持此事;于是,冯老吹曲子,我一个音一个音地记。当时,除了1234567,没有现成的装饰音和表达特殊技巧的符号,如:滑、揉、剁、飞、花舌等等,记谱中的符号,很多是我发明的,同时,也是经过与冯老反复核实校订,最终得到了冯老的肯定,然后,才在公开出版的书中运用。
说话间,霍伟先生拿起宁英杰的笛子(宁英杰带了两支小G调笛子)演示起“剁”音,并解释道:剁音,不是一味地使劲,而是有软有硬,看乐曲的需要。张继新、宁英杰、朱雨龙纷纷拿起笛子跟着霍伟先生学了好一阵。终于,霍伟先生说:基本上是冯老的味道啦!
宁英杰感慨地说:“味道是最难传承的,技巧是最好传承的。受益啊!”
霍伟先生紧接着说:“你们的技巧都很好,要把技巧融入曲子中!”
一言既出,全场安静了下来,大家都在品味着霍伟先生的教诲。
百度文库这样解释技巧:“技巧一词源于英文单词‘skill’,其意为一种特定领域或任务所需要的熟练技能或技术。技巧通常是通过学习、实践和经验不断积累和发展的。它是人们在特定领域或任务中表现出来的能力和技术的集合,用于解决问题、完成任务或实现目标。”
此中讲到的“技术的集合”引起了笔者的深思。
“技术”是什么?
进入新世纪,随着世界性的科技进步,技术哲学也在飞速发展。2002年6月,国内出版了约翰·齐曼主编的《技术创新进化论》,书中明确回答了“技术是什么?”:“本质上它是关于生产中如何做事的指令。”关于技术的二重性,该书也说得更明确:“技术既是实践的,也是认识的。”
如前所述,冯子存先生靠个人记忆库存的笛曲,是霍伟先生积数十年之功力,一个音一个音地笔记下来,并演绎给冯子存先生,得到了充分的认可之后,再创造出没有现成的装饰音和表达特殊技巧的符号,如:滑、揉、剁、飞、花舌等等记谱中的符号,最终出版发行。如果说,冯子存先生首先将中国笛子带上世界舞台的话,那么,霍伟先生完成了“表达特殊技巧的符号”的“指令”性的工作,使冯子存先生的竹笛艺术真正成为了“技术性”的笛谱,如此,天下笛友才可原汁原味地学习和研究冯子存先生的竹笛艺术。
霍伟先生功德无量啊!
关于霍伟先生讲的“曲子”,窃以为,应从“音乐发生学”的角度去研究。
首先,是具体音乐得以产生的外在具体的人文历史环境,及创作者个人的生平经历。
再如,《礼记·乐记》所言:“凡音者,生于人心者也。情动于中,故形于声。声成文,谓之音。(《乐本篇》)”心,是感悟而生乐的主体,心感物而动,就有了产生音乐的可能;心是音乐得以产生的内在条件。
能够产生具体音乐的“心”是什么样的呢?
第三,刘勰《文心雕龙·情采》说:“立文之道,其理有三:一曰形文,五色(青黄白赤黑)是也;二曰声文,五音(宫商角徵羽)是也;三曰情文,五性(喜怒哀乐怨)是也。无色杂而成黼黻(fǔ fú,泛指礼服上所秀的华美花纹。借指辞藻,华美的文辞。-笔者),五音比而成韶夏,五情发而为词章,神理之数也。”
“曲子”与“文章”同样是精神产品,其诞生遵循的是同一之道。即刘勰《原道》一篇所说,人之文来自天地之文;天地之文是与宇宙一道产生的;天地之文即自然之美;自然之美乃宇宙之道。
霍伟先生在自己编著的《冯子存笛子曲集·冯子存的创作及演奏技巧》(1984年6月北京第1版)一文谈道:“冯子存的演奏不但有浓郁的风格,更富于歌唱性。如:《放风筝》《农民翻身》《五梆子》和《喜相逢》的第一段,听起来如歌一样婉转动听。这除了乐曲多源于民歌的原因之外,他的演奏也是很强调歌唱性的。冯子存的笛子曲如果唱不出味道是很难吹奏好的。”
霍伟先生在该文中以《放风筝》为例:“原民歌的内容是:春天来到,姑嫂二人去放风筝,遇到了一位书生,姑娘产生了爱慕之情。冯子存在改编《放风筝》时,一方面着重描绘了风筝升空的形象,同时也反映了放风筝时人们的心情,使乐谱朴实而诙谐。
他(冯子存先生)运用短促的吐音,欢快跳跃的节奏型,以及速度的变化和滑音、花舌等技法,完全改变了原民歌的旋律性格,通过变奏及三度颤音和泛音的运用,使我们可以想象风筝在高空飞舞,左摇右摆;风笛(风筝头上的两个圆形哨子,在空中可发出‘嗡嗡’的声音)在高空鸣响;风弱线软,风筝下落等诙谐有趣的场面。通过冯子存的演奏,其形象活灵活现,充分发挥了笛子的表现力。”
霍伟先生的文章不正是对上述古人的“声成文,谓之音”“形文、声文、情文”的“神理之数也”的最佳阐释吗?
短短的两个小时转眼即逝,面对“开宗立派”的宗师冯子存先生的竹笛艺术的“真传”之人,这样“面聆”真传的分分秒秒多么珍贵啊!
那天,坐在轮椅上的年届89岁的霍伟先生精神矍铄,侃侃而谈,珠润翠落,如数家珍,手持竹笛,毫无倦意。
然而,来客纵怀千般不舍之情,万条悬疑之念,毕竟体贴霍伟先生需要休息调养,遂起身告辞。冯彬副会长(冯子存先生之女)紧紧握住霍伟先生的手道:“明年再来看您,把今天的照片给您送来啊!”
霍伟先生含笑拱手,相约来年再见。
2024年4月10日清晨,打开手机,惊悉著名笛子演奏家、教育家霍伟先生,于2024年4月1日在睡梦中安详地离开了我们,享年90岁。
沉痛哀悼之际,一股深深的遗憾和惋惜,如潮水般地涌向心头。
为写此文,笔者再次研读霍伟先生编著的《冯子存笛子曲集·冯子存的创作及演奏技巧》一文,惊喜地拜读到霍伟先生43年前写的这样一段话:“冯子存的演奏风格与技巧是一致的。他不炫耀技巧,而是强调技巧要为表达(的)内容服务。”是时:1980.1。
面对笛坛目前存在的某些倾向,笔者期盼着再次面聆霍伟先生的教诲。
世事难料,霍伟先生竟驾鹤西去,魂归道山了。
痛惜之际,笔者耳边响起2023年6月28日有幸面聆霍伟先生的教诲:“要把技巧融入曲子中!”是为“真传遗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