生态美学批评视域中《江如练》的风景书写

2024-10-25 00:00:00祝登峰
鄱阳湖学刊 2024年5期

[摘 要]长篇生态报告文学作品《江如练》超越传统的漓江风景书写的视觉局限,深入体现了漓江风景的生态意义。作品通过微观镜头下的漓江风景、寂静的漓江声景和作为精神家园的漓江心景,展现了人与自然的和谐共生的多维画面;通过人与自然的互动呈现风景,既将风景书写转换成生命书写,又将风景审美转化成人生审美,突破了人类中心主义的审美视角,激发了人们对漓江风景的生态美学之思。

[关键词]任林举;《江如练》;漓江;“三景”;生态美学

漓江,是一条被无数文人墨客以诗词歌咏过的河流。历代文人如韩愈、柳宗元、王正功和袁枚等,都曾书写过漓江的山川奇景、清澈江流,不仅奠定了后人对漓江的感知与想象,也映射出中原文人对异域风景的观察视角。古代漓江因诗词而被风景化并被赋予“异质性”,而在当前社交媒体时代,其形象往往以壮族民族服饰的旅拍和“渔舟唱晚”的场景呈现,成为消费主义浪潮中的“视觉奇观”,持续塑造着人们对这片风景的想象和体验。数字化的图像、视频与古代诗篇一样,建构了一个“自带滤镜”的漓江风景。任林举的长篇报告文学作品《江如练》,记录了作者及漓江当地人与这条河流的亲密互动,展现了风景是如何在人与自然的交流中焕发生命力。该书超越传统风景审美的视觉局限,深入体现了漓江风景的生态意义。正如书封所言,它是“人与自然和谐共生的生态样本”,为读者提供了从生态美学角度重新认识漓江的窗口。自然文学研究者程虹曾提出“三景”理论,为人们理解人与自然之间的深层交流提供了框架。这一理论阐释了人在与自然对话时所体验到的风景(landscape)、声景(soundscape)及心景(soulscape)的多维画面:风景是用视觉和听觉呈现自然景象,声景是自然声音的交响,心景则是内心与自然共鸣的情感体验。①

一、微观视角下的漓江风景

“自然是神奇美妙的。它有形态之美,也有自己的语言。”①漓江的山水也以其独特的形态言说自身特点,我们可以从流传千古的诗词中窥见漓江常规形态之一斑。韩愈的“江如青罗带,山如碧玉簪”(《送桂州严大夫同用南字》),刘克庄的“千峰环野立,一水抱城流”(《簪带亭》)等,皆以广角镜头俯瞰漓江山水。而袁枚的“江到兴安水最清,青山簇簇水中生。分明看到青山顶,船在青山顶上行”(《由桂林溯漓江至兴安》),则是从江上视角观察漓江群山。在这些经典作品中,诗人往往站在高处或远处观察漓江为群山环抱的特点,因此其形态是宏阔而遥远的。广角镜头呈现了漓江的壮观,但其中鲜有人或其他生命的细节。

《江如练》中的漓江风景书写则是从一种微观的、亲近的视角出发。这是由于作者任林举超透过各种漓江人的视角,以细腻的散文笔触深入漓江的脉络,呈现出这条江的情感和生命力。也可以说,它通过微观镜头观察漓江的生命细节,从而绘制出一条流淌着火热民生的漓江。

在《江如练》中,吸引读者的漓江风景往往由一些微小的自然元素构成。比如长在漓江边的蛳草。这是一种很少被人关注到的植物,因为它的开花条件十分严苛。作者赋予这种生物以主体性,让读者感受到自然万物的活力和情感。蛳草开花时的情形是:“在五月阳光的照耀下,漓江里的蛳草纷纷从水里扬起了头,把一朵朵晶莹、洁白的花举到空中,薄如蝉翼的花瓣贴近水面,以一种飞翔的姿态,抒发着长久隐忍后一朝张扬的妖艳。”②开花成了蛳草情绪的舒张,是它们作为个体对季节的感受和风光的问候。而当作者真正进入风景内部,漓江顿时变得开阔明朗、生机勃勃。比如,他从蛳草的内视角出发描写道:“多云的天气里,当阳光照临,蛳草便从水里探出头来,绽放它美丽的花瓣;当一片乌云飘来,蛳草花就会慢慢将花瓣合拢,同时蛳草也将它们高举的手臂收缩到水面以下,仿佛每一棵蛳草都长着一双敏锐的眼睛,时刻观察并听命于阳光的号令。”③作者透过物的眼睛仰望天空,体察出蛳草与漓江、太阳等周遭环境的互动,从而达成了“一花一世界”的表达效果。通过这些微观镜头,我们得以窥见漓江内部井然的生物秩序。

这种紧贴写作对象的微观视角也让作者以平等的姿态观察动植物,从而使漓江的风景书写呈现出一种“感同身受”的效果。比如他写冬天的葡萄:“葡萄树也放下一切,连最后一片叶子也不放在肩上,开始守着空枝进入沉静的休眠。这一春一夏零一秋的支撑,差不多耗尽了它们生命里所有的能量和热情,如今什么都不再想了,只想着躲在大地的怀抱里汲取、积攒一些续命的能量。”④如同人对季节的感受,当阳春三月来临,休眠了一冬的葡萄“土壤的活性显著增强,就像人睡了一觉起来,突然就感觉有了食欲,想吃饭,想喝水,想补足一个冬天的亏缺。其实,有些人并不知道,这些信息本都是从天上来的,是太阳传达给天空,天空传达给植物,植物传达给根系,根系传达给泥土。张雪峰从微微皴裂的地表判断得出,是给葡萄园浇水施肥的时候了”。①从微观的延时镜头中,我们得以见证葡萄缓慢的生长;而在广阔的视角中,我们又理解了这粒小小的葡萄如何与漓江的山水、太阳、土壤进行着无声的交流。作者巧妙地完成了从微观镜头到广角镜头的变焦,呈现了漓江自然与沿岸热火朝天的民生之间的联系。这种互动也正是中国文化语境中“天人合一”思想的体现。任林举以人沟通起了微观生命与漓江山水、太阳以及土壤之间的内在联系,给原本静止的漓江风景注入流动的生命力。在《江如练》中,这样的书写随处可见,如同在这幅风景画卷中的橘子、黄柚,以及与人的行为紧密相关的白鹭、鸬鹚等。

“随着20世纪70年代环境保护主义的兴起,有学者主张将风景概念的两层基本含义‘地方’和‘景色’,视为一个不可分割的整体,从侧重分离和观看转向强调关联和体验。”②也即是说,“风景”渐渐成为自然和人互相影响的结果。因此,要呈现当代漓江景观,自然离不开生活在漓江当地人的无数微观视角。《江如练》的微观视角也包括镜头后的人,书中的当代漓江是通过无数当地人眼睛中的局部漓江拼接起来的。当漓江风景进入他们的眼睛,也展现出浓厚的生态美学意味。书中写到60多位与漓江相关的人物,其中包括27个主要故事讲述人。他们职业、年龄各异,代表了与漓江相关的不同群体,包括农民、市民、漓江管理者、酒店老板、画家、摄影师等等。从普通人事的微观镜头表现漓江,正是任林举独特的创作方法。正如他在开篇的“天降招摇”中所说:“只因这一脉滋养生命的灵秀之水,便有树生发,有草滋长,有庄稼、果木和竹子,青青翠翠拔地而起,有山,长成了竹笋般峭拔挺立的峰林、峰丛。于是乎,也有了山水之间热火朝天的民生。”③因此,作者眼中的漓江风景本不是遥远的背景,而是与当地普通人命运息息相关的生态画卷,因而显得立体、真实。比如,猫儿山与王绍能,灵渠的情人刘建新,两江四湖和罗桂江,漓江渔火中的渔民黄健狗等等。

且以漓江源头号称“华南之巅”的猫儿山为例。它是游客心中观赏日出的圣地,是兼具泰山之雄、华山之险、庐山之幽、峨眉之秀的五岭绝首。但《江如练》的关注焦点并非是它如何宏伟壮观,而是它与人、与江的关系。作者从护山员王绍能的个人视角,牵扯出这座宏伟大山的另一面。在王绍能看来,“山中的一草一木和每一种生物,都是他的亲戚朋友,每提起一样,都能让他喜形于色,眉开眼笑”。④这种情感流露,让读者感受到山上铁杉树的坚韧、大戟的奇特、“三金”(金额雀鹛、金胸雀鹛、金色鸦雀)以及白鹇这些珍稀鸟类的华美,并从不易察觉的地方发现“浅吟低唱的灰腹地莺和蓝短翅鸫,灌丛间穿行的小仙鹟,不爱抛头露面的金头缝叶莺和小鳞胸鹪鹛,还有性格羞涩行为诡异的眼纹噪鹛等”。⑤猫儿山的珍稀动植物何以会如此?我们通过王绍能的视角了解到管护员群体是如何在猫儿山艰难扎根,以及如何与盗猎分子周旋等。可以说,王绍能和刘建新等漓江本地人就是漓江的一道道生命线,串联起自然与人文的纽带。《江如练》里的漓江风景之所以动人,是由于其自然之美和人文精神相互辉映。正如作者在“江源序曲”中所讲:“山的路与人的路已经密切相关,山的事情已真正成为人的事情。也许只有这样的时刻人类才会从随波逐流的状态进入独立思考、主动选择和积极行动。” ①

因此,在任林举的微观视角中,我们既捕捉到了漓江的自然细节,也窥见了人与自然在漓江畔的和谐共生。

二、漓江的寂静声景

所谓声景,就是“通过自然之声来感受了解世界”。②以声音来认识漓江是困难的,因为没有游客打扰的漓江非常静谧,但就是这种寂静之声让不少人停下脚步并长久地住了下来。因为,漓江的“寂静之声”是未被现代社会喧嚣所掩盖的自然之声。

任林举捕捉了漓江静谧而微妙的瞬间,记录下了那些细微且常被忽略的声音。比如,凌晨时分鸟类摄影师唐斌赶去拍摄时风轻轻拂过的声音;竹筏缓缓推开岸边,水波微微荡漾的声音;鸬鹚在江面上拍翅的声音等。这是漓江特有的声景,也是沟通漓江与本地人心灵桥梁的声景。在“漓江渔火”一节中,作者描绘了最具辨识度的漓江山水:“很突兀地,拔地而起”的山和“平平静静的,仿佛从来就没有起过波浪”的水,组成了漓江这幅静态的油画。③然而,在这幅安静的油画中,“鸬鹚追着鱼儿,竹筏追着鸬鹚,渔人一边发出短促的吆喝声一边用竹篙拍打着水面,用脚猛烈地晃动着竹筏,激烈的声波与细碎的水花相交织,瞬间打破了江面的宁静”。④渔民和鸬鹚的配合是如此默契。生活中二者也是形影相伴、须臾不离,以至于“有了自己的鸟儿在身边,渔民心里才会很踏实”。鸬鹚从600年前来到漓江,这样的声景便伴随了漓江600多年。然而,随着时代发展,由鸬鹚与人共同形成的声景已渐渐成为自然之声的记忆。“(渔民)只需要到时提着马灯和酒壶,摆一摆姿势;鸬鹚也不再需要潜到水里玩命似的追鱼,它们只需要到时扇动几下翅膀,历史的、现实的许多问题都迎刃而解了”。⑤任林举并未臧否因旅游业发展而带来的漓江独特声景的消失,但他对鸬鹚的声景描绘却能引导读者去追寻并回味旧时人与自然和谐共鸣的漓江记忆。正如程虹所说,文学作品中的声景旨在唤起那些我们曾经熟悉,却渐渐离我们而去的自然之声的记忆。⑥

如今漓江的声景仍是那种深藏在静谧中的寂静之声。在游人如织的漓江边感受漓江的声景并不容易。段友良夫妇是在漓江边的大河背村捕捉了漓江的“寂静之声”。他们曾到此地培训,在清晨去没有游客的漓江边时,他们发现了漓江的“本真”:“江水如镜,夜渔归来的竹筏静静地泊在江边,竹筏上的鸬鹚既不躁动,也不鸣叫,就那么三三两两地蹲在竹筏上发呆。远山静默,有乳白色的平流云,在山间缓缓流淌。”①这种静谧让两人感受到了另一种人生境界。正如程虹所言,欣赏自然之声能给人带来“简朴的愉悦”,人们应当尝试去过“与大地的脉搏相呼应的生活”。②段友良夫妇正是为漓江的寂静之声而深深触动,因而放弃了自己创办的广告公司,在这个漓江边的小村落里签下一个长达60年的租房合同。漓江的寂静之声开启了他们的另一种人生模式,让他们过上了与漓江共呼吸的生活。

对今天的人们来说,需要静下心来过滤内心的杂音,达成与漓江的和谐共鸣,才能感受到漓江的“寂静之声”。为了捕捉这份寂静从而与漓江共鸣,画家廖东才常年独居在漓江边的自制木屋中,过着原生态的生活。他很少听到漓江的喧哗,“只听到过游人的喧嚷,却从来没听到过漓江发出很大的声响,即便在这样宁静的夜晚,它也不发出些许鼾声”。③正因为如此,“那些胆子很小的星星才会从夜空里探出头来,看着这寂静的人间,眨着好奇的眼睛”。④然而,感受漓江的寂静殊为不易,廖东才曾认为漓江是属于渔民、船工和游人的,但当他卸下北漂的重担,住下来长期“滤除听觉上的噪声,滤除视觉上的杂乱,排除各种纷纷攘攘的干扰、障碍”,⑤才真正听到漓江的声景。兴奋之余,他从漓江源头出发,用30多天时间顺江而下画了一路的漓江。任林举形容他的画作是“在甜丝丝的风中捕捉到了由色彩与情绪、生命与自然交织而出的千言万语”。⑥

“风景与声景的结合形成了一种自然的灵气和灵魂,甚至影响到人类性格的形成。”⑦漓江寂静的声景也暗中影响着听景人的性格。拍鸟人唐斌就是如此。为了能拍到鸟,他追求极致的寂静,常常在黎明前的黑暗中骑着他的“小电驴”悄然进入漓江的幽静之地。他认为,“自然无言,也没有喜怒哀乐的表情,它就得要靠山水表形、表意,靠鸟兽传达自己的声音和情绪”。⑧为了捕捉漓江的声音和情绪,唐斌的摄影主题始终聚焦于他眼中的漓江信使——鸟。任林举形容唐斌身上甚至有一种鸟的气质,这不仅是由于他对拍鸟的极度狂热,也因为他能“像鸟一样思考”。有一次,他拍摄时惊动了一窝小鸟,“它们立即伸长了脖子,张大了嘴巴,冲着镜头的方向拼命地叫了起来。唐斌看不出那些张大嘴巴的鸟儿声音是从哪里发出的。他只觉得那声音一浪高过一浪,像祈求,像诅咒,也像带着几分焦躁和愤怒的声讨”。⑨这引发了唐斌长久的反考,甚至成为一直困扰他的梦境。“他想起了人类自身,想起了被人类称为母亲河的漓江、山水、自然和大地,想起了一切生命和自然之间的逻辑和伦理关系”。⑩拍鸟的经历让唐斌持续思考这个问题。他偶然发现的“大草莺”不堪众多摄影师之扰飞离漓江;随着房产商的开发,他曾喜欢拍摄的一片滩涂上的白鹭也被迫离开家园。这些离去的漓江信使,或许都是程虹所说的“远离我们而去的自然之声”。对此,唐斌疑惑道:虽然人类的需求可以理解,但有谁问过白鹭的意见呢?他的困惑是“自然的声音人类应该如何倾听和破译呢”。①

三、作为精神家园的漓江心景

庄子在《齐物论》中曾提过人籁、地籁和天籁。程虹认为这是东方古老的声景文化与美国自然文学声景的不谋而合。②按庄子的意思,人籁指人通过乐器创造的声音,地籁指风吹过大地上的空洞发出的声音,不带有人的主观意愿。但是关于天籁为何则众说纷纭,有学者指出:“天籁”是得“道”者精神世界的“心象”或“道象”。③从这个意义上说,漓江的寂静之声正关乎它作为精神家园的心景。心景是自然在人们心中的折射,它是由风景和声景交融而成,因此,其“外在对象是自然,内在对象是自然与人类心灵所产生的共鸣”。④对此,程虹借用了一个比喻来说明:蜜蜂从花中采到的是甘露,只有通过蜜蜂自身转化过程并加入自己的一滴蚁酸,才能产生出美妙的蜂蜜。⑤可见,心景是人对风景和心景的感悟,经内心加工而产生。而漓江的心景就是,漓江在人们心灵中映射了什么?

在《江如练》中,漓江是当地人心中的精神家园。海德格尔曾谈及“真实的栖居或诗意的栖居是栖居在地方(place)之中,就是栖居在自己的家”,他也曾说过“现代性的最根本特征是无家可归”。⑥漓江人又何以为家呢?对本地人来说,漓江是他们身份和记忆的载体,因而是超越风景而存在的归属地。比如,对龙潭江村民龙家兴而言:“在外人眼里,龙潭江也好,六垌江也罢,都不过是无关痛痒的旅游景点……天下的旅游风景地那还不到处都是!但在龙家兴的眼里,门前的这条江就是他的命根子。”⑦然而,对以此为生的人而言,漓江可能更多地意味着物质上的拥有。实际上,漓江还成为很多漂泊、游荡者的精神家园。在“各行其道”一章,作者描绘了一群不完全是游客,也不以漓江谋生的人。他们以漓江为人生旅途中的理想栖息地,寻找自己的生活方式和精神寄托,这实际上就是以漓江为精神家园。这些人包括退休的大学哲学老师、转行的摄影师、追求艺术的画家、环游世界的旅行zoH5/btOy5TMz1bcyqNsAKVJqHJyjidvYTX38ozxAtI=者以及在商界打拼后来此疗愈的商人。他们不渴望“金山银山”,也不追求来“绿水青山”匆匆打卡,而是将人生搬到漓江边。对他们而言,漓江不仅是一片自然风光,更是一个能够让他们找到自我、实现心灵归宿的地方。

比如,对于摄影师滕彬来说,漓江山水的照片直观呈现了他的心景及其形成过程。在追问“怎样才能拍出更好的作品”时,他洞察了漓江超然的灵魂。“当他把这片山水当作一个生命去看待时,他感到了山水的呼吸和脉动,也仿佛有情感、情绪和思想蕴藏其间,只不过它们的表达方式并不是人们通常使用的语言和表情。它们以流水、山风、鸟语、虫鸣为语言;以四时变幻、阴晴雨雾为表情;以山水间一切生灵包括人类的苦乐愁怨为情感和情怀的表征。”①在接触漓江的过程中,滕彬学会了超越视觉的风景和听觉的声景,“闭上眼睛去感知、领悟我们置身其间的自然山水”。他意识到“山水从来都不是空的和孤立的……只有人在自然之中,自然才多了一重生命的光辉;只有自然在人的心里,人才多了一缕与天地自然相通的灵气与神韵”。②因此,滕彬的摄影哲学随之改变为观照心景的“以心观物”。他的作品“不再是自然风景的独舞,而是加载了更多人的气息,成为人与自然的互动、共舞和相互阐释”。③他的照片不再是单一的漓江风景,而是流动着人与自然的故事和情感。他的摄影也因此成为他在漓江“诗意地栖居”的见证。以此来看,篇章名称“各行其道”或是意味着这群人以不同的方式进入漓江怀抱,“道”反映了他们对漓江心景的不同理解。这种理解超越了表面的自然之美,触及自然与心灵深处共鸣的心景。

四、从风景书写到生命书写:生态美学意识的觉醒

生态学者戈比斯特(Paul Gobste)曾指出:“(充满人类中心主义的审美偏好)会忽视生态系统本身的价值,将自然塑造成静止的、无生气的、引人注目的、有边界的风景画,这种做法既限制了公众欣赏的范围和深度,也与生态价值产生了矛盾。”④对于任林举和书中人物而言,他们不再是简单的漓江观察者,而是积极的参与者。他们通过视觉、听觉和心灵全面感受漓江,使得自身的风景体验变得更加立体和深刻。这种多感官的参与方式,不仅丰富了人们对漓江自然之美的感知,也促进了人们生态美学意识的觉醒。

(一)将风景书写转换成生命书写。

陈望衡提出:“生态美最根本的性质是它的生命性。生命是美的重要性质,美只能是对生命的肯定形态,从这个意义上讲,美在生命。”⑤《江如练》的风景书写某种程度上就是关于漓江的生命书写,而漓江的美也正是来自于风景与生命的交融。作者笔下的漓江生命都有自身的主体性。比如难得一开的蓍草、被张雪峰揣摩透心思的葡萄、被王绍能看作朋友的猫儿山动植物、渔民的鸬鹚以及滕彬感受到的山水等,他们都不只是被观赏的对象,而且是与人、自然交流感应的活体生命。这时漓江不再是一个物理空间,不再可用“甲天下”一词可以定义,也不只是“青罗带”“碧玉簪”可以形容的,它是人与万物的生命栖息地。这条江充满生命活力和情感,而生命的流注又进一步成就了漓江之美。

此外,漓江自身也是一个生生不息的生命主体。在人与漓江自然的纠葛中,漓江不断变换着自己的形态。昔日遍布漓江的“船家”已不复存在,曾经繁忙的运输业也已衰微,因缺乏管理而泛滥的私家竹筏成为历史,渔民业已为生的“漓江渔火”也不再点亮江面。在时代车轮面前,我们还无从评议其中得失,但正如利奥波德所说的:“当一个事物有助于保护生物共同体的和谐、稳定和美丽的时候,它就是正确的,当它走向反面时,就是错误的。”①不断变换的漓江实际上仍激发更多的新生命,比如越来越多的新物种在猫儿山、江边滩涂被发现,这意味着漓江持续维护着生物共同体的和谐与稳定,显示了漓江生生不息的一面。自然文学的兴起“并非仅仅是由于自然与环境屡遭破坏和人们环境保护意识的增强,而且也是由于它包含的美学价值、道德伦理和精神之光”。②生生不息的漓江就是这种精神之光。

(二)将审美的风景转换成审美的人生

任林举实际上也打破了“人类中心主义”的生命观,进一步将审美的风景观转换成审美的人生观。生态美学“是一种人与自然、社会达到动态平衡、和谐一致的处于生态审美状态的存在观,是一种新时代的理想的审美的人生”。③由于生态美学兼顾人、自然、社会等多元主体和关系,因此往往不易被直接感知,只有当人类放下征服自然的念头,从动态平衡中理解它,才能于和谐一致中获得心灵的宁静和治愈。

在“山重水复”一节,任林举表现了漓江边的市民如何在审美的风景中活出审美的人生。20世纪90年代,“由于当时的生态观念和治理水平都很落后,工业污水不经处理就直接排放到江河湖泊之中,水体呈现出复杂的色彩……以前南溪河有个白龙泉,泉水可以捧起来直接喝,很甘甜。但是后来沙河电厂一上马,立即到处都是煤灰,整条南溪河都黑了。”④人口增长和经济发展促使人们不断向自然伸手,实质就是人存在的意义宣布了万物存在的无意义,此时漓江的审美意义更是无从谈起。市民们每天上下班、接送孩子皆是掩口鼻而过。当漓江生态重新好起来时,市民们便突然想起自己和漓江的关联,似乎生命也开阔起来:“这可是漓江啊,每一个桂林人的母亲河,岂止是简单的关心关情?还连着命运呢!就这样想下去,想到高兴处,遂觉得心胸开敞、呼吸顺畅,抬头之间,撒欢的目光正撞到了对面的青山。”⑤

书中也有相当大的篇幅讲述漓江管理者、环保工作者和当地农民将“绿水青山”转变为“金山银山”的故事。比如曾经“守着绿水青山要饭”的农民,如今开起了农家乐、民宿,找到了农产品的销路,甚至开发了旅游景点。通过生存、生活与生态审美互通,他们意识到了“绿水青山”的意义并积极参与到与自然的互动中去,并由昔日的愁眉苦脸变得乐观起来,审美的风景就转换成了审美的人生。

书中的人物在生态美学要求下建立了一种新的生活方式。实际上,这也激活了中国传统文化中的生态美学资源。古代先哲以“天人合一”的基调,创造出山水诗和山水画的审美与艺术形态,表达对自然和生命的体悟。“它所表现的是生命的内核,是生命内部最深的动,是至动而有条理的生命情调”。⑥在这个意义上,我们也许可以说,《江如练》中漓江山水之美,是一种生命之美和生态之美。

责任编辑:王俊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