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 要:联绵词在汉语复音化过程中处于一种特殊的位置,同时由于多种因素影响其联绵化过程中多有异形产生,其异形之产生和使用当有其理据性所循。郝懿行在其《尔雅》注本《尔雅义疏》中所收联绵词甚繁,并对所录之联绵词通过系联各种不同语音形式、探求音义关系的方式对其进行翔实的考证,反映出其独特的联绵词观。文章依郝懿行《尔雅义疏》,选取形容词性联绵词中具备三个及三个以上语音形式的有代表性的叠音形式和非叠音形式的联绵词进行音义关系的考释和系联,试探究联绵词在联绵化过程中语音、语义的发展演变趋势,并对郝懿行的联绵词观进行一些新的揭示。
关键词:联绵词;《尔雅义疏》;音义关系;联绵词观
中图分类号:H131 文献标志码:A 文章编号:1009 - 1750 (2024) 03 - 0080- 06
联绵词古而有之,自周秦时代汉语复音词数量增加,联绵词在汉语复音化过程中逐渐发展起来。对联绵词的研究亦非今始,宋代张有在其《复古编》中便已使用“联绵字”这一概念,明代方以智在其《通雅》中对联绵词进行了进一步较为科学的研究,有清一代,训诂学蓬勃发展,清人在朴学上一重大成就便是发明古音、因声求义,联绵词作为一种音变造词的产物,自然会引起关注。《尔雅》作为我国第一部分类字典,其间不乏联绵词之收录,清人郝懿行为其所作注本《尔雅义疏》侧重因声求义,对所收联绵词多列其各种语音形式并进行系联,加以考释词义与语音流转之关系,反映出其较为独特的联绵词观。本文以《尔雅义疏》所收形容词性联绵词及其异形为基础,摘录其中具备三个以上语音形式的联绵词组,以及虽仅有三个语音形式但语音形式均未与其他条目重复且郝氏考释翔实的联绵词组共计九组,其中含叠音形式联绵词组共6组,非叠音形式联绵词组共3组,试从音义关系上对郝懿行关于联绵词的训释进行深入探究,对其联绵词观进行一些新的揭示。
联绵词在联绵化过程中由于传抄刻写、用字习惯、语音演变、地域差异等因素的影响,多有异形产生,其不同语音形式之产生存在一定的理据性。据统计,《尔雅》所收联绵词共计342个,依词性统计,其所收名词性联绵词数量最多,共计182个,其次为形容词性联绵词,共计140个,再次有拟声词12个,动词性联绵词数量最少仅有8个。依词形统计,其所收非叠音形式联绵词较多,共计193个,叠音形式联绵词为149个,其中叠音形式的形容词性联绵词有128个,以《释训》篇为最。郝懿行所收异形少则一个或未见,多则可达十个,具有三个及三个以上语音形式的联绵词组共见117组,叠音形式的联绵词组共35组,含33组形容词性联绵词组,非叠音形式的联绵词组共82组,含10组形容词性联绵词组。
一、叠音形式的联绵词
(一)亹亹(勉勉、没没、旼旼、穆穆、微微)
《尔雅·释诂》篇以“勉”作“亹亹”之释词,训作勤勉不倦的样子,《诗经·大雅·文王》中“亹亹文王,令闻不已”[1]354之意即勤勉丝毫不懈怠的文王啊,他的美名是永远传扬没有消止的。郝疏中言“亹亹”有五种语音形式,分别为“勉勉、没没、旼旼、穆穆、微微”。郝疏:“‘勉’字亦作重文,与‘亹亹’相配。”[2]2740“勉”上古属明母元部,“亹”属明母微部,二字双声,韵母旁对转,故《诗经·大雅·棫朴》中“勉勉我王”[1]365亦可作“亹亹我王”[8]1220。郝疏:“‘没没’即‘勉勉’声之转也,又转为‘旼旼’。”[2]2741“没”上古属明母物部,“旼”属明母文部,二字与“亹”韵母对转,与“勉”韵母旁对转,郑玄注《周易·系辞》云“亹亹,没没也”[3]649。但郝氏以“声之转”释“没没”,认为该语音形式更多是由于与“勉勉”音近而生,在“亹亹”和“没没”之间还需经过“勉勉”这一语音形式作媒介进行语音流转,与郑氏观点有异。《大戴礼记·五帝德》云“亹亹穆穆”[4]135,《汉书·司马相如传》作“旼旼穆穆”[5]4135,《诗经·大雅·文王》言“穆穆文王”[1]355,《墨子·明鬼》引亦言,“穆”上古属明母觉部,与上几字双声,但韵母相距较远。《玉篇》云:“亹,亡匪切,亹亹犹微微也。”[6]568“微”上古属明母微部,与“亹”双声叠韵,《和胡西曹示顾贼曹》言“重云蔽白日,闲雨纷微微。”[7]173
“亹亹”的五种语音形式,均属明母,与“亹”双声,观几字之韵母,“微”与其叠韵,“勉、没、旼”与其旁对转,“穆”与其韵母相去较远,该组联绵词的异形主要是韵母发生流转而产生的细微差别。而“穆穆”仅与“亹亹”双声,韵母相差较大并不能认为其声近,盖郝氏对声近而转之界定相对宽松,将“穆穆”同列为“亹亹”的一种语音形式。若观其词义,“勉勉”为努力不息的样子,与“亹亹”勤勉义近,“没没”有水流行进之义,”颜师古注《汉书》曰:“旼旼,和也。穆穆,敬也。”[5]4135“旼旼”义为和蔼的样子,“微微”为渺小之义,可见“没没、旼旼、微微”这三个语音形式与“亹亹”为语音上之关联,词义上并不相通。而“穆穆”义为庄严恭敬的样子,“穆穆文王”意为文王的风度庄重而恭敬,《诗经·商颂·那》中“於赫汤孙,穆穆厥声”[1]492意为音乐和美恭敬,亦训作恭敬义,与“亹亹”之勤勉义并不相近,若再从语音上对其进行更为细致的界定,音义关系均难以与“亹亹”系联,故该异形并非应算作“亹亹”的一种语音流转的变体。
(二)暀暀(皇皇、往往、煌煌、黄黄)
《尔雅·释诂》篇以“美”作“暀暀”之释词,训作华丽盛大美好的样子,《说文解字》载“暀,光美也”[9]7卷139,训其为光明、美好之义。该字上古属匣母阳部,郝疏指出其有四种语音形式,分别为:皇皇、往往、煌煌、黄黄。郝疏:“古读‘皇’声如‘王’,‘王’声如‘往’,故《诗经·楚茨》笺:‘皇,暀也。’”[2]2761“皇”上古属匣母阳部,《诗经·大雅·文王》:“思皇多士,生此王国。”朱熹注云:“皇,美也。”[10]206意即愿贤良优秀的众多人才,在这个王国降生。《诗经·大雅·假乐》:“穆穆皇皇,宜君宜王。”[1]393“皇皇”训作光明义,又《诗经·鲁颂·泮水》:“烝烝皇皇”[1]483,为盛大美好之义,郑玄笺云:“皇皇当作暀暀,暀暀犹往往也。”[1]483“往、王”上古属匣母阳部,与“皇”双声叠韵,故郝氏将其列为“暀暀”又一语音形式,而究其义,“往往”并不直接表美盛义,盖因其有行进向上之义素,引申为某事物向上奋进,与“美”这一正向的品质相近,在文献中以一个语境义存在。“煌”上古属匣母阳韵,《诗经·大雅·大明》:“牧野洋洋,檀车煌煌。”毛传:“煌煌,明也。”[1]358训作光明之义,《诗经·陈风·东门之杨》中“昏以为期,明星煌煌”[1]176亦取其光明之义。《吕氏春秋·功名》:“缶醯黄,蜹聚之。”高诱注:“黄,美也。”[11]33“黄”上古属匣母阳部,《八琼室金石补正·北周强独乐文帝庙造像碑》有“百神庄严,内外黄黄”[12]9,此处“黄黄”为美好之义。
“暀暀”的四个语音形式上古均为匣母阳部字,音韵地位与“暀”同,故几个异形在诸多文献中存在一定的通用现象,而其异形之词义又具备光明、美好之义,郝氏训释四者为“暀暀”之异形是十分精当的。
(三)訰訰(谆谆、啍啍、肫肫、忳忳)
《尔雅·释训》篇以“乱”作“訰訰”之释词,训作纷繁杂乱的样子。郝疏言其有四种语音形式,分别为:谆谆、啍啍、肫肫、忳忳。“訰”上古属章母文部,谭嗣同《治言》云:“而薨薨乎,而蒸蒸乎,而訰訰乎。”[13]246徐铉《玉芝赞》云:“神之应斯,其意訰訰。”[14]719上二例均以纷繁杂乱训释“訰訰”二字,该联绵词为《尔雅》所收,其他文献所见较少或因引《尔雅》之文而用之,但其异形使用范围相对较广。“谆、啍、肫、忳”四字的上古音韵地位同,均属章母文部,与“訰”字双声叠韵,声同而产生异形。
郝疏:“訰者,‘谆’之或体也。”[2]3132郝氏认为二字是异体字之关系,又《诗经·大雅·抑》:“诲尔谆谆,听我藐藐。”朱熹注云:“谆谆,详熟也。”[10]241意为教导别人的人非常有耐心不知疲倦,但听的人却非常心不在焉。《史记·司马相如列传》:“厥之有章,不必谆谆。”裴骃集解:“谆,告之叮咛。”[15]3072“谆谆”这一语音形式使用时多训作反复告知、勤勉不懈怠之义,若以“乱”训之,则见《左传·襄公三十一年》:“而谆谆焉如八、九十者,弗能久矣。”[16]565王引之《经义述闻·春秋左传中》:“谆谆,眊乱也。”[17]447《方言》云:“谆憎,所疾也。宋鲁凡相恶谓之谆憎,若秦晋言可恶矣。”[18]129据此可知“谆谆”这一语音形式之产生不仅与语音使用时音同而以同音字记之有关,又与宋鲁之地的方音有关,因“恶”与“乱”之义相近,盖以方言释这一异形更为恰当。
《诗经·王风·大车》:“大车啍啍。”毛传:“啍啍,重迟之貌。”[1]104《庄子·胠箧》:“啍啍已乱天下矣。”郭象注:“啍啍,以己诲人也。”[19]90“啍”字与“谆”相通,故其为“訰訰”的又一异形,观其义并不含“纷繁杂乱”之义素,盖“啍啍”与“訰訰”为语音上之流变,与其义项之关系较远。郝疏言:“肫肫,读如诲尔忳忳之忳。”[2]3144《礼记·中庸》:“肫肫其仁,渊渊其渊,浩浩其天。”[20]696此“肫”训作真挚诚恳,与“乱”义相去较远。《楚辞·九章·惜诵》云:“中闷瞀之忳忳。”王逸注:“瞀,乱也。”[21]122“瞀、忳”二字并列,犹言“眊乱”矣。王逸、王引之分别以“眊乱”训释“谆、忳”二字,但其间之系联又需借助“恶、瞀”二字,可见联绵词的其他语音形式并非简单的一对一识读语音或意义便可明晰,需借助其他语言材料加以系联补充。
(四)媞媞(提提、徥徥、折折)
《尔雅·释训》篇以“安”作“媞媞”之释词,训作安乐美好的样子,见于《楚辞·东方朔》:“西施媞媞而不得见兮。”王逸注:“媞媞,好貌也。”[21]244王逸以美好对其进行训释,言西施样貌体态之美。郝氏所收其有三个语音形式,分别为:提提、徥徥、折折。“媞”上古属定母支部字,“提”亦属定母支部,二字古音同,“提”之本义训作悬空拎着东西的样子,未见与“安”相关之义项,《诗经·魏风·葛屦》:“好人提提。”毛传:“提提,安谛也。”[1]139可见“提”字单用与其重文形式所表之词义存在一定的差别,当其为“提提”这一语音形式时与“媞媞”不仅在语音上关系密切,词义上仍有较大关联性,可见若考释“提提”为“媞媞”的一个语音形式,要避免以单字论之。“徥”上古属禅母支部,其与“媞”字为准双声叠韵之关系,音韵地位相近,《说文解字》云:“徥,徥徥,行貌。”[9]2卷43许慎将其训为行进之义,而《方言》云:“徥,用行也。朝鲜、冽水之间或曰徥。”又云:“自关而西秦晋之间,凡细而有容谓之嫢,或曰徥。”[18]64该字在方言区有行进或苗条之义,使用过程中也未见其训作安乐美好之义,盖郝氏对这一语音形式的收录主要依照其与“媞媞”之语音关系相近,考其在雅言与方言中之义则与“安”之义相距较远。“折”上古属章母月部,二字声母为准双声,韵母为旁对转,《礼记·檀弓上》:“丧事欲其纵纵尔,吉事欲其折折尔。”郑玄注:“折折,安舒貌。”陈澔注云:“折折,从容中礼之貌。折,音提。”[20]91“折”字单用其本义为折断,未见安乐舒缓之义项,而其以重文形式用作“折折”时,则具备了与“安”较近之义项,据陈氏所言,“折”字在与“媞”字声转时还需对“提”字进行一定的系联。
“媞媞”组联绵词的三个语音形式与“媞”字音同或音近,考其异形之产生“徥徥”还与方言所反映出的语音的地域差异有关,对于其不同语音形式所表示的词义应以重文相较,若只取单字,其并无与“媞媞”所表示的安乐美好之义项,郝疏在引用文献例证时同样多选取某一个语音形式的单字之重文形式进行说解。
(五)敖敖(謷謷、嚣嚣、嗸嗸、仇仇)
《尔雅·释训》篇以“傲”作“敖敖”之释词,训作傲慢的样子、怨敌之义,郝疏记录其有四种语音形式,分别为:謷謷、嚣嚣、嗸嗸、仇仇。“敖”上古属疑母宵部,“謷、嚣、嗸”三字亦属疑母宵部,其音韵地位同,又均有傲慢、倨傲之义,此即郝疏所言:“是‘敖、謷、嚣、嗸’古俱通用。”[2]3148郝疏又言:“‘嗸’乃‘謷’字之省,‘嚣’乃‘謷’字之借。”[2]3148《汉书·食货志上》:“天下謷謷然。”颜师古注:“謷謷,众口愁声也,音敖。”[5]2030颜师古亦指出“謷”与“敖”语音之间的关联,《诗经·大雅·板》“听我嚣嚣”毛传:“嚣嚣,犹謷謷也。”孔颖达疏:“谓傲慢其言而不听之,故言‘犹謷謷’。”[1]404而郝氏在为联绵词作注时虽侧重对于各种语音形式的系联,但其也并未忽视从字形角度进行补证,他认为“嗸”字在字形上是由“謷”字形符简省而产生的,二字声符又相同,盖二字音同义通,又指出“嚣”与“謷”之假借关系,故《诗经·小雅·十月之交》各本有言“谗口嚣嚣”[1]271,亦有作“谗口謷謷”[22]134者。
“仇仇”与“敖敖”在《尔雅·释训》篇中同以“傲”训之,《诗经·小雅·正月》:“执我仇仇,亦不我力。”毛传:“仇仇,犹謷謷也。”[1]266“仇”字上古属群母幽部,与“敖”字声母为旁纽,韵母旁转,其语音关系相近,本义为同伴,引申为怨恨、仇恨、仇敌之义,郝疏引《广雅》《左传》言:“……是‘仇’兼怨、恶二义。”[2]3148其重文形式亦有仇恨、怨恨之义,而当其作“敖敖”的一个语音形式使用时,应取其傲慢之义。
(六)愮愮(摇摇、遥遥、悠悠、繇繇)
《尔雅·释训》篇以“忧无告”释“愮愮”,训作担心忧愁而无人倾诉的样子,郝疏记录其有四种语音形式,分别为:摇摇、遥遥、悠悠、繇繇。“愮”上古属馀母宵部,《玉篇》云:“愮,忧也。”[6]261《方言》亦云:“愮,忧也。”[18]366其重文形式“愮愮”亦有“忧”之义素在,《尔雅》为其加上无人倾诉这一义素,言担心忧愁的程度之深。郝疏言:“愮,本又作摇,又通作遥。”[2]2801“摇、遥”二字上古同属馀母宵部,与“愮”音同,故郝氏将“摇摇、遥遥”列为“愮愮”的两种语音形式。《诗经·王风·黍离》:“行迈靡靡,中心摇摇。”毛传:“摇摇,忧无所愬。”[1]95此为心神不定的样子,与“愮愮”之义相近。“遥”之重文形式与其单字之义项有相近之处,为距离、时间远,或摇摆不定貌,《左传·昭公二十五年》:“远哉遥遥。”[16]733与“愮愮”担心忧愁之义难以系联,故“摇、遥”二字虽均与“愮”音韵地位同,但“遥遥”这一语音形式与词义关系较浅,更多是语音之关联。
“悠”上古属馀母幽部,与“愮”韵母旁转,“繇”属馀母宵部,《尔雅·释诂》云:“繇,忧也。”[2]3161郝疏言:“‘繇、愮’音义同,‘遥、悠’声又近,悠悠,亦忧也。”[2]3161《汉书·韦贤传》:“犬马繇繇,是放是驱。”颜师古注:“繇与悠同。”[5]4633训为自在悠然貌。“悠悠”与“悠”之义项相近,有遥远、忧愁担心、自得悠然的样子,《诗经·邶风·终风》:“莫往莫来,悠悠我思。”郑玄笺:“言我思其如是,心悠悠然。”[1]42此训作忧思、担心,亦有言“遥遥我思”[2]3161。此为“遥”与“悠”音同可通用。《诗经·王风·黍离》:“悠悠苍天,此何人哉?”[1]95为悠远在上的神明义,训为远貌,与“遥遥”义近。郝氏据语音对“愮愮”组联绵词进行系联,但其担心忧愁而无人倾诉的样子这一义项并未见于每一个语音形式,盖该组联绵词在系联时有两两之间语音关系更为相近的情况,故“遥遥、繇繇”两个语音形式虽未与担心忧愁之义相关,但又与“悠悠”这一语音形式之义近。
二、非叠音形式的联绵词
(一)虺颓(虺穨、崔隤、蹉跎)
《尔雅·释诂》篇以“病”作释词对“虺颓”进行训释,其为疲惫不堪导致生病的状态,郝疏中对其三种语音形式分别记录,为:虺穨、崔隤、蹉跎。“虺”上古属晓母微部,《说文解字》:“虺,虺以注鸣。”[9]13卷279其本义为蜥蜴,与“颓”连用表因疲劳而生病,《楚辞》:“车軏折兮马虺颓。”[21]315郝疏言:“‘颓’通作‘穨’。”[2]2790二字上古均属定母微部,故郝氏首列“虺穨”为“虺颓”的一个语音形式,在各本资料中二词通用。“崔”上古属从母微部,与“虺”声母为邻纽关系,“隤”属定母微部,与“颓、穨”二字音同,三字为同源关系,均具备败坏、堕落之义素,加之三字之音韵地位相同,而“虺、崔”二字又为旁纽关系,依照语音将三个语音形式进行系联是能行得通的,又可以三者为同源关系相辅助系联其词义。《汉书》:“日崔隤,时不再。”[5]3915“崔隤”这一语音形式当训作光阴虚度之义,并非表示疲惫不堪导致生病的样子,故该异形与“虺颓、虺穨”之间通过语音加以系联,语义相距较远。“蹉”上古属清母歌部,与“崔”字旁纽旁转,“跎”属定母歌部,与“隤”字双声旁转,《楚辞》:“骥垂两耳兮,中坂蹉跎。”[21]279此例“蹉跎”当训作失意摔倒,非致病义。洪兴祖注云:“蹉跎,失足。”[21]279谢朓《和王长史卧病》:“日与岁眇邈,归恨积蹉跎。”[23]312“蹉跎”亦有失意、虚度光阴之义,此义项与“崔隤”义同,现代汉语中仍使用“蹉跎岁月”一词。《汉书》颜师古注云:“崔隤犹言蹉跎也。”[5]3915郝氏言:“盖‘蹉跎’与‘崔隤’声转,‘崔隤’又与‘虺穨’声近,证知此等假借之字,皆以声为义也。”[2]2792
“虺颓”组联绵词中,据郝氏所言其间以声为义,观其词义“虺颓、虺穨”义近为疲惫不堪致病之义,“崔隤、蹉跎”义近为虚度光阴、失意之义,若将其两两系联,则更多可从语音的角度入手。
(二)毗刘(仳离、披离、劈历、觱篥、必栗、别裂)
《尔雅·释诂》篇以“暴乐”释“毗刘”,训作树叶稀疏脱落的样子,郝疏所收其有六种语音形式,分别为:仳离、披离、劈历、觱篥、必栗、别裂。“毗”上古属并母脂部,“刘”属来母幽部,《方言》:“毗,废也。”[18]451有荒废、衰败之义,“暴乐”通作“爆烁”,《诗经·大雅·桑柔》云:“捋采其刘。”毛传云:“刘,爆烁而希也。”[1]418故“毗、刘”二字均有荒废、衰败、脱落义,《尔雅》中则指树叶荒芜脱落之貌。郝懿行注云:“‘毗刘’之为言犹‘不留’也,音变为‘仳离’。”[2]2866《诗经·王风·中谷有蓷》:“有女仳离。”郑玄笺:“有女遇凶年而见弃。”[1]100此例训作别离、分别义,与“披离”同,“仳”上古属滂母脂部,“披”属滂母歌部,二字与“毗”分别为旁纽叠韵、旁纽旁转之关系,二字双声旁转,“离”上古属来母歌部,与“刘”双声,但韵母相距较远,盖此亦为郝氏对音同界定较为宽松所致。《方言》云:“披,散也。”[18]217故“披离”亦有分散、离别之义,与“仳离”音同义近。较之“毗刘”实为树叶与树木之分别义,“仳离、披离”两个异形当训其他事物之间的分别之义。
“劈”之本义为破开、分开,亦有雷击义,上古属滂母锡部,与“毗”旁纽旁对转,“历”属来母锡部,与“刘”字双声旁对转,其本义为经过,有引申义为稀疏,《文选》:“齞唇历齿”,李善注云:“历,犹踈也。”[24]1207《说文解字》训“震”为劈历。段玉裁注言:“劈历为疾雷之名。”[25]4卷180故“劈历”这一异形虽“劈、历”二字均与“毗刘”义相关,但二字合用所成的联绵词并不与稀疏、分离义相关。“觱、必”二字上古同属帮母质韵,与“毗”字双声对转,“篥、栗”二字上古同属来母质部,与“刘”字双声,韵母较远,《广韵》:“觱篥,胡乐。”[26]1223《一切经音义》云:“必栗者,羌胡乐器名也。”[2]2866此二异形为古代少数民族乐器的名称,其义并不与“毗刘”相关,盖郝氏依照音近原则对二形与“毗刘”系联,而外来词多存在音译成分,所用文字多为注音之功用。郝疏云:“盖‘必栗’犹言‘别裂’,其声激楚,听之如欲破裂也,此皆‘毗刘’一声之转也。”[2]2866“别”上古属并母月部,与“毗”字双声旁对转,“裂”上古属来母月部,与“刘”字声母双声,韵母较远,“别裂”这一异形同样与“觱篥、必栗”义同,指外族的乐器,而其又并非完全依靠记音产生,如郝氏所言,盖这种乐器在演奏时声音非常高亢激昂,听起来震耳欲聋,故以“裂”字参与成词。
郝疏:“毗刘、暴乐,盖古方俗之语,不论其字,唯取其声。今登莱间人凡果实及木叶陊落谓之毗刘杷拉,‘杷拉’亦即‘暴乐’之声转。”[2]2867郝氏在系联联绵词的不同语音形式时已经认识到了方俗语词对于异形产生之影响,而方俗语词在雅言使用过程中很多字便只记音,深究其词义盖相去甚远。
(三)茀离(弥离、蒙茏、迷离、幎历、羃䍥、羃䍦、幕络、朦胧、蒙戎、尨茸)
《尔雅·释诂》篇“茀离”之被释词为“覭髳”,当训为纷乱、模糊不清的样子,郝疏记录该词的不同语音形式达十种,为:弥离、蒙茏、迷离、幎历、羃䍥、羃䍦、幕络、朦胧、蒙戎、尨茸。“茀”上古属滂母物部,“离”上古属来母歌部,《说文解字》言其为“路多舛,不可行”[9]14卷308,引“茀离”作“弗离”。“弥、迷”二字上古属明母脂部,与“茀”字为旁纽旁对转,为一声之转,《乐府诗集·木兰诗》:“雄兔脚扑朔,雌兔眼迷离。”[27]374“迷离”为模糊不清的样子,与“茀离”同义。“幎、羃”二字上古属明母锡部,与“茀”字为旁纽旁转,与“弥、迷”二字双声旁对转,“历、䍥、䍦”三字属来母锡部,与“离”字双声旁对转,盖依“迷离”之音作为中介系联几词更为精当。“幎历”为模糊不清之义,《文选·射雉赋》见“幎历乍见”[24]547之例,训作模糊不清以至于很近才忽然看清的状态。《古文苑》:“羃䍥草初辉。”[23]304此“羃䍥”当训作长势茂密以致遮盖地面的样子,《广韵》:“羃䍦,妇人所戴。”[26]1384“羃䍦”为古代一种帽饰,唐以后多为女子所用,起遮挡面容之效,“羃䍥、羃䍦”二词并不直接表示模糊不清貌,而均有遮盖这一义素,由于遮盖便会导致看不清楚,即模糊不清貌,其义亦与“茀离”相关。“蒙、朦、尨”三字上古同属明母东部,与“茀”字旁纽,“茏、胧”属来母东部,与“离”字双声,“戎”属日母冬部,“茸”属日母东部,二字均与“离”字准双声,与“茀离”声母相近,而“蒙茏、朦胧、蒙戎、尨茸”间语音关系更近。《汉书·扬雄传上》:“获蒙茏,辚轻飞。”颜师古注言:“蒙茏,草木所蒙蔽处也。”[5]5095若以此义训“蒙茏”,则其亦有遮蔽义,与“羃䍥、羃䍦”二形义近。《诗经·邶风·旄丘》:“狐裘蒙戎。”毛传:“蒙戎,以言乱也。”[1]54其混乱义与模糊不清貌相距较远,《左传·僖公五年》:“狐裘尨茸。”[16]132此二例可见“蒙戎、尨茸”二形古可通用,均言混乱、杂乱义。《西宫春怨》言:“斜抱云和深见月,朦胧树色隐昭阳。”[28]408此“朦胧”即为模糊不清的样子,与“茀离”义近,与现代汉语之常用义亦近。“幕”上古属明部铎部,与“茀”字旁纽旁对转,“络”属来母铎部,与“离”字双声旁对转,《释名》:“幕,络也,在表之称也。”[29]85该字亦有覆盖之义,“幕络”亦言“络幕”,《文选》:“罻罗络幕。”刘逵注:“络幕,施张之貌也。”[24]270其义从“幕”之义素有覆盖、铺张之义。
“茀离”组联绵词的诸多异形中,“弥离、迷离、幎历、羃䍥、羃䍦”之间语音关系更近,“蒙茏、幕络、朦胧、蒙戎、尨茸”之间亦然,观其义则可知诸多异形由某种事物或现象的遮挡引申为遮蔽义,进而引申为模糊不清的样子,与“茀离”义近。
三、结 语
总体来说,郝疏所收联绵词中虽形容词性的联绵词并非其中最多的一种,但叠音形式的联绵词却多见于形容词性的联绵词之中,表义为“某人或某事物处于某种状态的样子”,而形容词性的联绵词又与一般的形容词存在不同,其表义更凸显整体之义项,非专门刻画某一事物,表义更具模糊性和想象空间,此特点尤见于叠音形式的形容词性联绵词,这一表义特点也为形容词性联绵词及其异形的发展和使用创造了一定的条件。郝懿行虽未直接给联绵词进行定义,但其对联绵词的看法在其注本中反映的是非常明确的,首先,他在每一个联绵词后力求穷尽列举其多种语音形式,系联其声转关系,并附以文献例证,盖郝氏看来是否存在其他语音形式是判定联绵词的一条非常重要且有效的标准,但其所收联绵词也并非均有异形存在。其次,他认为联绵词的整体义项并非均与单字之义项无关,这与现代汉语关于联绵词的界定有所不同,据上几组联绵词之考释,可见其联绵词观之基本面貌。
在郝氏以语音系联各种语音形式,探求各个异形间音义关系的过程中,其联绵词观亦有更多细节值得揭示。郝氏在进行语音之间系联时对于音近之界定有些较为宽松,多表现在韵母之旁对转的关系上,在对形容词性联绵词进行系联时,可见叠音形式的联绵词之异形的产生更多是依靠韵母之间的流转;非叠音形式的联绵词则声母和韵母均发生流转,相较于叠音形式的联绵词更为复杂,亦存在少量仅声母相近之异形。而他对于方言和外来词也并未忽视,有些异形他已然认识到其字只是记音功用,并不必深究其音义关系,而在释某词义时又会在古代方言和他当时所处时代所见之方言中寻求线索和旁证。郝氏也注意到,叠音形式的联绵词之重文形式与单字之字义、非叠音形式的联绵词某些单字合用时与两个单独的单字之间的义项有些关联并不大,某些叠音形式联绵词之义则从单字之义、非叠音形式联绵词之义或从某一个单字之义项,而在探求词义时,郝氏也未忽视从字形、同源词之角度切入。郝氏某些联绵词所列之异形较多,所以在系联的过程中并非每一个异形与最初之联绵词的语音关系远近程度相同,可能会存在某组联绵词的语音和义项之间还可以分组之情况,这也反映出语音演变过程中的复杂性和词形演变时的渐进性。而对于某些联绵词组还需借助其他字、词辅助系联,才能得到一个相对完整的联绵词组,更完整的展示其联绵化过程。郝氏对音义关系系联时,有些异形表示的是语境义或方言义,有些则仅为语音流转所致。郝懿行在其著作中虽未明确指出其联绵词观,但通过考释其所系联之联绵词组,可见其联绵词观之全面,对现代汉语联绵词观的发展有着良好的启发,对于阅读古书、考证联绵词亦有较大助益。
参考文献:
[1]郑玄.毛诗传笺[M].北京:中华书局,2018.
[2]郝懿行.尔雅义疏[M].济南:齐鲁书社,2010.
[3]孙星衍.孙氏周易集解[M].北京:中华书局,2018.
[4]孔广森.大戴礼记补注[M].北京:中华书局,2013.
[5]王先谦.汉书补注[M].北京:商务印书馆,1959.
[6]顾野王.大广益会玉篇[M].北京:中华书局,2019.
[7]袁行霈.陶渊明集笺注[M].北京:中华书局,2003.
[8]胡承珙.毛诗后笺[M].合肥:黄山书社,1999.
[9]许慎.说文解字[M].北京:中华书局,2013.
[10]朱熹.诗集传[M].南京:凤凰出版社,2007.
[11]俞林波.元刊吕氏春秋校订[M].南京:凤凰出版社,2016.
[12]韩理洲.全北齐北周文补遗[M].西安:三秦出版社,2008.
[13]谭嗣同.谭嗣同集[M].长沙:岳麓书社,2012.
[14]李振中.徐铉集校注[M].北京:中华书局,2016.
[15]司马迁.史记[M].北京:中华书局,1982.
[16]杜预.春秋左传集解[M].南京:凤凰出版社,2015.
[17]王引之.经义述闻[M].上海:上海书店出版社,2012.
[18]钱绎.方言笺疏[M].北京:中华书局,1991.
[19]王先谦.庄子集解[M].北京:中华书局,1987.
[20]郑玄.礼记注[M].北京:中华书局,2021.
[21]洪兴祖.楚辞章句补注[M].长沙:岳麓书社,2013.
[22]陈第.毛诗古音考[M].北京:中华书局,1988.
[23]曹融南.谢朓集校注[M].北京:中华书局,2019.
[24]萧统.文选[M].北京:中华书局,2019.
[25]段玉裁.说文解字注[M].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2010.
[26]蔡梦麒.广韵校释[M].北京:中华书局,2021.
[27]郭茂倩.乐府诗集[M].北京:中华书局,1979.
[28]裴斐,刘善良.李白资料汇编(金元明清之部)[M].北京:中华书局,1994.
[29]刘熙.释名[M].北京:中华书局,2020.
[30]崔璨.诘诎与委蛇:《诗经》联绵词考释一则[J].中国文字研究,2020(2):143-147.
(参考文献[31]—[35]省略,有需要可联系索取)
责任编校:马小军,李曙光
Hao Yixing’s Erya Yishu Adjective Conjunction Word Series Examination
WANG Yijie,LIU Hongyan
( College of Liberal Arts, Ningxia University, Yin Chuan 750021, China )
Abstract: Conjunctive words are in a special position in the process of Chinese polyphonization, and at the same time, due to the influence of various factors, many heteromorphs are produced in the process of conjunction, and the generation and use of heteromorphs should have their own rationales. Hao Yixing’s annotated version of Erya Yishu contains a large number of conjunctive words, and he examines the recorded conjunctive words in detail by linking various phonetic forms and exploring the phonetic and semantic relationships, reflecting his unique view of conjunctive words. Based on Hao Yixing’s Erya Yishu, this paper selects representative overlapping and non-overlapping words with three or more phonetic forms in adjective conjunctions to interpret and connect the phonetic and semantic relationships, and tries to explore the development and evolution trend of phonetics and semantics in the process of conjunction, and makes some new revelations about Hao Yixing’s concept of conjunctive words.
Key words: conjunctive words;Erya Yishu;phonetic and semantic relations;conjunctive word view