毛姆一向擅长讲故事,在短篇小说《蒙德拉哥勋爵》里,他选择了以心理咨询师的角度来展开故事。为什么是心理咨询师呢?因为心理咨询师有更多机会看到常人看不到的内心隐秘。
假如没有这个角色,我们只能如此讲述这个故事的梗概:“外交大臣和议员同一天死亡。他俩是一对冤家,这位外交大臣曾经当众极力羞辱这名议员。就目前情况看,外交大臣应该是自杀,议员则死因不明。”
但有了心理咨询师这个角色,我们就能够知道,此中必有蹊跷。
这个蹊跷处,就是外交大臣的噩梦,也是他来寻求心理咨询师帮忙的原因。
外交大臣长期受噩梦困扰,梦中的自己一次次当众出丑。每个梦中,都有一个叫格里菲斯的议员在看他出丑。而第二天,与议员在现实中相遇的时候,外交大臣分明能感到,他们做了同一个梦——梦中的外交大臣当众唱着一首低俗的歌,现实中的议员就引用了那首歌的歌词;梦中的外交大臣用啤酒瓶打了那个议员,现实中的议员就说“我感觉脑袋就像被人用酒瓶子砸了一样”。
这个格里菲斯到底是什么人,为什么外交大臣总是梦见他?
外交大臣犹豫了很久才对心理咨询师说,他曾经在一个极其重要的会议上大肆奚落那位叫格里菲斯的议员,甚至夸张地嘲弄和模仿他,使他成为全场所有人的笑料。而那场会议对格里菲斯来说至关重要,格里菲斯的父母甚至特意从老家赶来现场参加。
心理咨询师听到这里,对外交大臣说,要中断这些噩梦的唯一办法,就是向格里菲斯道歉。但是,外交大臣对此反应剧烈,他说:“向那个肮脏、猥琐的威尔士佬儿道歉?我宁愿去死!”
到这里,我们可以看到一个问题:外交大臣对待被自己伤害的人抱有一种态度——不把对方当人看,以使自己的施暴行为合理化。
假如外交大臣向议员格里菲斯道歉,便意味着他把对方当人看了,这个时候他的心里就会产生难以承受的疼痛,因为他伤害格里菲斯,就是伤害了一个真正的人。
在外交大臣的潜意识里,他没有办法对这件事感到自洽,所以他的梦境就去折磨他。
所以,道歉的困难,并不在自尊的范畴中——道歉意味着你将这件事的性质重新定义。在外交大臣这里,他对侮辱议员这件事的定义,就是“他是个出身极其卑微的人”“即便我把这个人的前程打碎了,那也不是我的错,我镇压他就像把我花园里的一条鼻涕虫踩在脚下一样,我没有什么可后悔的”。如果要外交大臣去道歉,那相当于他要否认这一切的性质,他要否认自己之前对格里菲斯这个人的定义;更重要的是,他要否认他对自己的定义,他会看清自己到底是一个什么样的人。也就是说,外交大臣自己会在这个道歉过程中先碎掉。
我们最困难的时刻都在令自己破碎的时刻。
这是个什么时刻呢?就是你看不清自己到底是什么样,没有作为一个“人”的坚实形象。你很迷惑:我怎么会干出这样的事情?我怎么会如此卑劣?但恰恰只有承认了这些卑劣之后,你才会重新获得力量,将那些破碎的部分一点点拼接起来,重建自我。承认,就是这种力量。
(摘自2024年第8期《读者·原创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