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阳镇上有个吴秀才,家境殷实,准备参加明年的春闱。这一去吉凶未卜,他有一桩心愿迟迟未了。原来,就在头年,吴秀才瞧见了在庙里上香的婉儿,对她一见钟情,得知其是财主王朴之女,便恳请爹托了媒人去王朴家说亲。
媒人高高兴兴地去了,却阴着脸回来了,说王家不同意。吴秀才生气地问:“他家怎会不同意?我是秀才,家里还有间杂货铺,他家是土财主。我看中他家闺女,那是他家的福分!”媒人讪笑着说:“人家没说啥缘由,就是不同意。”其实,王朴说了,是嫌吴秀才长得丑。但这话,媒人没法直说。吴秀才咬了咬牙,恨恨地说:“哼,我就让你尝尝本秀才的厉害!”
吴秀才编出了一个谣言,让杂货铺的小童伺机传播出去。不久,就传到了王朴的耳朵里。王朴一听,顿时气得火冒三丈。原来,吴秀才编出的谣言,竟是说婉儿和王家雇的长工刘四喜有私情。王朴担心,谣言既出,恐怕也不会完全是空穴来风。关乎闺女的名声,还是及早斩断为好。他马上叫来刘四喜,装出一副可怜相:“四喜呀,我家日子不好过,雇不起你了。”
刘四喜没有多想,还以为王朴说的是真话呢,就说:“老爷结清工钱,我就回家了。”他都没提赔偿的事。王朴说:“就是没钱了。有钱我还不放你走呢。看看,马上该春种了,正要用人,你走了,我还得下地干活儿呢!”刘四喜说:“那我也不能空手回去呀。头年你就说怕我不回来,只给了我半年的工钱,这又干了一个多月了,该结清了。”王朴想了想,说:“那我给你块地吧!”刘四喜答应了。
王朴拿着地契,领着刘四喜,找到里正,签字画押,里正当了中人。签字画押毕,王朴把地契递给刘四喜,笑嘻嘻地说道:“这块地就是你的了。”刘四喜说:“我不认得字。老爷,你给我说清楚,是哪块地呀?”王朴就念起来:“青阳镇东官道南白家地南沿往南到王家地北乡道,王家地西沿往东到苏家地西乡道,其中之地,已归刘四喜所有。”
刘四喜本就是青阳镇上的人,又在王朴家当长工,对镇上地形很熟悉,在脑子里一转,很快想明白了这块地的位置,乃是镇东那片烂泥塘!他不觉瞪起眼睛,怒气冲冲地问道:“王老爷,没你这么办事的吧?”王朴也板起脸来说:“大丈夫吐口吐沫是个坑!你亲手画的押,难道不作数?”刘四喜干瞪了瞪眼,说不出话。里正赶紧打圆场:“落笔无悔,这是改不了的啦。王老爷家地多,不着意做,这才荒废了那么大口塘,你好好做做,没准儿还能发笔财呢!”刘四喜一想,木已成舟,再说什么也没用了,只好收起地契,来到大塘边。
王朴这么做,倒不是他有多坏,其实也是暗中盘算,刘四喜若是真有那非分之想,就给他个惩罚,让他恨上自家,自然也就远离了,那些流言蜚语没了根儿,也就传不起来了。
大塘倒真是不小。因常年无人清理,塘中尽是烂泥。这一口烂泥塘,能有啥用?刘四喜的目光忽然落在一丛野苘上,眼睛不觉一亮。
刘四喜回到家,老娘很是错愕:“四喜,你咋回来了?”刘四喜的爹头些年死了,是娘辛辛苦苦把他拉扯大的。刘四喜上面,还有三个哥哥,都已成家单过了,他就跟娘一起过。平常,他给王家当长工,那是回不来的,也就逢年过节才能回家看看。刘四喜把事情讲了一遍。老娘又把外面的传言讲给他听,问他是不是真的。刘四喜不觉扑哧一声笑出来:“娘啊,这话你也信!老爷一家住后院,我们住前院,前院的人不许进后院,婉儿平常又不出来,我们根本就没见过几回!”老娘忧心地说:“倒不知道是哪个混球在毁你名声呢。”刘四喜顾不得想这些了,说:“娘,我要在塘沿儿上种苘。”老娘点头,掏出几个钱来,递给刘四喜买苘籽。
刘四喜去县城买回了苘籽,几个哥哥都来帮忙,把苘籽撒下去了。刘四喜又出去寻短工干,却没人家肯用他。青阳镇就这么大,他的事已传得风风雨雨,那些能雇得起短工的人家,大多都有闺女,怕被他勾引了去,干脆就拒之门外了。刘四喜家里已没地可种,又不能等着饿死,只得进山打柴,背到县城去卖。
这天,他正在市上卖柴,正巧吴秀才打此经过。吴秀才一想到婉儿毫不留情地回绝了自己,却有可能跟这个长工搭话说笑,不觉恼怒,就想作弄作弄他了。吴秀才来到刘四喜跟前,居高临下地说:“你这人可真是笨呀,难怪让王财主坑了。”刘四喜脸上一红,低声说道:“是哩,没想到他会坑我,画押前就没问明白。我也是笨,打了柴也卖不出去。兄弟,你有学问,给我出个主意,咋才能把柴卖出去?”
吴秀才撇撇嘴说:“你这柴卖不出去了!天都要热了,人家不用烧火取暖了,还买柴干啥?”刘四喜一拍脑门:“是啊,是啊,我又笨了一回。那你说说,我该卖啥?”吴秀才说:“你割两根荆条,把自己抽聪明了,那就知道该卖啥了。”说完,哈哈大笑着走了。
刘四喜丢下柴,果真去割了几根荆条,拿回家去。老娘一看到荆条,就笑着说:“想盖新房娶媳妇啦?那你就多打些,咱早把荆笆编好。”
刘四喜眼前一亮,说道:“娘,我不是想盖新房娶媳妇。我是想打了荆条来编荆笆卖钱,你看行不?”难怪老娘见了荆条会想到盖新房,在临州,荆笆乃是盖房用的。檩条之上,要钉些椽子,铺两层荆笆,再铺麦草,垫上厚厚的土,再抹泥,这就是房顶了。但这荆条有个脾性,只有在春夏两季生长的时候才是软的,才能编笆,而到了秋冬时节,荆条就会又硬又脆,稍一用力,就会扭断。故而,要想盖房,就得头年备下荆笆。刘四喜原本拿回荆条来不知道做什么,老娘这一说,倒点醒了他。他也暗暗佩服吴秀才,随便说两句话,就能点出一条发财的道儿来。老娘说:“这倒是个赚钱的道道。你打荆条,娘来编笆。”
从此,刘四喜就打上了荆条。山上到处都长荆条,而此时乡亲们正忙着种地,哪有工夫打荆条啊。他就可着劲地打,老娘就给编成笆,晒干垛到院角儿。不知不觉间,院角儿的荆笆都垛得像小山一样高了。这天,刘四喜不小心打到了一个马蜂窝,马蜂们蜂拥而出,他瞬间被蛰成了发面馒头,疼得钻心,跑到镇上的医馆诊治。
郎中拔掉了马蜂尾针,又抹了些止疼的草药,这才没那么疼了。刘四喜刚出诊所,就被几个秀才拦住了。原来是吴秀才和镇上的几个秀才从酒楼里吃完饭出来,他一见到刘四喜,就想来奚落一番。吴秀才笑呵呵地说:“四喜的脸上,沟壑纵横,此为异相。生有异相,必有异能,能否见告一二呢?”说完,就不怀好意地笑了。
刘四喜笑着说:“兄弟,我想问问你……”吴秀才打断他的话头儿,问道:“秀才想问问你,你这包里,装的是什么?是智慧,还是草,或者是粪?”几个秀才跟着笑起来。刘四喜却眼睛一亮,躬身致谢:“多谢秀才!你的主意,肯定灵光!”他拔腿就跑,倒把几个秀才搞蒙了。
有个秀才说:“我看刘四喜脑子有毛病。就他这个德行,还想勾引婉儿?”另一个秀才分析,说可能是婉儿少出门,见到个差不多的男人,就觉得好了。王家还雇着好几个长工呢,倒不知道刘四喜被赶走了,婉儿会不会再看上一个。吴秀才心下一惊,拔腿就跑。
吴秀才跑到杂货铺,对他爹说:“爹,该给我说亲去了。”他爹问:“你相中了哪家姑娘?”吴秀才说:“当然是婉儿。”他爹一听说他还是要娶婉儿,大摇其头:“这个婉儿咱可不能娶。外面都传她跟一个小长工不清不楚的。无风不起浪,要没有点儿风吹草动,哪能就有流言蜚语了?”吴秀才急得跺脚,只好说了实话。他爹狠狠地瞪着他:“毁人名声,你这不是缺德吗?”吴秀才说:“只要能娶到她,啥办法我都能使出来。”他爹没辙,只得请了媒人再去说媒。
媒人去了半晌,就捂着半边脸回来了。吴秀才惊问:“你这是咋啦?”媒人抬手又给了自己一个嘴巴:“怪我嘴欠!”原来,她找王朴去说媒。王朴问清是给吴秀才来说的,那脑袋就摇得像拨浪鼓了。媒人很想促成这桩婚事,就说外面传言太难听,婉儿若再不嫁出去,只怕人们当了真,她就不好嫁了。王朴却急了,伸手就给了她一个嘴巴,骂道:“让你咒我闺女!我家闺女冰清玉洁,你却在这里污言秽语,我不打你你还不长记性!”
吴秀才他爹赶紧奉上二两银子的跑腿费。媒人见到银子,这才有了好脸色,对吴秀才说:“婉儿是王财主的掌上明珠。她要看中的人,王财主一准儿同意。你满腹经纶,得让婉儿看到啊。那时我再去说,就水到渠成啦。”一语点醒梦中人。吴秀才兴奋得眉飞色舞:“明白,我明白了!”其实,王朴不光嫌吴秀才长得丑,还嫌他游手好闲,品行不端。这话媒人不能跟吴秀才明说啊。
吴秀才想,吟几首诗,俘获婉儿的芳心,这还不手到擒来嘛。
吴秀才围着王家转了两圈,很快就寻到了机会。此时,正当五月,正是地里锄草保苗最要劲的时候。王朴嫌长工们回家吃饭耽误路上的工夫,就把饭送到地里去。这送饭的事,就由他老婆跟婉儿来做。婉儿每次去送饭,都要摘几朵苘花吃。这是最好的时机。
吴秀才正要走,却听到一声唤:“秀才兄弟,可找到你了!”他扭头一看,见是刘四喜,不耐烦地问道:“你找我干啥?”刘四喜说:“找你讨个主意。你看,苘地里长了这么多草,该拔拔了,却都是烂泥,踩进去就拔不出脚来,该咋办呢?”吴秀才不耐烦地说:“你踩着高跷进去呀!”刘四喜却有些迟疑了:“高跷那么细,不会陷得更深吗?”吴秀才趾高气扬地说:“看你笨手笨脚的,怕是也不会踩高跷吧?”这话又说中了刘四喜的心事,刘四喜羞得脸上一红,但还是咬了咬牙。
第二天,吴秀才早早地就藏进苘地里,反复回想着那几首诗。
此时,苘已长到一人来高。那苘又密密扎扎的,吴秀才一藏进去,就藏住了身形。不一会,就见婉儿送好饭来摘苘花吃了。
吴秀才看时机已到,就小声吟道:“啊,月分明,花淡薄,惹相思——”婉儿哪知道这藏了个人,听到男人的声音,吓得一抖,脚下一滑,咕咚一声跌倒在地,顺势就往烂泥塘中滑去。她一边大喊救命,一边伸手乱抓,抓住了一把苘,这才不再下滑,但也已陷在烂泥里了。
吴秀才心下一惊,想着若是被人逮住,就真的说不清楚了。他拔腿想溜,这才发觉两腿陷进烂泥里,拔不出来了。刚才他专心致志地盯着婉儿,没留神脚底下的变化。他一急,也跟着喊起来:“救救我——”
王朴和长工们听到喊声,赶紧奔过来救婉儿,却一个个都陷进了烂泥里。婉儿使劲挣扎,却无济于事,手上渐渐没了力气,放开了苘,身子又往烂泥塘滑去,急得大哭。这时,刘四喜踩着高跷,大步走到婉儿跟前,把婉儿拉起来,抱在怀里,放到乡道上。而后,又把那几个人给拉出去。吴秀才也被刘四喜拉出来。他丢了一只鞋子,半身污泥,别提多狼狈了。他不敢见人,低头掩面而走。
过了秋,刘四喜家可忙开了。苘长得好,泡软了,踩去外皮,抽出的麻又粗又长又劲道,拧麻绳搓麻线,卖了个好价钱。那些盖房子的人家,都来找他买荆笆。小山一样的荆笆卖空了,刘四喜又大赚了一笔。
刘四喜特意赶到临州城里,买了几样点心,给吴秀才送去。吴秀才惊得下巴都要掉到地上了,结结巴巴地问:“你、你这是啥意思?”刘四喜说:“我诚心诚意地来谢谢你。”吴秀才问:“谢我?为啥?”
刘四喜说,多亏了吴秀才帮他,他才渡过了难关。头一回,刘四喜的柴卖不出去,吴秀才让他去打荆条,他才想到了编笆。第二回,他看苘长得不好,却没办法施肥,因为大部分的苘是长在水里的,丢下去的肥料就在水面上漂着。正在他万般无奈之际,被马蜂蛰了,巧遇吴秀才,吴秀才问他包里放的什么,他顿时醒悟了,回来后就把肥料和石头塞进草包,丢进水里,苘就能吸收肥力了。第三回,他没办法到烂泥里去拔草,吴秀才让他踩高跷,他特意做了一对长高跷,又练了一宿,到苘地里一试,还真好使。吴秀才这么帮他,他当然要来致谢啊。
吴秀才苦笑着,说不出话。
趁着初冬水少,刘四喜赶着黄牛,耕地翻土,让烂泥也被太阳晒晒,明年种苘,才会有更好的收成。打歇的工夫,他卷起裤腿,下到塘里摸了两条鱼上来,用柳条拴着,挂在树杈上。
这时,王朴背着手踱步过来,找块干净地方坐下了,看他干活儿。看了一会儿,王朴问:“大侄子,我说给你块地,却给了你一口烂泥塘,你怎么不去告我呀?”刘四喜笑笑:“我去告你,只怕官差讨的鞋底费,比我的工钱还多。我种了苘,这不是收成也不错嘛。”王朴倒乐了:“小子,不傻呀。哎,你趁着乡亲们农忙的时候,把荆条都给打了,他们编不成荆笆,就盖不了房,到你家去买荆笆,你可真赚了一大笔呀。”刘四喜又笑:“该赚的钱赚,昧良心的钱就不能赚。不然,睡觉会做噩梦。”王朴笑着说:“小子,心眼儿不错!闺女的眼光,真准。她说你内秀,还说你待人真诚,我原本不信,现在呀,信了。把婉儿交给你,我放心。赶紧找个媒人,到我家去提亲吧。”
刘四喜一惊,而后就惭愧地低下头去,小声说:“可是,我不认字呀。我听说,财主家的小姐,都喜欢吟诗作对。”王朴捡起一块土坷垃向他砸过去:“你又不傻,不会学呀!婉儿认字,她能教你!”
刘四喜挨了一土坷垃,却没觉得疼,站在那里,开心地笑着。他心里喜欢婉儿,但没敢做过这个美梦。王朴从树杈上摘下那两条鱼,往家走去,边走边哼着小曲,很满足的样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