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姥爷

2024-10-23 00:00张愚
微型小说月报 2024年10期

三姥爷在雪村镇是个传奇人物。

一九四四年春天,不满十四岁的他捎着要饭棍外出,九年后才回到镇上,成了乡里的指导员,腰上挎着一把黑皮套匣子枪,身上没疤没麻。

那时他的精力旺,每天骑一辆国防牌自行车,在辖下三十几个村子转。上边来人打听指导员,有的说在荒庄,有的说在塔里,还有人说,胡诌,我才在东湖村看见他了。原来,他果真去了东湖,名义上是检查扫盲成果,实际是想补偿战场上没得到的东西。那天他在夜校里,发现一位皮肤黝黑、身材苗条的“识字班”成员,就是后来的三姥姥。那晚,他站在课桌前,大红脸上绷满青筋,直呼三姥姥的名字,要她下课后到村西头老槐树下。顿时,屋里像撒了把沙子,有的起哄傻笑,有的怀疑三姥姥犯了事。三姥姥当场吓得脸都白了,见着挎枪的更害怕,出门就往家跑。三姥爷什么场面没见过?就跟在后边赶,边追边喊“站住,不然就开枪”。三姥姥的腿霎时软了,扑通跌倒在地。几乎同时,砰的一声枪响了。

虽然领得美人归,三姥爷却背上了行政记过的处分,但他从不后悔。而三姥姥也很争气,一口气呼哧呼哧生了三男两女。那时候,他常年住在三十里外的落后村,可对自己田里播的种,还是有数的。大舅黑得像木炭,二舅黑且丑,而四姨和五姨白生生的,唯有小舅,眉眼鼻子都周正,可能出息个人物。都说谁养的谁亲,三姥爷每次回家,都会给孩子带点惊喜,可不知为何,他总找碴朝三姥姥发火,并习惯性地从腰里掏家伙,却再也唬不住她了。她脸盘红红的,叉着粗粗的腰,笑得直不起身。这也没办法,谁让他晚上一上了炕,还乐意跪她呢。三姥姥就挖苦他:“你个大嘲巴,听说人家风骚娘们怀都敞开了,你一捶把人打跑了,偏稀罕块旱地!”

明明白白的,天下爷娘向小儿。三姥爷就特别上心小舅,工资也多半花在小舅身上。小舅大学毕业进了城里机关,没几年考上了副科级。只想不到,三姥爷离休没几年,三姥姥去世了,三姥爷便揣着工资跟定了小舅。而大舅和二舅,一个当兵复员,一个从工厂退休,都回了村。

有段日子,三姥爷从同单元邻居嘴里听到一件事,就添了块心病,却不敢在小舅面前开口。后来瞅个机会,才委婉地提起,他一九四五年三月就在滨北专署学习,工作年限应算抗战时期。这不是碗外找饭吃,因为有人还可以做证。如果找晚了,就没机会了。三姥爷就想让小舅跑趟人事部门,成了的话,答应找补的工资都给小舅。小e737681603559d3ac5965a5db5be9590舅听了,点头应承。谁知过宿小舅就变了卦,说,顾不上了,要去帮着村里扶贫修路了。因此,三姥爷再不提及,遂成憾事。

也是天意,那几年离休干部的工资噌噌往上涨,三姥爷每月工资一万多。他整天接送孙子上学,饭时笑眯眯喝个小酒,日子甜润润的。小舅家有摇钱树,满楼满院子的人无不羡慕。有一天,小舅新任局长,正巧给三姥爷过九十大寿。三姥爷喝得高兴,守着小舅单位的一桌子人,忽地把工资卡拍在小舅手里说:“拿着。我不给你添麻烦,明天就回乡下老家。”那些人吃惊之后纷纷鼓掌。

在大舅家一住半年,大妗子见三姥爷尽管闲不住,但一分钱不出,有些不满,就埋怨大舅。大舅拉下脸,才知三姥爷的工资卡忘了拿。于是,三姥爷连续两天没见烧酒壶。第三天,他慢腾腾地到了二舅家里。可大舅没得便宜也没卖乖,守着秘密不吭声。而二妗子比较懂事,顿顿有肴有酒。二舅自己种着菜,还经常下河捕鱼捞虾,村人自养的土猪宰了,就去割上一大块,爷俩喝得赛半仙。眼看要过年了,二舅和二妗子寻思着不对,借口催三姥爷置办点年货。这一下三姥爷露了底,可他笑了笑,说去四姨那里过年。

照三姥爷的话,五姨是最孝顺的。三姥爷在她那里住了快一年,啥都好好的,哥姐常往那里跑,小舅也早就送来了工资卡。那个冬天,三姥爷突然有预感似的,无论如何又要去大舅家,结果就住在过道旁的隔壁屋里。那一天,五姨看见三姥爷躺在铁床上,盖着两床被子,身子发抖,下颌耷着几乎掉下来。三姥爷对五姨说:“活够了,我要去找你娘了。”

正说着,小舅来了。他披一件黄呢子大衣,双手抱着个黄黄的电暖器。那阵子,三姥爷脸上似充血,眼里也有了亮光。他挣扎着坐起,瘦胳膊往上抬着,嘴里嘟哝说:“天冷,又忙,就不要来了,不要来了。”

大舅闻声过来。他知道,小舅同省国企的一位工程师成了儿女亲家,年前就办喜事,还听说引来了个啥项目。说着话,五姨又跟着小舅来到院里,见小舅悄悄塞大舅手里一张银行卡。再回头时,她发现三姥爷在门缝间晃了一下。

孙子结婚那天,三姥爷没能去城里。但他屋里暖和多了,五姨还陪他喝了半盅酒。吃了饭,五姨就听他说:“记着,多帮衬你三哥啊,他好大家都好。”

说完,三姥爷的眼睛慢慢闭上了。

选自《辽河》

2024年第8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