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贵的新屋

2024-10-22 00:00:00童鸿杰
湖南文学 2024年10期

1940年6月,正是初夏时节,宁波城里叫卖杨梅的余姚小贩随处可见。酸酸甜甜的杨梅,又红又鲜的杨梅,刚刚摘来的杨梅,快来尝一尝嘞。这声音,加上满街的杨梅香气,引得老老少少的口水拖得老长。

这一天早上,苍水街上的王银匠,和往常一样开了门,想去买杨梅。咦,平时争先恐后围上来的小贩,怎么生意不做了,都围在了点心店的门口。再一看,店里面也围了好多人,最中间的,是东渡路码头上的几个工人。他们讲的话真吓人。这个说,柴桥那边有家药房被炸平了,那个说,小港附近的一头水牛被炸飞了,还有一个拍着胸脯,说亲眼看到镇海县城里的老百姓都躲到乡下去了。

“不会吧。”王银匠的胆子本来就不大,这一下,心里更是像有只猫在挠在抓。

“真的呐,大家也找地方去躲躲吧。”点心店里几个爱看报纸的,也纷纷站起来,往家里赶去了。

又过了几天,城里的防空警报忽然响起来了,这一下,拖家带口往城外走的人更多了。王银匠就对老婆说,要不咱们也出去避一避吧,虽说只是做加工的,但是挂了几年银楼的牌子,目标有点大。再说,这子弹也不长眼啊。

能去哪里呢。思来想去,还是去乡下。正好,王家有个亲戚,住在鄞县东乡的龙山脚下。那里周围都是山,进进出出靠一条塘河,山高水远的,应该够安全。

一家人连夜动了身。夫妻俩带着三个孩子,在码头租了一条木船,沿着甬江往东走,拐进中塘河,七拐八拐的,摸到了那个小山村。村子不大,打听了几下,把亲戚找到了。说是亲戚,其实也是远房的,平时也不怎么来往,不过人倒是挺好的,把一间大屋腾出来给他们住了。

刚住了半个月,城里就出大事了。一场鼠疫从天而降,夺走了100多人的命。为了防止疫情蔓延,东至太平巷,南靠开明巷,西沿开明街,北临中山路,那么大的地方都被烧毁了。大火烧了好几天,站在城外都能看到滚滚的浓烟。

“多亏逃了出来,不然就没命啦。”听到消息的王银匠,心里真后怕。还好还好,一家人整整齐齐的,有惊无险啊。

躲在村里的日子是很慢的。好不容易熬过夏天,熬过秋天,熬到第二年的冬天,王银匠就着急了。女儿金花已经二十多了,再不许配人家,就成了老姑娘。反正城里也回不去了,要不村里找一个靠得住的吧。王银匠就把这个想法跟亲戚说了。那个亲戚倒是很热心,当天晚上就把村里的吴老先生给请来了。

吴老先生是村学堂的先生,有文化,村里人都很尊重他。很多年轻人的婚事,都是他给保媒的。那天,老先生也就坐了一会吧,问了金花的生辰八字,又问了一些王银匠的想法,然后说有数了,明天给回话。

说话算话。第二天,他就把一个后生给带来了。那个后生,黑红的脸颊,粗黑的短发,个子虽然不高,但背阔胸宽的,站在那里就像门板一样。躲在门板后的金花看了一眼,就有点动心了。

后生走了以后,金花听见吴老先生跟父亲在说,这后生忠厚老实,农活干得特别好。嗯,家里还有谁啊?就一个老母亲,三个妹妹早嫁人了。父亲呢?十几年前就过世了。那家里条件怎么样?你放心,吃饱饭肯定是没问题的。有没有婚房啊?正打算造呢。

“好,就这么定下吧。”

后生的名字很好记,叫如贵。如意又富贵。

这名字,是他父亲取的,寓意自然是希望如贵将来能够前程似锦,就算不能升官发财,至少也能有吃有穿。

父亲对如贵好。每次进城都会给他带小玩意,有时候是颗小糖,有时候是个响炮。那一年,村里几个有钱人给孩子买了长命锁,那种锁是纯银的,白白亮亮,还挂着小铃铛,跑起来的时候,叮叮当当地可响了。如贵也想要,他母亲不同意,如贵难过了好几天,饭都不肯吃。他父亲知道后,对他说,放心吧,下次阿爸进城去,保证给你买到。

铃铛没有买到,如贵的父亲就得了重病去世了。当时看病花了不少钱,等到办丧事的时候,只能一切从简,那座坟的墓碑也立得比较小。

男人没了,家里缺了顶梁柱,如何是好?如贵的母亲姓姚,长得瘦瘦小小,性子却很要强。当时也有人劝她改嫁,她就是不答应,每天做帮佣,做绣娘,就这样咬着牙,不知吃了多少苦,才把如贵和三个妹妹拉扯大。

祸不单行。一场天火,把他们家里的大屋烧毁了。那可是如贵的父亲一砖一瓦建起来的,费了多少心血啊。全家人哭啊哭啊,可是也没办法,最后,如贵的母亲把女儿都送了出去,两个大的到城里做了童养媳,最小的许配给了村里的石匠,自己带着如贵住到了柴房。

如贵十几岁出门学木匠。那个师傅很严厉,每天要如贵干很多的重活。什么锯木头啊,背木头啊,还要帮着打扫院子,管管孩子。好几次,如贵去请教问题,师傅不仅没教他,还骂他笨,骂他没出息。可就是这样,如贵还是忍了,一心想着能学门好手艺。

刚学一半,母亲生病了。如贵听到消息,撒腿就跑回了家,抓药喂药,端茶送水,精心伺候了大半个月。母亲的病好了,如贵做木匠的念头也抛下了。别人问他,他只说那边路太远。其实如贵想的是,留在母亲身边干活,心里踏实啊。

这些事情,金花都是后来知道的。

当时婚事定下以后,如贵是要赶紧造新屋的,可是眼看要过年了,工匠不好请,材料什么的也在涨,他就有点犯愁。正好这时候,村里有户人家要搬去外地,打算把房子卖掉。金花家的那个亲戚就跟如贵说了,不如把这个现成的房子买过来吧,修补一下,粉刷一下,做婚房也挺好,年后就能结婚啦。

那房子质量一般,不过旁边空地很大。重要的是,离如贵的老屋,就隔了个晒谷场,结婚以后,照顾母亲也是方便的。这样一想,如贵就动心了。

房子的价钱不便宜,对方讨价要40石稻谷。一石等于一百斤,40石稻谷就是4000斤,那时外面到处都在打仗,稻谷可稀罕了,能卖不少钱。后来如贵就请了吴老先生去还价,最后以38石稻谷的价钱成交了。

“那么多稻谷,把晒谷场都快堆满啦。”

翻新房子的事情都是如贵自己干的。

如贵学过木匠,知道房屋架构的门道,门窗有没有坏掉,椽子是不是受潮,看一眼就明白了。至于修修补补的活,那些锯啊,削啊,刨啊,更是没啥能把他难倒。

还有粉刷。先把墙面松散的部分铲掉,然后抹腻子,保证墙面平整和光滑。腻子抹完了,还要打磨一下,用的那种纸叫细砂。磨砂的时候,灰尘是很大的,当然也没有口罩,拿一条毛巾把口鼻包起来就开始干了。每次干完,整个人白蒙蒙的,像是从面粉堆里爬出来一样。把灰尘擦干净,终于可以做粉刷。粉刷的时候,先用滚筒滚,再用板刷在角角落落刷。刷完之后,房间是白了,如贵的身上,东一块西一块的,看上去就像动物园里的斑马。

最大的工程是砌围墙。围墙下半部分用的是石头。龙山上的石头多,如贵请了做石匠的妹夫来帮忙。那几天,天蒙蒙亮,如贵就拉着车出门,然后到了中午,拉着一堆大石头,从山上下来。

大石块,垒起来特别快。如贵和石匠忙了半个月,垒起来的石墙,差不多有一米高。这些石墙的两面平整光滑——靠两个人的锤锤打打。有一段时间,那些叮叮当当的声音一直在村里飘荡。它们时而厚重,时而清脆,时而紧凑,时而冗长,像一阵阵春雷,发出欢快的回响。

基础打好了。没想到如贵还能干泥瓦匠的活。你看他握着泥刀,提着泥桶,砌墙的样子有模有样。水泥灰是他自己调的,用了山上的黄土还有附近窑厂里讨来的灰浆。在它们的黏合下,大大小小的砖头,密密麻麻地,都有了温暖的家。

砌墙的砖头都是他捡来的。早些年,他一有空就去外面捡砖头,捡回来都在门口堆着,红的黄的,灰的黑的,远远看过去就像彩虹一样。砖头是从哪里捡来的呢?有人说是山那边,有人说是江对岸,也有货郎说,在好几个村庄,都看到过如贵和他的手拉车。

翻新结束了。天气虽然寒冷,如贵的脸上却是金灿灿的。他一会儿踩踩屋里的石板,一会儿摸摸新装的门窗,一会儿又走到屋后的山坡上,对着新屋上下打量。

那几天,如贵每天都在那院子里转,看见跑进一群别人家的鸡,他就轰出去,看见院墙头的泥皮叫小孩子蹭掉了,他就赶紧和了泥抹上。“我的新屋,可得有新屋的样。”

如贵还想种点花,毕竟金花是城里来的,院子里总得有点花花草草啊。可是什么花好呢。不管了,红的黄的粉的,能找到的都先种上吧。他母亲说,行啦,别种太多了,留一点地好种菜。知道了,如贵说,那我再种棵葡萄吧。

结婚那天,新屋里贴上了很多的福字。门啊窗啊,还有各个家具的上面,到处都是红艳艳的。如贵喝了酒,脸色也是红艳艳的,明明已经有点醉了,还是不肯睡觉,硬是拉着金花,举着蜡烛,把新屋的里里外外又看了一遍,直到半夜才安心上床。

“那天晚上的呼噜可真响。”

1949年的春天,如贵的第一个儿子出生了。如贵很是高兴,对着金花又搂又亲,还到处给人送喜蛋,他一个劲地说,我这新屋啊,给我带来了好运喽。

确实有好运。第二年,土改队就进村了,如贵一下子有了好几亩地。那一年,他整天扎根在田地里,好像有使不完的力气。到了秋收的时候,看着金灿灿的稻谷,如贵的脸像绽开的石榴,笑得都合不拢了。

又过了几年,如贵的另外几个孩子也出生了。每天这么多人吃饭,金花就有点犯愁。她从小在城里长大,没干过农活。村里就有人看不惯,如贵啊,你家那个田里的活也太差了,插个秧歪七扭八,你也不教教啊。如贵不高兴了,我老婆的事,要你管,她绣花绣得那么好,你老婆会绣吗?对喽对喽,你自己老婆管不好,还管人家的老婆。村里这么多懒婆娘,你怎么不去管啊?旁边的人一起哄,那个人只好灰溜溜地走掉了。

如贵确实怕老婆。老婆叫他洗脚,他就洗脚;老婆叫他戒烟,他就戒烟。村里人都说他在外面一条龙,到了家一根虫。可是如贵心里乐意。以前如贵不爱洗脚,现在晚上泡一泡,睡觉就踏实了。以前如贵喜欢抽烟,现在不抽了,剩下钱给孩子买点啥。阿爸阿爸,孩子们的叫声让他心花怒放。

其实金花对如贵也是欣赏的。刚解放的时候,如贵陪着金花回娘家,刚走到东门口,就看到那里黑压压围着一群人。说进去一看,原来是公审大会。他们好奇,就看了一会。

“那个人看着这么老实,”金花指着台上的一个人说,“不像是特务啊。”

“什么啊,你别看他缩着脑袋,那眼神狠着呢,肯定是个大特务。”这一回,如贵的意见和金花是不同的。

宣判的时候,结果还真被如贵说中了。这一下,金花竖起了大拇指。“看你不识字,看人倒有一套啊。”

如贵确实有一套。就说家里这院子吧,就种了不少菜。菜地一块一块,角对着角,线平行着线,菜苗都是一样的高,一样的绿。金花说,太美了,就像是机器织出来的地毯啊。

院子里的菜地都这样了,农田里的收成自然不会差。就这样,靠着如贵的勤劳能干,金花和孩子们的生活一天比一天好。即使是最难的三年自然灾害时期,他们家每天还是能吃到稀饭的。

如贵第一次造新屋,是为了两个儿子。那是1969年吧,如贵悄悄跟金花说,他看中了村东边的一块空地。那个位置靠近大路,大路前面就是塘河。“风水好啊”,吴老先生也是这样说的。当时,正是人民公社时期,很多事情由工作队做主,如贵左思右想,请了村里以前的老书记出面帮忙,经过一番周折,总算把地基批下来了。

造新屋之前,如贵去了好几趟学堂。当时金花有点纳闷。如贵对她说,学堂的房子牢靠啊。那顶高高的,上面的梁啊柱啊,这么粗这么大。就算外面下冰雹了,里面的人也不怕。每年台风来的时候,村里的很多人家都会躲到那里去呢。

为了造这几间房,如贵请了四邻八乡最好的泥瓦匠。那段时间,河边的空地上,总能看到如贵和泥瓦匠在商量。多数的时候,他都是点头,有时候,也会给泥瓦匠递上烟,然后手脚并用地比画着。

“那唾沫乱飞的样子真傻。”

造新屋,最重要的准备当然是钱。

那时候,都是集体劳动,一起干活挣工分。收了粮食先要缴公粮。哪个生产队交的公粮多,分到的钱就多。如贵所在的生产队,产量比较高,他又是十级劳力,每天的记账有7角钱,最多的一年,他分到了160多元。村里那几个好吃懒做的,一个个眼馋得不得了。

这些收入,维持一家人的生活还行,要想盖新房子,那是不够的。为了多赚一点钱,如贵就去干队里的重活。这种活是很苦的,不仅要挑重担,还要走很远的路。

有一年,大队造会堂,急着用一种定制的材料,需要到龙山后面的梅墟镇上去拉。如果走大路,至少要走一天;如果翻山抄近路,半天就能回来。如贵就和几个人一起抄近路。龙山上只有山路,两边都是齐人高的茅草,手拉车根本走不了。没办法,如贵他们就把车和轮胎背在身上。回来的时候,担子更重了,大家还是没二话,嘿呦嘿呦,呦嘿呦嘿,互相分担着。那一趟下来,肩上的皮都磨破了,可是如贵不管不顾,接连去了好几趟。梅墟镇的人知道后,都说这边的人能吃苦。

干这活,路上还会遇到意外。那一次,大队里急需要一批水泥桁条,就是那种混凝土制成的横梁。如贵和几个人就去公社那边挑。一趟,两趟,第三趟的时候,按说收工了,可是左等右等还不见回家,金花就去村口等。一直等到了天黑,才看到他们的身影。原来是路上有人摔倒了,那根桁条正好压在了腿上。其他人花了好大的力气,才把人送到卫生院,又到处找人帮忙,把桁条挑回来。当时,金花很担心,就劝如贵别干了。如贵不说话,只把两根手指在金花面前比画着。一横一竖是啥?

“去一天能赚10元钱啊。”

造新屋不容易。

刚开始造的时候,还是春天,常常下雨。地基刚挖出一条沟,雨水就给填满了,没办法,就停工吧。看着雨小一点了,如贵赶紧去排水,站在沟里,一勺一勺地把水舀出去,一天下来,人是湿答答的,肚子是咕咕叫的。

那时候,也不是没饭吃。金花做的好菜好饭呢,都给了泥瓦匠,自己人吃的都是“素摊摊”,也就是没有什么油水的蔬菜。这每天挑着箩筐,提着泥桶,跟在泥瓦匠后面做小工,不饿才怪呢。

为了省钱,如贵真是想了办法。当时公社里有砖瓦厂,厂里有一种灰浆,拿回来调和一下,就可以用来砌墙和做粉刷,比外面的便宜多了。如贵就去求那个厂长。对方说你要灰浆是可以,要在厂里踩上三天泥,如贵二话没说就答应了。那些日子,如贵又要顾着家里的新屋,RwEbDcFSQDzt3bd4KA5Qfd2lJSuQ7NxScjBDq6WV+kI=又要抽时间去砖瓦厂。踩泥的时候,都是赤着脚的,那些春天的泥,在阳光下看着有热气,其实底下都是整个冬天的寒气。如贵的老寒腿啊,就是这样得来的。

就是这么节约,钱还是用完了。幸亏金花的娘家人好啊,没有把嫁出去的女儿当成泼出去的水,听说女婿建新屋犯了难,送来了一笔钱。

有钱也难啊。当时造新屋,需要大量的木材。龙山上是有木头,可是好几个生产队的人都盯着,集体的东西,可不是你想买就能买的。

当时,如贵有个朋友住在东钱湖边上,说是那里大山多,什么样的木材都能买到。如贵就带着大儿子去了,先是摇着船,走了几十里水路,然后上山,又走十多里山路,费尽力气,终于把木材拉到码头。没想到,偏偏遇到大检查,怀疑是倒买倒卖,就把木材都给扣下了。幸亏金花的娘家有个亲戚,在当时的鄞县公安局里工作,靠他出面说了情,才把那些木材给放回来了。

费时大半年,新屋终于造好。最后造出来的,和学堂也不像,倒像一个金元宝。元宝的两边分给了大儿子,元宝的中间分给了二儿子。为什么这样分呢?如贵说,希望两家人不分彼此,常来常往。对了,他还在元宝中间隔出来一间房,让金花把老母亲接过来了。

“您老人家也该住新屋啦。”

新屋刚造好,烦心事又来了。

那天傍晚,大队里的广播喇叭忽然响了,说是大队马上要通电了,各家各户要做好准备,谁也不许拖后腿。

啥,通电?一时间,各家各户都炸锅了。电是什么?电能点电灯,比蜡烛亮多了,还不会灭。电是哪里来的?从新安江发电站过来,电线杆上接电线,一根一根接过来的。电藏在哪里?电线杆上有串葫芦看到过吧。看到过。葫芦里,那个嗡嗡在响的,就是电。声音这么响啊,那接到家里,怕是晚上睡不着啊。

很多人睡不着。广播里说了,每家开户要交二十九元,那是装电表的钱,不交的人,都不能通电。如贵也睡不着,家里开三个户头,要八十多元,怎么办呢?不交吧,怕被人笑话,再说,也不敢拖大队的后腿啊。最后还是金花进了城。那时候,她父亲的银匠生意早就不能做了,手头也不宽裕,倒是两个弟弟是真好,每人拿着一卷钱,悄悄地塞到了姐姐的手上。

那年除夕夜,通电了。如贵把新屋里所有的灯都点上了,然后从这个房间走到那个房间,踱着四方步,倒背着两只手,就是不肯睡觉。后来,金花生气了,指着如贵的鼻子说,你脑子坏了,电费不要钱啊。如贵还是一个劲地傻笑。再看一会,再看一会。那天晚上,如贵把自己房间里的开关线看了又看,摸了又摸,最后接得长长的,放在枕头边,才心满意足地睡觉了。

“长长的开关线,多方便哪。”

又过了几年,如贵的小儿子也到了结婚的岁数,再建一幢新屋的念头,在他的脑海中又浮现了。这个念头是一早就有的。当时他把院子围得这么大,就想着有一天,能在院子里再造两间新屋。

那一段时间,如贵一家人都是风风火火的,三个儿子是造新屋的主力,至于做饭做点心,靠的是金花和两个儿媳。总管当然还是如贵,采购这个,采购那个,里里外外忙个不停。有了上一次的经验,如贵的安排是到位的。多少砖块多少瓦,多少石子多少沙,有时候,如贵也能休息一下,可是他坐不住啊。刚喝了一口茶,又去帮忙了,一会儿拎水泥桶,一会儿在做木工。

也不是一帆风顺的。当时,乡里的砖瓦厂能买到砖,只要你有村里的证明,麻烦的是要去排队,这个排队是很讲究的。那天一大早,如贵拿着证明,摇着船又去了,没想到验证明的人又换了一个,“现在证明都要乡里盖章了,村里的不算数。”不管如贵怎么说,对方就是不松口。最后没办法,如贵咬咬牙,买了一条香烟塞过去,对方这才认了账。

终于把砖弄到手了,如贵押着船回了村。当时,砖都是在河埠头卸货,架上一块长木板,板上站几个人,每个人隔着几步的距离,把船上的砖一摞一摞地传下去,最后叠在河岸上。嘿呦嘿呦,那些年青人接力的速度太快了,最后一棒的如贵,毕竟是上了岁数,就有点跟不上,一不留神,一摞砖正好压在了他的手指上,起了一个大血泡。别人都劝他回去吧,如贵摇摇头,小事一桩。

又过了几天,吃晚饭的时候,金花看见如贵走路一跳一跳的,一问才知道他的脚底也起了血泡。金花就拿着针给他挑,一个两个,三个四个,如贵一开始还忍着,后来就有点龇牙咧嘴了,金花就让他歇几天。如贵咬牙切齿地说:“新屋能早点造好,我啥苦都能吃。”

新屋全部完工,正是秋天。如贵的院子里迎来了最美的季节。葡萄架子覆满了绿荫,紫色的扁豆花星星点点,轻盈的秋风,从东边吹到西边,又从南边荡到北边。

那年中秋节,金花把桌子摆在院子里。家里人吃着月饼,嗑着瓜子,有说有笑。如贵却久久没有说话。后来,他站了起来,走到了新屋前面。月光下,他的身影好像瘦了,原本宽厚的背,看起来像一道拱起的土坡。金花走过去,想问他在想什么。

“哎呀老头子,你的头发怎么这么少了啊。”

转眼就是1987年。这一年,如贵的大儿子也要建楼房。

如贵当时已经六十多岁,却偏偏还要去帮忙。金花说,你这把老骨头,能干啥,万一摔倒了,大家还要伺候你,就别给大家添乱了。“啥,我能干的事情多得很哪。儿子的新屋,我也有份啊。”如贵摸着光头,气呼呼地回答。

如贵确实帮了不少忙。当年的几个泥瓦匠,一直都记得如贵的好。吃茶吃茶,辛苦辛苦。每次如贵来的时候,茶水总是给他们添得满满的。递过来的烟,是当时最好的牡丹牌。

新屋完工了,院子里要浇灌地坪。地坪不是一次浇完的,浇灌一段,要保养几天。每次浇灌的时候,如贵总是在场,别人走了他也不走,拿个板凳坐在一旁。金花让他回去休息,他就是要看着,说是鸡啊狗啊,会跑进来的,把地坪踩坏了可不好。他还指了指旁边的一卷尼龙薄膜说,我都准备好了,下雨也不怕。

下雨是不怕,邻居却令人害怕。当时,新屋前面挖了一口井。挖的时候,没人反对,挖好了,前面的邻居忽然跳出来,说这井口对着他们家的后窗,坏了他们的风水,一定要把井填平。其实啊,是他们心里嫉妒啊。

如贵的大儿子是个老实人,虽然力气大,但是不擅长说话。那一天,他张着嘴,喉结上下挣扎,刚发出一点声音,就被邻居几兄弟的唾沫给淹没了。后来他实在忍不住了,大喊一声,一脚把邻居的房门给踢破了。那几个兄弟,怎么肯罢休,顿时就把他围在了中央。

这时候,如贵听说了消息,赶过来了。“要动手,冲我来啊。”他瞪着眼睛,握着拳头,鼻腔里的气息急促地喷射着,花白的胡子激烈地抖动着,在场的人,都觉得他像一头愤怒的老山羊。

“这老头子,火气比儿子还大。”

如贵的二儿子,赚钱本领也不差,小店开了几年,楼房也造起来了,位置紧挨着村里的晒谷场。施工都是包给别人的。设计图纸,处理地基,绑扎钢筋,一直到安装门窗,装饰墙面,浇灌地坪,全都是一条龙服务,不用你操心。

那段日子,如贵是最悠闲的,他像个退休的老干部,一手叉腰,一手对着施工队的人指指点点。金花劝他少去打扰人家,如贵说,我儿子的新屋,不盯着睡不着啊。不过说归说,盯了几天,他也放心了。他还跟金花说,要是都这样造新屋就好了,他的头发肯定不会掉光了。也确实,有了钱,钢筋水泥随叫随到,砖头沙子一趟一趟。装修的时候,光是花岗石,就拉来了好几车,看得如贵整天眯眯笑。

新屋造完的时候,院子前后都插了彩旗,挂了灯笼,格外地醒目。当时有个路过的人,说这家的新屋真气派,跟乡政府的办公楼似的。如贵正好听到了,乡政府,嘿嘿,乡政府。他重复地强调着,说了好几遍。一边说,一边来回地打量着崭新的楼房。

又过了几天,喝进屋酒,来了不少城里的亲戚。有个亲戚在外地工作,坐过几趟飞机。如贵就问他,飞机上能看到楼房吗?飞机降落的时候,能看见的。那看起来啥样啊。看起来都差不多,像个火柴盒。那如果谁家屋顶插了旗帜,是不是一眼能看清楚啦。那当然啊。如贵听了,嘿嘿地笑了,“您回去的时候,多往这边看看啊。”

那一年的夏天,是如贵的七十大寿,晚辈们出了钱,在晒谷场上放了三天电影。每天傍晚,夕阳还挂在天边,电影还没有开场,如贵就在第一排中间的位置上坐下了。在他矮小的身影衬托下,旁边崭新的楼房显得特别高大。当时,村里人都跟他道喜,说如贵你有福气呀,儿子都造了楼房,孙子孙女读书都有出息。如贵平时不爱笑,这一回,两只眼睛眯成一条缝,红黑色的脸膛闪闪发光,嘴里还不停说着客套话,说他没出什么力,都是孩子们争气。

“那孩子们这么聪明像谁啊?”

“那当然是像我们家金花啊!”

十一

那年冬天,有一个早上,如贵还睡得迷迷糊糊的,金花轻轻摇了一下他的肩膀。老头子,那件事情,也该考虑了吧。啥啊?到山里找块好点的地方啊。行啊,我听你的。要跟孩子们说吗?先不说吧。

很快,孩子们也知道了。阿爸,您身体还这么好,这个事还早吧。不早啦,早一点准备,我和你妈都好安心。地方啊,我也看过了,就选在元宝岙里。

元宝岙是村南边的一个山岙,岙里有几十亩地。分田到户的时候,各家各户抽签,如贵和几个儿子都抽到了那里。当时山岙里,还有一大片橘子树。大家一合计,就把这些树也承包了。

元宝岙离村子有点距离。大家早上去干活,都要拉着车,车上放上各种农具。收工的时候,再全部拉回来。而到了给农田和橘园施肥的时候,来来回回的次数就更多了。有时候晚上到家发现少了什么,还得赶回去取。大家商量着,要不在岙里造个小屋吧,可以用来放东西。如贵说,那我来造吧。

当时,如贵还是找石匠妹夫帮的忙。没过一个月,那间小石屋就结顶了。顶上也没有覆瓦,而是找来几块篾席,加上几张毛毡,用细长的铁钉钉在了椽子上。最后,如贵和了一大堆的黄泥,泥里加了切碎的稻草,把这些都均匀地涂到了屋顶上。

如贵是爱惜那间石屋的。那几年,每年开春,天气晴朗,他都要和了泥,涂在房顶上。干这些活的时候,如贵很仔细,也爱花力气,经常干着干着,就把膀子露出来了。春寒料峭的,金花就有点担心如贵着凉。她一边给如贵送姜茶,一边对他说,这活以后留到夏天干吧,泥巴干起来也快。夏天不行啊,有雷雨,有台风。如贵嘿嘿一笑。

“造房子的事情,我心里有数啊。”

十二

破土的日子,是在那年的秋天。点燃香烛,摆上糕点,一碗碗的鱼肉搬上桌面。祭祀的最后,还要烧很多太平经给土地爷。

如贵早就跟儿子说好了。不要弄得太好看,过得去就行,不过朝向不能差,要朝南,能晒太阳,就算冬天也得是暖洋洋的。前面的地方呢,最好大一点,你们点点香烛也方便。石凳也要多做几把,以后小孩多了,来看我们,也要有地方坐的。“前面有棵树,后面有点杜鹃花,那就更好啦。”

用的砖,是从砖瓦厂选来的。石板也是最好的,石匠亲手挑的。那个碑也是石匠花了好长时间给刻的,又高又厚,两边还围了石护栏,护栏上还刻了字。最后,烧了芝麻秆和黄豆秆,然后清扫干净,放进寿砖、油壶,还有几个铜板。

事情办完,大家陆续散了。如贵在那里又坐了一会。那天晚上,他跟几个儿子说,后山上,你们爷爷的墓,也去修一下吧。

过了一段时间,老坟修好了。家里又做了一场斋饭。吃饭的时候,如贵很高兴,比造了新屋还开心,平时不喝酒的他,喝了好几杯。他还对孙子说,阿杰啊,昨天晚上,我梦见你阿太了,她让我给你买个长命锁,你要是挂上了,跑起来叮叮当当的,可好听啦。

如贵说这话的时候,正在吃饭的金花忽然低下了头,用手指揉了揉眼睛。老太婆,你怎么啦?没事啊,我眼里进沙子啦。那我给你吹一下。吹啥啊,不怕孩子们笑话。

金花说这句话的时候,脸红红的,红得就像她第一次见到如贵那样。她记得,那是一个晴朗的冬日,阳光很好,风也很好,塘河的水在很好的风和阳光里流淌。那一片河面上泛起的金光,映照着整个村庄,所有的房屋,像是被金色的绸布笼罩。金光之中,一个男人——我爷爷如贵挑着稻谷从门前经过,扁担吱呀吱呀一路作响。

责任编辑:易清华