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表面上她叫阿姨,私下里她叫唐装。姓唐,还特能装。至于真名唐晋,她觉得她不配。她查过字典,晋有晋升之义。一个快四十的仓管员,能往哪儿升呢?升是无望,能否保住工作?哼,看姐的心情!棉花莫名的快意在心头。
棉花十四了。嗯,还差一月零五天。勉强十四吧。对棉花来说,这是个重要标志。十四岁不是十三岁,十三岁是孩子,听话的年龄。十四岁不是。十四岁是叛逆的年龄,主观意识变强,喜欢怼人,追求新鲜和刺激。棉花庆幸自己十四了,可以冷眼打量这个世界,可以直视对方而不必回避。还可以目光如箭,冷冷地穿过唐晋虚伪的暖,而不必心慌。十四岁,有挑衅的资本了。
进汤家之前,棉花想了许多。她本不想走进这个陌生的家庭,这是个十分不情愿的选择。那样的话,她有可能去社会福利院。可福利院的人说,福利院也在促进孤儿回归家庭,就是找适合的家庭领养孤儿。这意味着,棉花的命运,将不可避免地与一个陌生家庭融合。既如此,不如选择汤家。她选择汤家是有理由的,而汤家应是出于无奈。谁愿意家里多个陌生人呢,何况他们家也不缺闺女。
可想而知,棉花的未来,必定像雾像雨又像风。
如何应付汤家,给自己理性的定位,十四岁的棉花学着大人那样思考着。
第一个方案,是做泰迪。
做个听话的孩子,对她来说不难,她本来就很听父母的话。可陌生的家庭里没有父母,她凭什么要听别人父母的话?而且做个听话的孩子,很可能处于被支配地位,被当丫环使,从公主到奴隶。她小时候养的泰迪狗,天天对着主人摇尾巴,叫干啥干啥,不干就没东西吃。可她不能做泰迪,她不会摇尾乞怜。
第二个方案,是做乌龟。
任凭风吹浪打,将头缩在硬壳里,既不惹事,也不怕事。寄人篱下,吃穿都是别人的,或许这样做也不错。但棉花旋即改了主意,凭什么要做缩头乌龟?从小就缩着头,长大了腰板也硬不起来。
于是棉花有了第三套方案,是做个刺猬。
做个刺猬,高兴了缩着,不高兴逮谁刺谁,大不了去福利院。
她在三套方案间演绎,徘徊,最终启用了第三套预案。做个刺猬,想欺负我,他们得掂量掂量。
做了充分准备后,裹一身瓢泼的骤雨,棉花昂然进了汤家。她受到了唐晋的欢迎,嘘寒问暖,为她掸去仆仆风尘。
15be6f16b18589af62068866fa1639f99ae921ab756bcdab71e92b7ed26160dc 然而,棉花百密一疏,她忽略了汤家有女初长成。汤家的门开了,在唐晋的后面,站着毫无表情的汤家女儿梦婷,跟自己同龄,只大三个月,正儿八经的十四岁,也在读初二。
这个年龄都任性,梦婷也是。也任性,也叛逆。梦婷一直是这个家的小公主,以前被托在掌心里。棉花来得不是时候,这个家庭也刚刚经历了动荡和磨难,整个家庭都倾斜了。梦婷的左拥右抱时代,和棉花一样,突然间折了翅膀。偏在这时,棉花来了,还撼动了梦婷的家庭霸主地位。
千虑一失。棉花演绎的三套方案里,都没有梦婷。她的假想敌都是唐晋。而她在汤家的第一场雪,却是从梦婷开始的。
棉花甫到,梦婷便约法三章:帮妈妈洗碗;不准进她的房间;不得动她的东西。棉花是准备做刺猬的,只不过暂时将对手从唐晋换成了汤梦婷。棉花也曾是霸道公主,岂能仰人鼻息?她要理所当然的在这个家争得一席之地,不甘倚人庐下,她要移花接木,在哪儿都绽放。
对梦婷的约法三章,棉花针锋相对,也强势地提了三章:我和汤梦婷——地位相等;利益均分;家务平摊。她向唐晋提出的第一个地位相等,是汤梦婷有单独卧室,她也必须有。
唐晋始料未及,如接住了一个巨重的石头。只有两室两厅的居室,如何每人一间?唐晋想了想,答应了棉花。梦婷跟自己睡,卧室腾给梦婷。
可这动了梦婷的奶酪,梦婷不答应。她的巢穴,焉容棉花鹊巢鸠占?棉花立即反讥:我不稀罕,但我必须有房间。
两个同等重量级别的霸王耍起公主脾气来,比一场拳击赛都精彩。唐晋好生为难,哪个都不好惹。之前梦婷一直捧在手心里,唐晋从没骂过。现在棉花来了,唐晋又得小心翼翼。哄了梦婷,又哄棉花。都别争了,我有办法。
棉花扫视了一圈房间,梦婷也扫了一圈。就两室两厅,唐晋能生出啥办法。
人都是逼出来的。逼到一定份上,办法就有了。唐晋把餐厅改成了棉花的小卧室。小了点,但别有洞天。
问题解决了,可这只是两个小冤家的开始。之后的磕磕碰碰就多了,碗筷要分,座位要分,牙膏要分,毛巾要分。唐晋快招架不了了,但都一一挺了过去。梦婷移不出手心,棉花也不能放手背。面对两个野蛮拳手的拳来脚往,她常常无从判决。
可拳击赛不能没有裁判,而家务事更是清官难断。手心手背都是肉,裁决是痛苦的。而唐晋每次的裁决,让她更痛苦。她的原则,宁愿委屈梦婷,也不能委屈棉花。这就如同糖尿病人,要自己给自己扎针,下不了手也得下手。梦婷受了委屈,可以和自己说。而棉花,一个没了父母的孩子,受了委屈能跟谁说?唐晋必须温柔以待,视同己出。
两个孩子就有了彼此。梦婷看出来了,一万个不乐意,不是和棉花吵,就是和唐晋吵。正宗的不如外宗的,萝卜没有菜根生了?妈,你是引狼入室。梦婷越想起气,与棉花横眉冷对。唐晋拉过梦婷,轻声说,你是姐姐,应该让着妹妹。梦婷硬怼,她吃住我们家,凭啥比我还霸道。唐晋说,以后不许这么说,咱家就是她家。梦婷说,那她为什么不叫你妈?棉花插上话,我为什么叫妈?梦婷说,你不叫妈,为什么霸占我的母爱?棉花问,那我的母爱呢?给谁霸占了?你问你妈呀。棉花的话,像针尖插在唐晋心上。唐晋忍着痛,将两人分开。有两次,梦婷跺脚跑了。唐晋没去追,她怕棉花也跑了。她拉着棉花的手安慰,姐姐是气话,你别往心里去,她就是脾气不好。棉花白了唐晋一眼,回了自己房间。唐晋看棉花没啥事了,赶紧去把梦婷找了回来。
那段日子里,家里的风向突变,啥事都向着棉花。梦婷恨母亲,恨到想验DNA。唐晋不作辩解,指着有那么一天,梦婷自己能明白。这是一道人生思考题,梦婷还没正式启程,就无法体谅唐晋的答案。就像一棵小草,它不明白大树的哲学,明知高处风吹雨打,为什么还要一个劲地向上生长。
至于棉花,唐晋所做的一切,她都照单全收,觉得是理所当然。以前她妈妈不都是这样对自己的吗?
纷乱的日子里,唐晋只坚持一个原则,手心手背都是肉。而事实上,她又情不自禁地倾向棉花。只有这样,她才心安理得。
2
事情似乎正朝着棉花设想的方向发展,唐晋果真没保住工作。她在石英厂只是仓管员,竟没保住。唐晋认为是自己得罪了老板朱总。朱总几次暗送暧昧,她都冷眼相待。男人车祸丧生后,唐晋保持着单身女性的矜持。朱总六十了,几次以工作的名义,找唐晋单聊。当谈出工作的界线时,唐晋便冷着脸,摔门而去。
唐晋没料到,朱总会辞退她。之前几次碰壁,朱总仍不时纠缠。工作上,她也没有犯错。可两天前,朱总直接找了她。听说你找男人了,应该是个大款吧?还干什么仓管,干脆辞职吧。
唐晋辩解说,我没找男人。我也不辞职。我要养活两个孩子,你不能辞退我。
这回朱总冷脸了。你当然不会承认,不过我的消息非常可靠。你走吧,我不想再看到你。
唐晋的确没找男人,她一门心思扑在孩子身上。朱总说消息可靠,不过是信口雌黄,找个借口撵自己走。
唐晋被辞退了。她感觉天都塌下来了。她拿什么养活这一家三口?
回到家,她不动声色。做饭,烧菜,洗衣,做家务,然后按时上下班,其实是找工作。棉花感觉到了异样,但没有说破。梦婷也有感觉。之前中午三菜一汤,现在改两菜一汤。棉花用眼睛偷偷打量唐晋,没瞅出啥来。梦婷噘着嘴说,咋少了道菜?唐晋说,今天牛肉卖完了。棉花把筷子往桌上一丢,这伙食,比学校还差!
唐晋刚想去炒鸡蛋,棉花背起书包走了,唐晋哄也哄不住。她只好恢复伙食标准,改为三菜一汤。
下午,唐晋捏着身份证,就往劳动力市场跑。一天都不能等了,坐吃山会空。劳动力市场也不是遍地黄金,人家也挑三拣四。招仓管员要会用T+系统,招普工要出苦力,都招年轻的男工。唐晋心里发怵,再找不到工作,天真的就塌了。可她没有学历,没有技术,去哪找工作呢?好几次,她回到石英厂门外,想求朱总开恩。可一想到可能发生什么,又退了回来。
她天天去劳动力市场,也在网上找,还托朋友帮忙。后来有个朋友说,工地上要小工,你去吗?唐晋迟疑着答应了。能拿上工资,就是一场雨露,滋润着这个家,她有啥挑的?
小工就是搬砖头,抬水泥。她干了一天,就累趴下了。她没有退却,她也没有退路。虽说这活儿不体面,但两个女儿能体面地坐在教室里读书,她就觉得体面。她宁愿自己沉在水里,也要把孩子托出水面。
她在工地干了半个多月,工头让她看电梯。工头是个肤色坚硬的家伙,脸黑得像烧焦了似的,见唐晋细皮嫩肉,干不了体力活,就特意安排了个轻巧活,坐在电梯里,进入了就帮着按按钮。这活的确轻松,只要识数,谁都能干。干了一周,黑脸工头露尾巴了,向唐晋伸出黑手,被唐晋一巴掌扇了回去,工作也扇丢了。
已是仲夏,初秋将临。在工地挣了点工钱,唐晋想给棉花添两件秋衣。棉花来了后,衣服都是新添的。十四岁女孩,风一样地长。十三岁的衣服,那是小时候穿的了。
给棉花挑了两件衣服,花了三百。结了账,出了门,唐晋忽又折了回来。女老板以为退货,唐晋摇头,怯怯地问女老板,您雇人么?女老板看了看唐晋,身材修长,皮肤白皙,长得洋气,人也亲和,竟满口应承。回去的路上,唐晋笑着笑着就流泪了,流了泪又想笑。只有经历过波折的人,才懂是笑中有泪的滋味。
有新工作了,日子总算接上头了,唐晋激动得一夜未眠。天气依然热,她破例开了空调。失业这些天,她在自己房间只吹风扇,不舍得用空调。
一轮明月挂在窗外,照着她的无眠。阴暗了许久的心情,忽然亮堂了起来。若是每个漆黑的夜晚,都能有一轮明月高挂,心里该多亮堂。她庆幸生活的K线图在短暂的低迷之后,又恢复了平稳。
唐晋的K线图,棉花看得通透。她窃笑,她想看到这些。
自棉花来了,家里一直风不平浪不静。公主争霸时常上演,生活危机时而偷袭。梦婷上学要接送,棉花也要。梦婷参加补习班,棉花也要。不分彼此嘛。唐晋有些力不从心。好在服装店上班晚,下班也晚,她可以充分利用时间。女老板亦通情达理之人,说你养俩孩子不易,时间你自己把握。我给你销售提成,卖多得多。唐晋会意,尽心做事,努力促销,也能多挣些钱。
唐晋坦诚,也因此赢得回头客。一次她多收了顾客的钱,顾客走了,她费尽周折联系上顾客,马上将钱送了过去。一次顾客看好的服装脱货了,她约了几家服装商求货,直到顾客满意。女老板说,你做的是实在生意,能留住顾客,这月给你多发三百奖金。唐晋惊喜,她又能帮孩子添件羽绒服了。唐晋买衣服,除非是孩子自选,其他都在自己店里挑选。价格优惠,女老板也高兴。
家务活如传输带上的流水作业,徐徐不断,把唐晋的日子挤得满满的。早上五点起床,先洗漱,把自己收拾好。再准备早餐,将衣服放进洗衣机。早餐好了,端上餐桌,将俩孩子叫醒,自己赶紧上街买午饭菜。她们吃完了,她也回来了。趁她们收拾的功夫,她将米淘好了放电饭煲里蒸着,把洗衣机里的衣服晾出去。然后送她们上学。梦婷离得近,自己走去。棉花离得远,唐晋骑车送她。回来扒两口早饭,又忙着去开店门。如果赶上,就把中午的菜摘好。中午回来,两三个菜一会儿炒好。孩子回来,端碗就吃饭。自己将饭菜装进饭盒里,到店里吃,尽量不影响生意。
直到初三,孩子都会骑车了,不用唐晋接送了。只有冬天,晚自习她是要接的。冬天天黑得早,冷风呼号,夜色在寒风中瑟瑟打抖。唐晋也在寒风中瑟瑟打抖。但有她陪着,棉花就不会瑟瑟打抖。梦婷离家近,自己来回。棉花离家远,而且在她上学的路上,有两段没有路灯,特别的黑,特别的偏僻。每骑进那段暗处,就像钻进了百慕大,从地球上消失了似的,半天再冒出来。要不是接送棉花,唐晋也不敢走。
服装店晚上也有生意。女人们上了一天的班,下班了出来逛逛。唐晋就待在店里招呼生意,等棉花放学。棉花啥时放学,她啥时关店门。如果放得早,她就留着灯,让顾客知道,她马上回来。她将棉花接到店里,她做生意,棉花做作业。
快中考了,棉花放学更晚,压得喘不过气来。唐晋也喘不过气来。这个晚上,天也黑得透不过气来,又有小雨飘逸。下了晚自习,棉花在校门口没见着唐晋,见着梦婷了。问她咋来了。梦婷说,妈让别人带口信给我,让我来接你。棉花看梦婷的表情,心生疑窦,她在店里?咱去找她?梦婷说,妈让我们早点回家。两人骑着车,骑到了第一个没路灯的地方。天太黑,夜风恐怖地号叫。棉花的心扑通扑通地跳,对梦婷说,我好怕。梦婷说,我也怕,真要从路边窜出个坏人,咱俩都对付不了。
骑到第二个没有路灯的地方,有灯火在晃动。细看,还有警车的灯在闪烁。像有人壮胆,两人都不怎么怕了。两名警察和一个保安在铲除垃圾。保安说,这堆垃圾不知啥时冒出来的,小区里的人不会往这儿倒。警察说,肯定是你小区里的人倒的,只可惜这儿没有监控。保安也肯定地说,不会,小区里的人从不往这儿倒。警察长叹,你知道她摔得多惨吗,满脸是血,摔断了三根肋巴骨。
棉花忽然急刹车,跑过去问警察,那人住哪个医院?警察看着棉花,问她是谁。棉花哭了,那人是我妈。
棉花哭着,一路飞骑到医院。梦婷也追来了。唐晋躺在病床上,一条腿缠着绷带,另一条腿吊在半空,不能动弹。唐晋很虚弱,说,你们快回去洗洗睡吧,棉花你跟老师请个假,这两天就不上晚自习了。棉花点头,一个劲地哭,泪哗哗地流。梦婷说,我也请假,来这儿照顾你。唐晋摆手,你在家照顾好妹妹。护士过来说,我们帮你妈请护工了。
唐晋在医院躺了一周,匆匆出院。
3
于中学生而言,中考是一场青春之战。比起高考,这只是小规模的战役,却同样充满了硝烟。棉花置身硝烟中,奋力拼杀。棉花的成绩在年级里遥遥领先,老师都说她进市一中没问题。棉花的目标也是市一中,全市最好的高中。只要进了市一中,考211或985,十拿九稳。
梦婷的目标也是市一中,但表现冷静,暗暗与棉花较劲。梦婷成熟许多,懂得替妈妈做家务。有时唐晋来不及洗的衣服,涮的碗筷,梦婷都默默收拾了。
唐晋还是一如既往地接送棉花。没有路灯的那两段路,终于以唐晋的惨痛教训换来了光明。棉花不让接送,唐晋仍坚持着。那儿太偏,路灯再亮,也有照不到的阴暗。
唐晋忙忙碌碌,与俩孩子合拍共舞。白天还好,主要是晚上。梦婷不参加补习班,也坚决不让唐晋去报名。唐晋给棉花报了补习班。晚上她先送棉花参加补习班,然后回服装店做生意。唐晋到了九点多,再去接棉花回家,经常呵气连天。女老板劝她歇歇,晚上有自己在店里顶着呢。唐晋还是来店里,偶尔有生意,多少能赚点。
中考如雷霆万钧,呼啸而至。不过三日,戛然而止。分数也很快出来。棉花如愿考进市一中。梦婷进了二中,未能如愿,仍为棉花高兴。两颗星冉冉升起,唐晋充满了幸福感。
棉花却一反常态,面露戚容。唐晋好生纳闷,不知从何安慰起。问梦婷,梦婷亦惘然。梦婷讥笑棉花,咋啦,进一中还不开心,想进二中啊?棉花摇摇头。梦婷说后面还有三年呢,咱才是真正的子弹上膛。
第三天午饭时,等到一点,不见棉花回来,手机也关了。唐晋先去上班,交代梦婷,找棉花回来。梦婷认识两个棉花的同学,打电话都说不知道。梦婷也没多想,以为晚上回来。直到晚上七点,棉花还没回来。梦婷赶紧去找唐晋。唐晋闻言,大惊失色。她丢下手里的活,和梦婷打了许多电话,跑了老校新校,都没见着棉花的踪影。
本是轻松愉悦的暑假,棉花为何滋生烦恼?唐晋咋想,也想不明白棉花出走的理由。扪心自问,她是关心棉花的,与梦婷没有分别。梦婷有的,棉花都有。棉花有的,梦婷未必都有。她生怕一不小心厚此薄彼,给棉花造成心理落差。如今又考上了市一中,棉花出走却是为何?
梦婷也想不明白。以前她和棉花争风吃醋,自从母亲摔伤后,她忽然懂道理了。她知道,和棉花争来争去,争到手的,都是母亲辛苦换来的,作出牺牲的总是母亲。想通这个理儿,她不争了。棉花再争,她都让步,她是姐姐,要学会替母亲分担家务。
唐晋急得如无头苍蝇,手足无措。定了会神,她摸着黑去了几个老师的家里。这是暑假,连老师都放假了。唐晋问老师,棉花平时和谁关系好些?老师不太清楚,便挨个打电话问同学。终于,一条重要的线索浮了出来:棉花和一个叫朱刚的男生接触频繁。老师立即联系朱刚家长。家长回复,他儿子去广州听易烊千玺的音乐会了。老师请家长给朱刚打电话,朱刚接了,期期艾艾地说,他陪棉花一起来的。
那个晚上,注定是无眠之夜。天本就热,唐晋坐在床上,前思后想。棉花出走,肯定是有委屈,可能是在家里受了委屈,也可能是在学校。她问过梦婷,是不是欺负过棉花,梦婷说没有,她都让着妹妹。唐晋想,难道自己委屈了棉花?似乎也没有。但这是己见,棉花未必认可。那自己做错了什么呢?唐晋前前后后捋了又捋,捋不出来。
还有个事,让唐晋好生担忧。棉花恋爱了?他们木已成舟?唐晋越想越怕,这该如何是好?万一生米变熟饭,书没念完,前途完了。不行,她要去找棉花。她将睡得正熟的梦婷叫醒,让她在网上买票。然后赶紧奔车站,带上梦婷一起去广州。
娘俩费尽周折,又经老师反复联系,终于找到了棉花。
见到唐晋和梦婷,棉花惊呆了。无论如何都不会想到,她们会千里迢迢找到广州来。
朱刚对唐晋母女的到来,很不乐意,大概是嫌唐晋来了,扰乱了他的如意算盘。朱刚个子不高,皮肤略黑,却生得一副傲气,冷声道,果然是唐装,千里送关爱。唐晋和梦婷不知何意,棉花猛地朝他脸上啐了一口,然后转身抱住唐晋痛哭,边哭边说,妈,对不起,是我错了。唐晋是第一次听到棉花叫妈,忍不住抱紧棉花,生怕她再跑了。你好好的,我就放心了。
梦婷流着泪,谴责棉花,你真对不起妈,你出走这几天,妈的白发都急出来了。棉花爬在唐晋怀里,妈,都是我的错。是我让他找他爸,辞退了您。是我让他放的垃圾,摔伤了您。我一直恨您,您却对我依然这么好,我错怪您了。我是没脸待在这家里,才跑出来的。唐晋抹了棉花的泪,不说这些,都过去了,咱回家吧。
朱刚冷冷地站在一边,默默地看着。梦婷转身,狠狠地剐了一眼朱刚。渣男!
唐晋走过来,看着朱刚轻声说,你是石英厂朱总的儿子?朱刚没有回复,不情愿地将头扭向别处。
唐晋笑笑,本想说些责备不该出走的话,终是没说出口,换了句谢谢你对棉花的照顾,咱们回去吧。
4
高中是个没有硝烟的战场。经历了初中的鏖战,学子们来不及喘息,刚入高中就磨拳擦掌。现在孩子成熟得早,上了高中就开始思考未来:聊高校,选专业,谋工作。父母们哪敢松懈,围着孩子,既做军师又做大厨,总怕孩子晚别人一步。
唐晋更甚。她全心全意地扑在俩孩子身上,吃的,穿的,用的,不甘人后。孩子熬夜多,她变着花样子增加营养。偶尔带她们去星海湖公园散步,做健身操。唐晋爱和别的家长攀谈,了解别的孩子在做些什么。人家报补习班,她也报。人家带孩子去旅游,她也请假带孩子去旅游。人家为孩子选高校选专业,她就一趟趟去咨询老师。
四月,晚上九点多,唐晋拖着疲惫的身子从店里回来。梦婷像才发现似的,惊讶地说,妈,你瘦了好多。棉花拉唐晋去照镜子。妈,您太瘦了,不是苗条,是瘦成了竹条,不经风雨了。唐晋笑笑,千金难买老来瘦。棉花说,你还没老,你是累瘦了。
三年高中,娘仨像陀螺,一刻不停地转。孩子是自转,唐晋围着她俩公转。服装店女老板看着都心疼,知道她两个女儿今年高考,特意批她上班自由。自然,提成也少。唐晋心疼钱,更心疼孩子,不过很快就会熬过去的。
真的很快就熬过去了。六月,高考了。
高考过后,无论成绩如何,好多同学都选择了旅游。十年苦水,一朝宣泄。梦婷没有,棉花也没有,她们知道家庭条件不容许。即便唐晋说不差钱,鼓动她们去玩,她们也不去。这几年,唐晋一人养活一家人,家境可想而知。梦婷和棉花不约而同地选择了打短工。
转眼到了六月下旬,考生们异常紧张。分数马上公布了,人生的第一场战斗,马上见分晓。考生紧张,家长更紧张。
六月二十四日,是公布考分的日子。天气预报说,港城本周阴雨连绵。果然,白天下了一整天,下了歇,歇了下。晚上仍淅淅沥沥,如丝如线。
烦躁的雨,急躁的心,考生们坐立不安。分数是晚上八点公布的。公布之前,棉花在她的房间里烦躁不安,等待宣判似的。唐晋看出来了。唐晋边收拾洗涮边安慰棉花,没事,考不好咱明年再来。
话说得轻松,其实唐晋也紧张,或比棉花甚。她不停地找活干,以掩饰自己的紧张。
与棉花相反,梦婷并不紧张。她一直在追电视剧《狂飙》,看得很投入。之前听人说这个剧好看,因为忙于高考没有看,现在补上。和许多观众一样,她被高启强的演技深深吸引,很担心高启强被绳之以法。
八点漫长,秒针沉重,每声嘀嗒都姗姗来迟。唐晋刷了碗,收拾了厨房,拖了地,打扫好房间,又把衣服一件件手洗了。快洗完时,听棉花在房间里哇的一声大哭。唐晋一惊,赶紧擦了手,奔到电脑跟前。棉花趴在电脑桌上,哭得很凄凉。唐晋猜到了,棉花没考好。她轻轻搂着棉花的肩。闺女别难过,明年再来。她忍不住抹眼角。
棉花抽噎了一会,站起来张开双臂,紧紧抱住唐晋。妈,我考上了,超出一本分数线八十来分。边说边一个劲地跳。
这闺女唱的是哪出呢,哭完就笑,莫名其妙。有那么三秒的工夫,唐晋眼眶骤然发热,但她马上就进入了另一个状态,也抱住棉花。祝贺闺女!棉花抬头,泪眼看着唐晋良久,妈,您的白发多了,我刚来时您一根白发都没有。唐晋明白棉花的意思,拍着棉花的背。不说这些,开心就好。
棉花跑去客厅,梦婷仍在看电视。快,分数出来了。梦婷没动,说等会,一会电视结束了再看。棉花挽住梦婷的胳膊,说姐,快看看嘛。梦婷说,又跑不掉。还是懒洋洋地起身,去电脑上查分。
梦婷也超了本一分数线四十多分。
棉花跳了起来,恭喜姐!
梦婷淡笑,我为你高兴。
都高兴。走,咱娘仨出去吃个夜宵,祝贺祝贺。唐晋说。
棉花说,妈,咱省点,以后用钱的地方多着呢。我叫个外卖,来点烧烤,咱喝点啤酒热闹热闹。
烧烤来了。梦婷给大家倒上啤酒,棉花端起酒杯说,我和梦婷先敬妈一杯,这些年您辛苦了。
唐晋抿了抿嘴唇,当妈的不都这样。
棉花说,可您更辛苦,供两个女儿考大学。棉花眼里泛起泪花。
梦婷笑道,妹,你懂事了。
棉花咬了咬嘴唇,是妈感动了我,也教会了我。
喝了酒,俩姐妹都挤在了妈妈床上,唠着嗑,说笑着,直到下半夜才睡。
周末中午,唐晋忙着做饭,也不让俩孩子插手。棉花进了梦婷房间,关上门,小声说,姐,有个问题,我想了好几天。我们读大学,学费住宿费生活费要好多,妈能供得起吗?
不曾想,梦婷竟轻描淡写地说,这个不用你考虑。你只管读出书来,便是对妈最好的回报。
棉花颇诧异。姐比自己成熟,应该想过这个问题。没想到,她说得如此轻松。
梦婷的确比棉花成熟,在分数还没出来时,便考虑了,也想过对策。只是没和棉花说。
考虑更早的,还是唐晋。她巴望着俩孩子能考上大学,但也要考虑开销。她在服装店,工资加奖金四千左右。在港城,这个数只够维持普通家庭的生活开支。要供俩孩子读大学,还差很多。这份压力,她从不对孩子说。现在孩子考上了,这事就摆到桌面上了。唐晋一筹莫展。想找女老板借,又觉得不合适。服装店是小本生意,每月还要支付唐晋工资,落不了几个钱。想来想去,她还是想找朱总。这两年石英生意好,石英厂的效益翻倍增长。唐晋想找朱总借点钱。可是,朱总是啥样的人,她清楚。要想借钱,必定有条件。她肯定不会答应,就没法借钱。她还是想试试,都是给钱逼的。
唐晋下午去石英厂,晚上棉花就知道了。棉花说,妈,你当年被人家辞退,他怎么可能借钱给你?你这不是自找其辱吗?真要借,我找朱刚就行。
唐晋一口饭含在嘴里,惊愕着不能合上。你们一直在联系?你不说他去美国了吗?
棉花说,他从美国回来半年了,在石英厂做副总。他爸培养他当接班人呢。
唐晋哦了一声,若有所思地说,有件事,妈一直不好开口。现在你长大了,我想问你。那年去广州,你们住一起了?
怎么可能!棉花轻蔑地哼了一声。当年姐骂朱刚是渣男。没错,他就是渣男。他总想好事,都被我拒之门外了。
唐晋说,他爸也是这样,仗着有点钱,总想在女员工身上沾点便宜。所以你不要和他再联系了。至于借钱,我再想办法。
有其父必有其子。梦婷从卧室出来,插上话说,妹,你再不要搭理这种渣男,先读书要紧。将来有文化了,找份好工作,白马王子任你挑。
棉花笑了,话题也轻松了。姐上大学,莫非就为了白马王子?
梦婷自信一笑,不无憧憬地说,我的未来,不是挑白马王子,是找蓝领王子,凭力气挣钱养家,让妈妈过上好日子。
第二天早上,仨人去了墓地,把好消息与故人分享。墓地里,长眠着棉花的父母,还有梦婷的父亲。一场车祸,夺去了他们的生命,让他们在这里永恒相守。唐晋又想起当年,棉花母亲在弥留之际,抓着唐晋的手艰难地说,请把我女儿养大。唐晋含泪答应,棉花母亲才闭上眼。唐晋在棉花父母的墓碑前敬香烧纸,说,棉花考上大学了,你们就放心吧。
又来到梦婷父亲的墓地,唐晋幽幽地说,每次我无助的时候,就会想你,是你在保佑我。现在棉花考上大学了,我所有的付出,权当是为你赎罪吧。梦婷也考上了,你保佑我,把俩女儿培养出来吧。
一阵鸟语吱吱喳喳,唐晋仿佛得到了回应。
回来路上,棉花抱着唐晋的胳膊。唐晋说,妈是个没用的人,这些年让你受委屈了。要是你父母在,一定会给你最好的生活,穿最美的衣服,能考上最好的大学。棉花说,妈,你已经把最好的给了我,而且还教会了我如何做人。以前我恨您,认为你们害死了我父母,所以对您总跟寻仇似的。可您一直以德报怨,融解了我的仇恨。妈,您的品德就是最好的给予,不是每个父母都能给得了的。
梦婷近段时间总往劳务市场跑。棉花问她忙啥,梦婷说找暑假工。后来在梦婷的房间里,棉花想找本书,不想竟发现了一张报名表,一家上海电子厂招工表。这哪是暑期打短工,梦婷分明要去外地打工。棉花不动声色地将招工表放回原处。
那些考上大学的同学都在弹冠相庆时,棉花悄悄退了出来,她联系了两个未考上的同学。
半个月后,棉花又一次出走了。唐晋早上走得早,以为姐妹俩都在睡觉。鏖战了几年,终于有了轻松的暑假,让她们多睡会吧。后来梦婷在棉花的房间里发现一张纸条,才知道棉花出走。棉花在纸条上留言:
妈,原谅我再次不辞而别。我不是负气而走,我思考良久,决定去外地打工,赚钱供姐读书。不用担心,我会和你们联系。妈,这些年,您把自己累成了牛,想象您向老板借钱遭拒的样子,我心如刀剐。那个晚上我就发誓,再不让您求人了。
妈,我不读大学,并不意味着您的心血白流。我从您身上汲取了诸多美德,知晓了很多事理,这是课本上学不到的。我会应用在我的人生路上,善良如您。
姐,不要责备我轻易放弃,我是经过认真思考的。为让妈轻松些,我们只能一人上学,一人打工。我知道你在悄悄准备打工。但你不知道,我也在悄悄准备,联系了未考上大学的同学。这些年妈待我如己出,一直厚我薄你,所以上学的权利我必须给你。你比我懂事,将来更懂得孝敬妈妈。当然,我也会孝敬妈妈,而且我不会放弃学业,我会在工作之余,争取拿到本科学历,给妈一个交代。姐,你安心上学,有我在,你尽管后顾无忧。你千千万万别放弃学业,否则妈的心血真的白流了。
妹妹求你!
棉花
梦婷含泪读毕,惊魂难定。只恨自己草率,让棉花发现了破绽。拿上纸条,梦婷急忙去店里找唐晋。
唐晋大惊,一屁股跌坐在凳子上,无语凝噎,泪水唰唰流下来,惹得两顾客莫名张望。
没妈的孩子像根草。半晌,唐晋叹道,这孩子懂事了,不行,我要把她找回来。
梦婷摇头,对着街道发呆。街上人来人往,车流不息,都在追逐生活的轨迹。梦婷茫然叹息,棉花自己若不回来,我们去哪能找到她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