认得几个字

2024-10-24 00:00张大春
北方人 2024年10期

身为一个父亲,那些曾经被孩子问起“这是什么字?”或者“这个字怎么写?”的岁月,像青春小鸟一样一去不回来,能够提供给孩子的许多配备还来不及分发,就退藏而深锁于库房了。老实说:我怀念那转瞬即逝的许多片刻,当孩子们基于对世界的好奇、基于对我的试探,或是基于对亲子关系的倚赖和耽溺,而愿意接受教养的时候,我还真是幸福得不知如何掌握。

那一段时间,我写了《认得几个字》的专栏,其中的五十个字及其演释还结集成书,于2007年秋出版。美好的时日显得特别短暂,张容小学毕业了,张宜也升上了五年级。有一次我问张宜:“你为什么不再问我字怎么写了?”她说:“我有字典,字典知道的字比你多。”那一刻我明白了:作为一个父亲,能够将教养像礼物一样送给孩子的机会的确非常珍贵而稀少。

张容在小学毕业之后的暑假里经常保持无所事事的状态,他说多睡和多吃蛋白质食物一样重要,练琴只练八分钟。我忽然灵机一动,跟他说:“来谈谈字吧。”我有了题目——

“你觉得最有情感的字是什么?”

“‘恨’吧。”

“为什么不是‘爱’呢?”

“‘爱’这个字可能会在其他地方出现,所以不准确、不集中,情感就不完整了。”接着他表示:既然要说“最有情感”“最能表现情感”,那么这个字就应该只能表达这个字的意思。

“可以举一个‘爱’不表达‘爱’的例子吗?”

“像爱尔兰、爱丁堡。”

“翻译的地名不能算吧?”

“当然算啊,它不就有‘爱’字吗?可是并没有情感在里面啊!”

“除了地名以外呢?”

“‘爱之味’的‘爱’也没有表达情感,它是品名。”

“‘恨’呢?”

“‘恨’很强烈,而且没有别的地方会用这个字,除了真的‘恨’,没有别的东西会用‘恨’来当符号。”

我猜想孩子已经在他们的直觉里发现了我们用字的成见,甚至意识形态。人们使用语言,对于美好、幸福、愉悦、欢快等等的向往和耽溺总令我们将表达这些情态的符号无限延伸,使之遍布成生活的名相,因此它们反而不准确了。孩子察觉到这一点,却不用抽象性地分析或演绎。他们很直接,要问他们情感方面的事,答案总是让人一翻两瞪眼。

张容、张宜一致同意:他们的爸爸应该是生活在一百五十年前的人。据我所知,那时代,刚好新生了一个字。

太平天国运动开始于道光末年,绵延了十几年,即将进入转折点。石达开自广西挥军北上,渡长江,迫成都,想要在四川建立据点,这是他效法诸葛亮的战略,却没能成功,就受困于假议和、真屠戮的诡计,在他想要建立的都城受了剐刑。同时被屠杀的还有为数两千以上的“发逆”。

若真在一百五十年前,我会留起头发玩命吗?还是龟缩于偏乡僻壤,以识得几字立业,教导两三蒙童,埋骨于尘埃蓬草之间?我问两个孩子,在他们心目之中,身在一百五十年前的爸爸会干什么?张容认为我会苟全性命于乱世;张宜则认为我会去当大流氓。

在那个时代,为了防堵“发逆”流窜,清廷在各地山区设立岗哨,借用了广东方言里一个形容“山曲之处”的字——卡——来表kgrfi6eruk/LrpSOQbnhqQ==述种种设施。这大约是大造字时代结束之后极少数新造的字之一。太平天国一旦覆灭,遍布山野的岗哨都荒废了,这“卡”字也死了,短命得很。直到有了truck、card这一类英文译音的需求,才又借其音而使之复活。

一百五十年过去,一个无中生有的字失而复得,随时在我们的生活中出现,完全和旧义脱离了关系。它让人想到人生之中种种失之毫厘却差以千里的际遇和选择,从而觉得万分惊险——老塾师?还是大流氓?你只能选一次。

孩子学习汉字就像交朋友,不会嫌多,但是大人不见得还能体会这个道理,所以一般的教学程序总是从简单的字识起。有些字看起来构造复杂、意义丰富,解释起来曲折繁复,师长们总把这样的字留待孩子年事较长之后才编入教材,为的是怕孩子不能吸收、消化。但是大人忘记了自己还是个孩子的时候,对于识字这件事未必有那么畏难。因为无论字的笔画多少,都像一个个值得认识的朋友一样,内在有着无穷无尽的生命质料,一旦求取,就会出现怎么说也说不完的故事。

我还记得第一次教四个都在学习器乐的小朋友拿毛笔写字的经验。其中两个刚进小学一年级,另外两个还在幼儿园上中班,我们面前放置着五张“水写纸”——就是那种蘸水涂写之后,字迹会保留一小段时间,接着就消失了的纸张——这种纸上打好了红线九宫格,一般用来帮助初学写字的人多多练习,而不必糜费纸张。我们所练写的第一个字是“聲”。

拆开来看,这字有五个零件,大小不一,疏密有别,孩子并不是都能认得的。不认得没关系,因为才写上没多久,有些零件就因为纸质的缘故消失了。乐子来了,一个比较成熟的小朋友说:“这是蒸发!”

我还没来得及告诉他们:“聲”字在甲骨文里面是把一个“磐”字的初文(也就是“聲”字上半截的四个零件)加上一个耳朵组成;也没来得及告诉他们:这个“磐”,就是丝、竹、金、石、匏、土、革、木“八音”里面最清脆、最精致,入耳最深沉的“石音”;更没来得及告诉他们:这个字在石文时代写成“左耳右言”,就是“听到了话语”的意思。

这些都没来得及说,他们纷纷兴奋地大叫:“土消失了!”“都消失了!”“耳朵还在!”

既然耳朵还在,你总有机会送他们很多字!

(摘自2024年第15期《视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